從皇宮出來的時候，蘇文感覺自己的腳步都是虛浮的。
他手裏握着那把沉甸甸的黃銅鑰匙，身後跟着四個抬着巨大木箱的小太監，走在宮道上，引來了無數官員或好奇、或敬畏、或憐憫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完了。
C計劃——“廢物養成計劃”，已經以一種他能想象到的、最慘烈的方式，宣告了總破產。他非但沒能把自己“作”成一個人人喊打的廢物，反而把自己“作”成了一個在皇帝眼中“忠心耿耿、不畏權勢、堪當大任”的孤膽英雄。
“特派審計官”，代天查賬。
這八個字，聽上去風光無限，權勢滔天。但在蘇文看來，這根本不是什麼授權，這是一道催命符。
戶部二十年的爛賬，那是什麼概念？那不是一堆簡單的數字，那是一張盤根錯節、深入骨髓的利益關系網。這裏面牽扯到的，上至皇親國戚，下至地方豪強，每一個名字背後，都可能藏着足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的力量。
皇帝把這口“鍋”甩給他，美其名曰“終極信任”，實際上，就是把他當成了一把刀，一把用來捅馬蜂窩的刀。刀用完了，是會被丟掉的。馬蜂窩捅了，刀本身，也免不了被蜇得千瘡百孔。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斃。”回到侯爵府，蘇文立刻將自己關進書房，開始制定全新的D計劃——“技術性拖延與專業化攪混水”。
既然不能從態度上拒絕，那就從技術上入手。他要把這場轟轟烈烈的“審計風暴”，變成一場曠日持久、誰也看不懂、最終不了了之的“學術研討會”。
他的核心戰術有兩個：
第一，建立極其復雜的流程。他要讓每一個想配合他查賬的人，都先被繁瑣的程序給勸退。
第二，引入一套全新的、無人能懂的“審計標準”。他要用超越這個時代的專業知識，構建起一道堅不可摧的技術壁壘，讓所有人都無法理解他的工作，自然也就無法評判他的工作成果。
於是，第二天，領了聖旨的蘇審計官，並沒有直接殺到戶部去查封賬本。他先是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爲由，向皇帝申請了一個獨立的辦公地點，並要了一批筆墨紙硯和幾個算盤打得最溜的算學先生。
然後，他便開始了他“專業化攪混水”的第一步——授課。
他將那幾個從國子監借來的、對數字極其敏感的算學先生，以及主動請纓前來幫忙的“強迫症”老主簿吳道成，召集到了他的“審計辦公室”。
辦公室裏，蘇文命人立起了一塊巨大的、塗了黑漆的光滑木板，充當黑板。他自己則換上了一身樸素的布衣，手持一根白色的粉筆，頗有幾分前世大學教授的派頭。
“諸位先生，”蘇文清了清嗓子，面對着下面幾個平均年齡比他大三十歲、頭發花白的老學究，神情肅穆地說道，“在開始查賬之前，我們必須先統一思想，統一方法。因爲，我們即將面對的，不是簡單的加減乘除，而是一場戰爭！一場與謊言、與貪婪、與人性之惡的無聲戰爭！”
他這番極具煽動性的開場白，立刻讓在場的幾位老先生肅然起敬。
吳道-成更是激動地挺直了腰板，眼神裏充滿了對“戰爭”的渴望。
蘇文很滿意這種氛圍，他轉身在黑板上，畫了兩個大字：資產。
“要查賬，必先懂賬。要懂賬，必先懂這世間財富的運轉之道。”蘇文開始了他的“忽悠”，“天下萬物，皆可爲‘資產’。一家商鋪，它的店鋪、貨物是資產；一個國家，它的土地、稅收、礦山，也是資產。我們查賬，查的就是這些‘資產’的來龍去脈。”
這些都還是大家能聽懂的範疇，老先生們紛紛點頭。
“但是，”蘇文話鋒一轉，在“資產”旁邊，又寫下了兩個字：負債。
“有資產，便有負債。你借了別人的錢，這是負債。國家發行了‘鹽引’（一種古代的鹽業專賣憑證，類似債券），承諾將來可以兌換成鹽，這也是負債。”
“而一個組織，無論是商鋪還是國家，其真正的價值，便是‘資產’減去‘負債’後，所剩下的那一部分。我將其稱之爲——所有者權益。”
“資產 = 負債 + 所有者權益”。
蘇文在黑板上，鄭重地寫下了這個現代會計學的基石，也是他用來構建技術壁壘的核心公式。
“宇宙至理啊！”吳道成看着這個完美的等式，忍不住撫掌贊嘆，他感覺一扇新世界的大門，正在向他緩緩打開。
其他幾位算學先生也陷入了沉思，他們隱隱覺得這個公式裏，蘊含着某種深刻的平衡與和諧之美。
蘇文看着他們那副求知若渴的模樣，心中冷笑，好戲還在後頭。
“光有這個公式，還不足以看穿迷霧。”蘇文繼續說道，“因爲賬目，是可以造假的。單憑一筆筆的流水，我們永遠無法得知其真相。所以，我將引入一套全新的記賬之法，我稱之爲——借貸記賬法！”
接下來的一整天，蘇文就在這間小小的辦公室裏，滔滔不絕地講述着“借貸記天平”的原理。
“所謂‘借’與‘貸’，並非我們尋常理解的借錢還錢。它們只是兩個符號，兩個方向。一個代表資產的增加或負債的減少，另一個則代表資產的減少或負債的增加……”
“而這套方法最核心的規則，只有一句，請諸位務必牢記於心——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
