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似乎無法完全驅散診所角落的寒意。
吳迪站在洗手池前,機械地刷着牙,目光卻失焦地落在鏡中的自己上。
沙漏在身後桌角流淌着淡藍光暈,右屏清晰顯示着今日預約:
【來訪者:李昊 / 自由執業心理諮詢師】
【情緒識別標籤:羞恥 / 自我厭棄 / 投射敵意】
“羞恥……”
吳迪無聲地咀嚼着這個詞。
不知爲何,一種莫名的、粘稠的不安感纏繞着他,心緒不寧。
鏡子裏,他的臉顯得有些陌生。
胡茬需要打理了。
就在他無意識地盯着下巴思考時——
“你別出門嚇人了,剃成這樣給誰看?”
一個冰冷、刻薄、帶着濃濃厭棄的女人聲音,毫無征兆地在他腦海深處炸響!
“呃!”
吳迪手一抖,牙刷差點脫手。
他猛地抬頭,瞳孔收縮,死死盯住鏡子!
鏡中只有他自己驚愕的臉。
是誰?
那聲音……陌生又帶着一絲詭異的熟悉感,像淬了毒的針。
就在他驚疑不定時,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光滑的鏡面上,以他鼻尖爲中心,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一圈細密、扭曲、如同沙粒流動般的白色水霧紋路!
它們迅速蔓延又瞬間消散,快得如同幻覺,只在鏡面留下幾道微不可察的溼痕。
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爬上吳迪的後頸。
他想起昨夜沙漏結算時那句【現實反饋激活】。
這……是反饋?
還是……某種更深層的擾動?
母親那張模糊的黑白照片,在他記憶中無聲地晃動了一下。
十四點整,門鈴準時響起。
李昊走了進來。
四十歲上下,身材保持得宜,一身剪裁合體卻毫無個性的深灰色西裝,金絲邊眼鏡後的目光銳利而冷靜。
他沒有走向那張象征“被治療”的來訪者座椅,而是徑直坐在了吳迪辦公桌對面的位置
——一個近乎平起平坐的姿態。
“吳醫生,幸會。”
他開口,聲音平穩,帶着職業化的客氣,卻透着一股無形的壓力,“不必拘泥形式。
我今天來,是想嚐試一種……同行間的角色互換交流。
我最近有些冗餘情緒需要處理,找個‘局外人’清空一下,或許更有效率。”
他刻意強調了“局外人”三個字,嘴角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審視的弧度。
“我並不太相信你這個診所,但我這兩天情緒有些……多餘,我想找一個外人丟掉一點。”
開場,他就精準地劃定了界限:
他不是需要治療的病人,他只是來“傾倒情緒垃圾”的同行。
主動權,牢牢握在他手中。
吳迪調整呼吸,壓下心頭的異樣感,試圖以“傾聽者”的姿態介入:
“李醫生,歡迎交流。
任何讓你感到‘冗餘’的情緒,都可以談談,不必顧慮角色。”
然而,李昊的防御如同精密的堡壘。
每當吳迪試圖引導他觸及更深層的感受——“這種‘多餘’的感覺,是否伴隨着某些具體的場景或身體感受?
”或“聽起來像是一種自我消耗?”
李昊總能以精準的專業術語輕鬆化解:
“哦,這屬於輕度認知負荷過載,觸發點不明,但我的自控機制運行良好。”
“自我消耗?
不,我更傾向於定義爲‘職業耗竭的預防性預警’,已在認知行爲層面做了幹預預案。”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邏輯自洽,完美符合一個資深心理師的自我剖析。
但吳迪敏銳地捕捉到兩個無法掩飾的細節:
李昊放在腿上的左手,食指正以一種微小而恒定的頻率,輕輕摩挲着褲縫的接縫線,仿佛在擦拭某種看不見的污漬。
他的目光,數次看似不經意地掃過桌角沙漏的位置,卻又在觸碰的瞬間,像被燙到一樣迅速、極其刻意地移開,仿佛那裏存在着某種令他極度不適、卻又無法忽視的東西。
對話陷入僵局。
李昊用專業術語築起的高牆堅不可摧。
吳迪看着他那無懈可擊的冷靜面具,腦中閃過清晨鏡中那張被厭棄的臉和那句刻薄的“剃成這樣給誰看”。
一個大膽的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閃現!
