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葉村的村口,斜倚着一棵枯瘦的歪脖子老柳樹,在午後懨懨的日光下,投下幾縷苟延殘喘的影子。
林缺一襲月白道袍,手持拂塵,步履悠然,仿佛不是踏在塵土飛揚的黃土地上,而是踩着雲端,飄然降臨。
他這身行頭,與這死氣沉沉的村落格格不入,那道袍不染纖塵,幹淨得仿佛連風都要繞着他走。
村裏很靜,一種令人心頭發毛的寂靜。
一扇扇斑駁的木門後,藏着一雙雙窺探的眼睛,警惕而又麻木。
一個光屁股的孩童從門檻後探出小腦袋,黑溜溜的眼珠好奇地轉了轉,又閃電般縮了回去。緊接着,村子深處傳來他尖細的喊聲,像一根針刺破了凝滯的空氣:
“來生人了!是個穿白衣裳的道士!”
一石激起千層浪。
幾聲凶惡的犬吠驟然響起,雜亂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轉眼間,一個面色黧黑、身形如枯柴的老者,帶着七八個手持鋤頭扁擔的壯漢,惡狠狠地圍了上來,將他堵在村口。
爲首的老者,正是村長劉正。
他渾濁的雙眼透着一股鷹隼般的銳利,上下掃視着林缺,那目光不像在看一個人,更像在審視一頭誤入陷阱的牲口,估量着從何處下刀。
“站住!”
劉正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石頭在摩擦,帶着長年發號施令養成的威壓。
“閣下何人?來我柳葉村,有何貴幹?”
他身後的壯漢們默契地散開,手中的鋤頭扁擔在陽光下泛着冷光,無聲地構成一個充滿威脅的包圍圈。
林缺停下腳步,對周圍的殺氣視若無睹,目光平靜地落在劉正溝壑縱橫的臉上。
這老東西,氣場比南燕縣衙的老油條們可足多了。
他並未急着答話,而是先對着那棵老柳樹,行了一個飄逸圓融的道家稽首禮,動作行雲流水,無可挑剔。
“無量天尊。”
他的聲音清越悠揚,仿佛不是從口中發出,而是與周遭的風融爲一體,洗滌着此地的污濁與燥熱。
“貧道雲鶴,雲遊四方,恰巧路過貴寶地。”
劉正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眼角的皺紋擰成一團:“雲遊?天下路千條,道長爲何偏要走我們這條窮鄉僻壤的死路?”
話裏藏的刺,又尖又硬。
林缺卻恍若未聞,臉上依舊掛着那種悲天憫人又高深莫測的微笑,抬起頭,精準地擺出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姿態。
“村長有所不知。”
“貧道昨夜於山中吐納,偶觀天象,見此地東南方向神光如柱,瑞氣蒸騰。”
“心知必有受一方水土供奉的正神在此潛修,故而心生向往,特來拜會,瞻仰神威。”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把理由直接抬到了神明的高度。
你不是信神嗎?我就是來拜神的,你若攔我,就是對神不敬。
果不其然,劉正的臉色微微一僵。
神光如柱?
他一手操辦的“河神”,他心裏比誰都清楚,那就是個見不得光的玩意兒,哪來的什麼神光。
可這話,他偏偏不能反駁。
一旦反駁,就等於親手推倒了“河神”的牌位,他這個村長的威信也就塌了。
周圍的村民們聽到這話,臉上的敵意也化爲了幾分敬畏與自豪。
瞧瞧,連外來的高人道長都說咱們村有神光!
劉正眼珠一轉,心裏的算盤打得噼啪作響。
管這野道士是真是假,都不能讓他留在村裏攪局,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
他臉上擠出一個皮笑肉不ない的表情:“原來是同道中人,失敬失敬。不過,我們柳葉村有河神老爺庇佑,風調雨順,百邪不侵,就不勞道長掛心了。”
他指了指村外的岔路,毫不掩飾地開始趕人:“道長一路風塵,想必也累了。前面兩條路,一條通縣城,一條出深山,都好走得很。”
林缺心裏冷笑。
老狐狸,這就繃不住了?
他依舊不急不躁,手中的拂塵輕輕一甩,仙風道骨:“村長誤會了。貧道對天地神明素來敬畏,既知此地有正神坐鎮,若不當面拜見,實乃修行途中一大憾事。拜過之後,貧道自會離去,絕不多做叨擾。”
他把姿態放得極低,一副不見到神明誓不罷休的虔誠模樣。
劉正死死盯着他看了半晌,見他油鹽不進,眼中掠過一絲陰狠。
“好!”
