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吳道成那雙因狂熱而布滿血絲的眼睛，蘇文感覺自己像是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渾身都散發着寒氣。
他親手磨制了一把自以爲無人能懂的“屠龍寶刀”，本意是想用它復雜的刀法來嚇唬人，結果，這個叫吳道成的“強迫症”患者，竟然在三天之內就領悟了刀意，並用這把刀，精準地找到了那條隱藏在賬目深處的“惡龍”。
“蘇大人！我們現在就該拿着這份賬冊，上報陛下！將那貪墨軍餉的國賊繩之以法！”吳道成慷慨激昂地說道，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他感覺自己正在參與一項名垂青史的偉大事業。
蘇文的內心，則在進行着一場天人交戰。
【方案A：立刻銷毀證據】
操作： 搶過賬冊，當着吳道成的面，扔進火盆裏，並嚴厲斥責他“捕風捉影，意圖構陷朝廷命官”。
風險評估： 風險極高。吳道成此人看似迂腐，實則性格剛直，且已將自己視爲“真理的化身”。此舉必會讓他對自己徹底失望，甚至可能鋌而走險，憑記憶去告發。屆時，自己“阻撓查案”的罪名，比“查不出案”要嚴重百倍。
結論： 否決。
【方案B：拖延與安撫】
操作： 先口頭肯定吳道成的功勞，穩住他的情緒。然後以“事關重大，需得從長計議，搜集更多佐證”爲由，將此事暫時壓下。
風險評估： 中等風險。可以暫時拖延時間，但吳道成這顆“定時炸彈”隨時可能爆炸。必須找到一個萬全之策，才能徹底解決問題。
＜strong＞Käyttö:＜/strong＞ 暫定采納。
蘇文的大腦在0.1秒內完成了決策。他深吸一口氣，臉上立刻換上了一副凝重、欣慰又帶着一絲憂慮的復雜表情。
他上前一步，親手扶住吳道成的肩膀，聲音沉穩而有力：“吳主簿，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
吳道成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肯定和親近，搞得一愣，隨即眼眶一熱，激動得差點老淚縱橫：“大人……下官……下官只是做了分內之事！”
“不，你做的，遠超分內之事。”蘇文的語氣中，充滿了“我懂你”的真誠，“你不僅是爲我解惑，更是爲天下無數被蒙蔽的百姓，點亮了一盞明燈。你這份功勞，蘇某，銘記在心。”
他先用一頂高帽子，將吳道成捧得暈乎乎的。
然後，他話鋒一轉，表情變得無比嚴肅：“但是，吳主簿，你有沒有想過，此事背後，牽扯有多深？”
他將吳道成引到桌邊坐下，親自爲他倒了一杯熱茶，用一種推心置腹的語氣，緩緩說道：“兵部侍郎，從三品大員。能讓他不惜冒着殺頭的風險，去貪墨十萬兩軍餉，你覺得，這筆錢，會只到他一個人手裏嗎？他的背後，站着誰？他的上面，又罩着誰？我們現在手中，只有一本‘孤證’，若是貿然上報，打草驚蛇，讓真正的巨蠹有了防備，銷毀了其他證據，我們豈不是前功盡棄，還會引火燒身？”
蘇文這番話，半是分析，半是恐嚇，將官場鬥爭的殘酷性，血淋淋地擺在了吳道成的面前。
吳道成那顆因興奮而發熱的頭腦，漸漸冷卻了下來。他一生只與數字打交道，從未想過這背後的人心險惡。他看着蘇文那雙深邃而冷靜的眼睛，第一次感覺到，眼前這個年輕的上司，其城府之深，遠非自己所能及。
“那……那依大人之見，我們該當如何？”吳道成下意識地將蘇文當成了主心骨。
“此事，需得嚴謹，更需得保密。”蘇文斬釘截鐵地說道，“從現在起，關於這個發現，你知，我知，絕不可讓第三人知曉。這本賬冊，由我親自保管。你呢，就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繼續用‘借貸記賬法’，去梳理其他的賬目，看看是否還有類似的漏洞。我們要做的，不是打出第一拳，而是要等到集齊所有證據，再打出那致命的一拳！”
他成功地用一個“放長線，釣大魚”的宏偉藍圖，暫時說服了吳道成。
吳道成領命而去，腳步中充滿了“潛伏者”的使命感和悲壯感。
蘇文則拿着那本足以引發朝堂地震的“關鍵賬冊”，感覺像捧着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火藥桶。他隨手就將那本賬冊，塞進了自己床底下最深的角落裏，眼不見心不煩。