“任何一筆經濟業務的發生，都必然會引起至少兩個賬戶的同向變動。比如，朝廷收到了一筆稅款，那麼‘國庫存銀’這個資產賬戶增加了，我們記爲‘借’；同時，‘應收稅款’這個資產賬戶減少了，我們記爲‘貸’。你看，一借一貸，金額相等，整個賬本，依舊是平衡的！”
蘇文越講越興奮，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給甲方做方案培訓的現場。
而下面的幾位老先生，則徹底陷入了呆滯狀態。
他們的腦子裏，被“借”、“貸”、“資產”、“負債”、“權益”這些聞所未聞的新詞匯，攪成了一鍋粥。他們感覺自己窮盡一生所學的算學知識，在這套全新的、充滿了哲學思辨的“天平理論”面前，顯得是那麼的淺薄和可笑。
“蘇……蘇大人，”一位老先生顫巍巍地舉起手，滿臉困惑地問道，“老朽愚鈍。爲何……爲何收到錢，是爲‘借’？這……這與常理不合啊？”
“問得好！”蘇文贊許地點了點頭，“這位老先生，你問到了這套方法的精髓！我們不能用日常的思維去理解‘借貸’。你們要將它想象成一個天平，左邊是‘借方’，右邊是‘貸方’。我們所有的記賬，都是爲了維持這個天平的絕對平衡！至於爲何叫‘借貸’，而非‘陰陽’或‘左右’，乃是……乃是上古傳下來的叫法，其中蘊含着我們暫時無法理解的玄機！”
他直接用“甩鍋給古人”的方式，堵死了所有邏輯上的疑問。
一天的課程結束，幾位算學先生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感覺自己像是被灌了一整天的天書，頭暈腦脹，看什麼東西都是重影的。他們對蘇文的敬畏之心，又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這個年輕人腦子裏裝的東西，實在是太……妖孽了。
只有吳道成，雙眼放光，如獲至寶。
他有輕微的“強迫症”，對“秩序”和“平衡”有着近乎偏執的追求。而蘇文這套“借貸記賬法”，以及那個“資產=負債+所有者權益”的恒等式，在他看來，簡直就是宇宙間最完美的秩序體現！
他抱着蘇文親手寫下的講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開始用這套全新的方法，去嚐試整理一小卷從戶部拿來的、最混亂的舊賬。
蘇文則樂得清閒。他知道，這套遠超時代的理論，足以讓這些古代的“會計”們研究上一年半載。而等他們研究明白了，黃花菜都涼了。他的“技術性拖延”計劃，已然成功了一半。
然而，三天後的一個深夜，蘇文的美夢，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給驚醒了。
他睡眼惺忪地打開門，只見吳道成雙目赤紅，頭發散亂，形如瘋魔，手中高高舉着一卷賬本，渾身顫抖地站在門口。
“蘇大人！蘇大人！”吳道成的聲音，因爲極度的激動而嘶啞，“通了！我……我用您教的方法，把這段賬……徹底理順了！它……它通了！”
蘇-文一個激靈，睡意全無，他看着吳道成那張狀若瘋癲的臉，心中升起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
他接過那卷賬本，只見上面用朱砂筆，畫滿了密密麻麻的“T”型賬戶，每一個賬戶下面，都清晰地標注着“借”與“貸”的流水。而在賬本的最後一頁，吳道成用顫抖的筆跡，列出了一個匯總的資產負債表。
資產的總額，與負債加所有者權益的總額，分毫不差！天平，完美地平衡了！
“蘇大人，您看！”吳道成的手指，顫抖地指向了其中一個名爲“軍械采購”的費用賬戶，和另一個名爲“兵部預付款”的資產賬戶。
“按照賬面記錄，去年三月，兵部曾向戶部申請了一筆十萬兩的預付款，用於從江南采購一批新式軍械。但是，您看這裏，”吳道成指着費用賬戶，“直到年終，這筆軍械的采購費用，卻遲遲沒有入賬核銷！也就是說，這十萬兩銀子，付是付出去了，但東西……根本就沒買回來！或者說，買回來的東西，根本不值十萬兩！”
“而這筆預付款的經手人，正是……正是上次被查的那個兵部侍郎！”
吳道成激動地補充道：“若按以前的查賬法，這筆款項藏在千千萬萬的流水裏，根本無人會注意。但用您這‘借貸記賬法’，所有的賬目都一目了然！任何一筆不平衡的交易，都會像黑夜裏的螢火蟲一樣，清晰地暴露出來！蘇大人，您這……您這發明的不是記賬法，您這是……這是照妖鏡啊！”
蘇文呆呆地看着那本被整理得一清二楚的賬冊，聽着吳道成那番充滿了崇拜與贊嘆的話語，只覺得手腳冰涼。
他……他只是想教大家一套最復雜的“假賬”做法，來拖延時間。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時代，竟然真的有吳道成這種能將“強迫症”發揮到極致的“技術天才”！
他更沒想到，這套被他用來“攪混水”的現代會計準則，其本身，就是揭露一切虛假和貪婪的、最鋒利的武器！
他看着吳道成那張寫滿了“快誇我，我們去抓貪官吧”的興奮臉龐，第一次，對自己引以爲傲的“專業知識”，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