吳迪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直視李昊鏡片後的眼睛,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如同投石入湖:
“李醫生,恕我直言。你現在的狀態,像極了我認識的一位來訪者。”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觀察着對方。
李昊摩挲褲縫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頓了半拍。
吳迪繼續,語速平緩,卻字字如錐:
“他也有着近乎完美的防御機制,專業、冷靜。
但他內心深處,被一種巨大的羞恥感啃噬着……
以至於,他連面對鏡子裏的自己,都需要極大的勇氣。”
“鏡子”這個詞出口的瞬間!
李昊臉上那職業化的、近乎凝固的微笑,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裂痕!
雖然只有短短一瞬,隨即被他強行壓了下去,但眼神深處掠過的劇烈波動,沒能逃過林辭的眼睛。
李昊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神,聲音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硬:
“吳醫生,很生動的比喻。
但作爲同行,你應該清楚,‘羞恥’(Shame)從來不是一種獨立的、核心的情緒。
它只是焦慮(Anxiety)披上的一層社會性僞裝面具,一種對潛在負面評價的防御性預期。”
他試圖用理論再次築牆。
吳迪沒有退縮,反而迎着他的目光,拋出了一個更直接、更私人、更具沖擊力的問題,聲音低沉而清晰:
“理論或許如此。但李醫生……
“那你會在夢裏……夢見自己站在無數面鏡子的中央嗎?”
吳迪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鏡片,直視對方靈魂深處最隱秘的角落:
“鏡子裏,只有你一個人……頂着參差不齊、如同被狗啃過般的……光頭?”
“轟——!”
空氣仿佛凝固了!
李昊的呼吸,驟然停頓了半拍!
他放在褲縫上的手指猛地蜷縮,指節發白!
那副完美的職業面具終於出現了無法掩飾的裂痕,一絲被冒犯的憤怒和更深層的……某種東西在眼底翻涌。
診所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牆上掛鍾的秒針在滴答作響,聲音被無限放大。
幾秒鍾後,李昊的身體似乎微微鬆懈了一分,那緊繃的、用於防御的弦,在巨大的沖擊下,第一次出現了鬆動。
他沒有看林辭,目光低垂,盯着自己緊握的雙手,聲音幹澀,帶着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自嘲的疲憊,一字一句地吐出:
“你知道……最讓人感到羞恥的……是什麼嗎?”
他抬起頭,鏡片後的眼神空洞而蒼涼:
“不是當衆出醜的那一刻……”
“而是在那一刻……你內心深處……竟然覺得……自己活該被羞辱。”
嗡!
沙漏猛地一震!
淡藍光暈瞬間轉爲急促閃爍的琥珀色!
一行全新的提示帶着強烈的能量感浮現:
【夢境連接初步建立!】
【來訪者核心羞恥壁壘破損!】
【情緒能量強烈波動 · 同步機制強制啓動!】
就在沙漏提示跳出的刹那!
一股冰冷、粘稠、帶着強烈自我厭棄感的情緒洪流,如同決堤的冰河,毫無預兆地逆着同步通道,狠狠沖入了吳迪的腦海!
“唔!”
吳迪悶哼一聲,眼前景象瞬間扭曲、褪色!
他不再是坐在診所裏。
他變成了一個瘦小的男孩,蜷縮在老舊居民樓冰冷、布滿灰塵的樓道角落裏。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卻帶不來絲毫暖意。
耳邊是刺耳的、肆無忌憚的哄笑聲:
“快看快看!
吳迪的頭!”
“哈哈哈像被狗啃了!”
“醜八怪!”
幾個鄰居孩子圍着他指指點點。
他感覺頭頂涼颼颼的,又癢又痛。
他顫抖着伸手去摸——觸手是一片扎手的、極短的、如同雜草般參差不齊的發茬!
羞恥感如同滾燙的烙鐵,燙得他渾身發抖,恨不得把自己縮進牆縫裏。
他想哭,卻死死咬住嘴唇,喉嚨裏堵着硬塊。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擋住了刺眼的陽光。
是他的母親。
她手裏拿着一把閃着寒光的、沉重的老式剃頭推子,面無表情地蹲了下來。
冰冷的金屬邊緣貼着他刺痛的頭皮。
她沒有看他,只是用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語氣說:
“別動。剃幹淨就好了。”
推子發出“嗡嗡”的、令人牙酸的震動聲,冰冷的刀片刮過頭皮,帶來一陣陣刺痛和令人心悸的摩擦感。
碎發簌簌落下,掉進他的脖領裏,刺癢難當。
“剃光了,幹淨了……”
母親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着一種詭異的、空洞的“安慰”,
“……就不會再有人覺得你亂七八糟了。”
那一刻,他沒有掙扎,沒有哭喊。
他只是僵在那裏,任由冰冷的推子和母親的手擺布。
刺骨的冷意,並非來自推子或樓道。
而是從心底深處蔓延出來的、一種徹底的麻木和放棄。
那不是懶得反抗。
那是一種……在巨大的羞辱和來自至親的“合理化”傷害面前,靈魂深處發出的、無聲的、徹底的崩潰!