接下來的幾天，蘇文又恢復了“鹹魚”本色。他每天依舊去審計辦公室點個卯，喝喝茶，看看報（邸報），然後就以“思路枯竭，需要尋找靈感”爲由，四處閒逛。
他覺得，只要吳道成那邊沒有新的“突破”，他就可以一直這麼“從長計議”下去，直到把這件事拖黃爲止。
然而，他這種反常的“悠閒”，卻落入了另一個有心人的眼中。
這天傍晚，蘇文正躺在侯爵府後花園的躺椅上，享受着晚風，思考着晚上是該吃紅燒肉還是清蒸魚時，一道清冷而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蘇審計官，看來你這‘代天查賬’的差事，當得……很輕鬆啊。”
蘇文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他連眼睛都懶得睜，有氣無力地說道：“秦將軍，你走路怎麼跟貓似的，一點聲音都沒有。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
秦如虎一身便裝，少了幾分戎裝的英氣，多了幾分女兒家的颯爽。她走到蘇文身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那副懶散到骨子裏的模樣，柳眉微蹙。
“我若是不來，你是不是打算，就這麼一直‘輕鬆’下去？”
“不然呢？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蘇文隨口吟了兩句詩，翻了個身，背對着她。
秦如虎看着他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火氣。她知道蘇文的本性，但眼下的局勢，由不得他再這麼“鹹魚”下去。
“蘇文，你別跟我裝傻。”秦如虎的聲音冷了-下來，“我爹的信，三天前就到了。他說，兵部那個侍郎，最近在北境動作頻頻，似乎在串聯一些對他不滿的將領。而你在京城，卻遲遲沒有動靜。你到底在等什麼？”
“等時機成熟。”蘇文閉着眼睛，隨口敷衍道。
“時機？”秦如虎冷笑一聲，“等你把床底下的那本賬冊，等出發黴來嗎？”
蘇文的身體，猛地一僵。
他豁然睜開眼，從躺椅上坐了起來，難以置信地看着秦如虎：“你……你怎麼知道？”
那本賬冊，他藏得極其隱秘，連府上的管家都不知道！
秦如虎的臉上，露出一抹狡黠的、如同小狐狸般的笑容：“你忘了？你這侯爵府裏，有一半的下人，是我從將軍府裏調過來的。你每天吃了什麼，睡了多久，在書房裏罵了幾句‘老天不公’，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蘇文：“……”
他感覺自己像是活在一個巨大的“真人秀”節目裏，而秦如虎，就是那個手握所有監控畫面的總導演。
“你監視我？”蘇文的語氣有些不悅。
“這不叫監視，這叫‘合作夥伴之間的信息同步’。”秦如虎坦然地坐到他對面的石凳上，給自己倒了杯茶，“我總得知道，我的‘盟友’，有沒有在關鍵時刻掉鏈子。”
蘇文的臉色陰晴不定。他討厭這種被人掌控的感覺，這完全違背了他“鹹魚”的初衷。
秦如虎看着他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樣，不知爲何，心情突然好了起來。她發現，自己似乎很喜歡看這個平時總是一副“萬事盡在掌握”的男人，吃癟的樣子。
她放下茶杯，語氣緩和了些：“好了，不逗你了。說正事。你到底在擔心什麼？以你的才智，既然已經找到了突破口，爲何遲遲不動手？這不像你的風格。”
蘇文沉默了片刻，長長地嘆了口氣，將自己的顧慮，和盤托出：“你不懂。這不是簡單的貪腐案。兵部侍郎的背後，是戶部尚書。戶部尚書的背後，是魏公子和他身後的安平侯府。安平侯府的背後，又是朝中盤根錯節的黨羽。這是一張網。我們現在動其中一根線，整張網都會向我們撲過來。到時候，我們面對的，就不是一個敵人，而是半個朝堂。”
他看着秦如虎，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我無所謂，大不了就是一死。但你和你爹，整個鎮北將軍府，都會被卷進來。這，不是我最初想看到的局面。”
他第一次，在秦如虎面前，流露出了他“鹹魚”外殼之下，那份深藏的、不願將盟友拖入險境的責任感。
秦如虎靜靜地聽着，心中某處最柔軟的地方，仿佛被輕輕地觸動了一下。
她一直以爲，蘇文所有的精於算計，都只是爲了他自己。爲了他那看似可笑的“退婚”和“躺平”大業。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他那層層的僞裝之下，竟然還藏着這樣一份，不願言說的、沉甸甸的“道義”。
他不是不怕，他只是怕連累她。
御書房內，那番“爲求惡名而自污”的驚世之言，是表演。
賭桌之上，那“視金錢如糞土”的瀟灑姿態，是僞裝。
而此刻，在這後花園裏，這番不願將她拖入險境的坦誠，才是他最真實、也最柔軟的內核。
秦如虎的心跳，沒來由地漏了半拍。她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微微發燙。
她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動作，掩飾了自己一瞬間的失態。
“說得好像，我秦家是怕事的人一樣。”她放下茶杯，恢復了那副清冷的模樣，淡淡地說道，“我爹在邊關，爲大徽守了三十年國門，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區區幾個朝中奸佞，還嚇不倒他。”
她站起身，走到蘇文身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蘇文，你記住。我們是盟友。你的背後，不是空的。你只管去做你認爲對的事。”
她的聲音，清脆而堅定，像一顆石子，投入了蘇文那潭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漣漪。
“如果天塌下來，”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驕傲而自信的弧度，“我爹的刀，和我秦家的兵，會替你扛着。”
說完，她不再看蘇文那錯愕的表情，轉身，邁着矯健的步伐，幹脆利落地離去。夕陽的餘暉，將她的背影，拉出一條長長的、充滿了力量感的影子。
蘇文呆呆地坐在躺椅上，看着她離去的方向，久久沒有回神。
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覺那裏，似乎被一種陌生的、溫熱的情緒，填滿了。
他原本以爲，自己只是在利用秦如虎，利用她家的背景，作爲自己與這個世界博弈的籌碼。
可現在他發現，自己似乎……正在被這個“籌碼”，深深地吸引和改變着。
他拿起桌上那杯秦如虎剛才喝過的茶，茶水尚溫，還帶着一絲淡淡的、屬於她的清冽氣息。
他鬼使神差地，將那杯茶，一飲而盡。
就在這時，那個一直被他視爲“定時炸彈”的老主簿吳道成，像一陣風似的，跌跌撞撞地沖進了後花園。
“蘇大人！蘇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吳道成滿臉煞白，手裏捏着一張皺巴巴的紙條，聲音都在發抖。
蘇文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着吳道成那副天塌下來的表情，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別急，慢慢說，出什麼事了？”
吳道成喘着粗氣，將那張紙條遞了過來，聲音淒厲地喊道：“是……是老朽糊塗啊！老朽……老朽以爲您是在考驗我，是故意按着案子不發，想磨練我的心性……所以……所以老朽就……就揣着謄抄的賬目副本，去了……去了都察院門口……”
“叩閽鳴冤了！”
蘇文接過那張紙，只見那是都察院剛剛下發的公文，上面的朱砂大印，刺眼奪目。
公文上赫然寫着：
“奉旨，都察院左都御史，即刻聯合戶部特派審計官蘇文，會審兵部侍郎貪腐一案。不得有誤！欽此！”
蘇文看着那份公文，只覺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轉，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從躺椅上栽下去。
他所有的計劃，所有的拖延，所有的權衡利弊……
都被這個“一根筋”的隊友，用一種最直接、最剛烈、也最愚蠢的方式，給徹底引爆了。
他，被“黃袍加身”，硬生生地，推上了審判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