一種對“被羞辱”命運的被動接受和認同!
“呃啊!”
吳迪猛地從共振的幻象中掙脫,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
心髒在胸腔裏狂跳,仿佛要炸開!
他扶着桌沿,大口喘息,臉色蒼白如紙。
他看向對面同樣臉色難看、仿佛剛從某種痛苦回憶中掙脫出來的李昊。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憤怒和徹骨的悲涼,在吳迪心底交織翻涌。
他終於明白了。
那些來訪者——林芷的焦慮,李昊的羞恥……那些被他用沙漏技術捕捉、分析、試圖治療的“情緒標籤”……
它們從來不是冰冷的、可以隨意分割的數據像素!
它們是活生生的!
是帶着血與淚的!
是他自己靈魂深處,某個被遺忘、被掩埋、卻從未真正愈合的……痛苦碎片在他人身上的回響!
嗡!
沙漏再次輕震。
這一次,光芒穩定下來,不再是提示文字,而是沙漏那古樸的金屬外殼表面,如同水波般,緩緩映照出一行冰冷、扭曲、仿佛用指甲刻上去的字跡:
【你開始覺醒】
【她希望……你能醒來】
“她?”
吳迪瞳孔驟縮!
母親?
那個在樓道裏用推子“安慰”他的女人?
那個聲音刻薄地評價他胡須的女人?
那個……操控者?
一股寒意,比共振中的剃刀更冷,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
難堪的沉默在診所裏彌漫。
共振帶來的沖擊餘波讓兩人都心有餘悸。
李昊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重新戴好了那副金絲邊眼鏡,仿佛重新披上了那件名爲“專業”的鎧甲。
只是,那鎧甲似乎裂痕遍布,不再無懈可擊。
“吳醫生……今天的信息量,超出預期了。”
他的聲音恢復了平穩,卻帶着一絲疲憊和不易察覺的……釋然?
“我說得夠多了。
情緒……確實清空了一些。
回頭我會預約下一次時間。”
他走到門口,手搭在門把上,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但語氣裏多了一絲復雜的意味:
“你這個診所……比我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也……危險得多。”
說完,他拉開門,快步離去。
吳迪站在診所中央,沒有立刻動作。
李昊最後那句“危險”,如同警鍾在他心中回蕩。
危險?
來自沙漏?
來自共振?
還是……來自那個正在“希望他醒來”的“她”?
不,不能再被動等待了!
他眼中閃過一絲決絕,迅速沖到窗邊,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死死盯住樓下。
李昊的身影出現在街邊,走向一輛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
吳迪立刻掏出手機,打開相機,將鏡頭拉到最大,清晰地拍下了那輛車的車牌號碼。
他不再猶豫,翻出通訊錄,找到一個塵封已久的號碼——是他大學時同寢室、後來進了公安系統的老同學趙剛。
電話接通,寒暄兩句後,吳迪的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不容置疑的緊迫感:
“剛子,幫我查個人。”
他報出車牌號:
“車主信息,越詳細越好。重點是……”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
“一個叫李昊的自由執業心理諮詢師。我懷疑……他和我過去的某些經歷……有很深的關聯。”
掛斷電話,吳迪靠在窗邊,心髒仍在劇烈跳動。
窗外車水馬龍,陽光刺眼。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洗手間那面鏡子上。
鏡面光潔,清晨那詭異的沙紋水痕早已消失無蹤。
然而,就在吳迪目光觸及鏡面的瞬間——
鏡中的景象,驟然扭曲!
不再是反射的診所景象。
鏡子裏,赫然是那個蜷縮在樓道角落裏、頂着狗啃般光頭的、童年的吳迪!
他抱着膝蓋,小臉埋在臂彎裏,身體微微顫抖。
就在吳迪驚駭的目光中……
鏡中的“小吳迪”,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抬起了頭。
那張蒼白、帶着淚痕和清晰羞恥感的小臉上,一雙漆黑、空洞、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穿透了鏡面與現實的空間阻隔——
死死地“盯”住了此刻站在診所裏、已成年的吳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