“既然道長如此心誠,我若再攔,倒顯得我們柳葉村不懂待客之道了!”
他沖旁邊一個壯漢使了個眼色,聲音陡然拔高:
“去,取一碗‘神水’來,爲雲鶴道長接風洗塵!”
“神水”二字,他咬得極重,透着一股子陰森的意味。
林缺心裏“咯噔”一下。
來了。
鴻門宴的前菜,端上來了。
很快,那壯漢捧着一個粗陶大碗,快步折返。
碗裏盛着半碗清水,清澈見底,可林缺的鼻子何其靈敏,早已嗅到那淡淡水腥味中,藏着一絲極難察覺的苦澀。
軟筋草。
一種常見的麻藥,無色無味,少量服用便能讓人四肢癱軟,神思恍惚。
劉正接過陶碗,親自遞到林缺面前,臉上掛着熱切到虛假的笑容。
“道長,請!”
“這可是河神老爺賜下的福水,凡人喝上一口,都能消災解厄。道長乃是修道高人,想必更能品出其中玄妙。”
刹那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缺身上,空氣仿佛凝固了。
這是一場無聲的較量。
喝,可能會中招,淪爲砧板上的魚肉。
不喝,就是不敬神明,方才的說辭不攻自破,劉正有一萬個理由將他亂棍打出。
林缺看着那碗水,又看了看劉正那張寫滿“喝啊,你倒是快喝啊”的臉,心裏默默嘆了口氣。
演戲,就要演全套。
他伸手,坦然地接過陶碗,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善。”
他低頭,對着碗中水端詳片刻,還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仿佛在欣賞什麼瓊漿玉液。
然後,在劉正和所有村民驚愕的注視下,他仰起脖子,將那碗“神水”一飲而盡。
咕咚。
一滴不剩。
整個村口,瞬間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林缺,等着他腿軟、倒下,等着他現出原形。
一息。
兩息。
……
足足十息過去。
林缺依舊穩穩地站在原地,面色如常,甚至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
劉正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
怎麼可能?!
這軟筋草的藥效,他親眼見過,一頭壯牛喝下去都得當場跪了,這小子怎麼跟喝白水一樣,半點反應都沒有?
就在他驚疑不定之際,林缺悠悠開口了。
只聽他“唉”地長嘆一聲,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惋惜與悲憫。
他沒有看劉正,而是目光穿過衆人,望向了村外柳葉河的方向,眉頭緊鎖。
“此水,水元充沛,確有神力浸潤。”
劉正一愣。
“但是……”林缺話鋒一轉,搖了搖頭,聲音壓得更低,卻更清晰地鑽進每個人耳朵裏,“這神力之中,駁雜不純,更夾雜着一絲……狂躁、貪婪的戾氣。”
他緩緩轉回頭,用一種悲天憫人的眼神,直視着劉正已經開始滲出冷汗的額頭。
“村長,貧道鬥膽一問,貴村的這位河神大人……最近的清修,是不是不太安寧啊?”
轟!
這句話如同一道九天玄雷,在劉正的腦子裏轟然炸開。
他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幹幹淨淨。
他看着林缺,眼神裏第一次出現了名爲“恐懼”的東西。
這道士……
他不僅喝了軟筋草的水屁事沒有,竟還能一語道破“河神”最近的狀況!
沒人比他更清楚,那河裏的“東西”,最近確實變得越來越狂躁,越來越難以控制,甚至連祭品的要求都變得苛刻起來。
這是柳葉村最大的秘密!
他……他怎麼會知道的?
難道……他當真是能夜觀天象、洞察神機的高人?!
一瞬間,劉正心中所有的懷疑、試探、殺意,都崩塌了,化爲了濃得化不開的敬畏。
他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了幾下,猛地換上一副無比恭敬謙卑的表情,對着林缺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彎得幾乎與地面平行。
“道長!真乃神人也!”
“老朽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還望道長恕罪!”
他身後的一衆壯漢和村民,也都看傻了眼,見村長都這副模樣,哪還敢有半分不敬,紛紛低下頭,大氣都不敢喘。
林缺心裏早已樂開了花,面上卻依舊風輕雲淡,伸手虛扶了一把。
“村長不必多禮,不知者不罪。”
“看來,貧道與此地,確有一番緣法。也罷,合該爲河神大人分憂解難。”
劉正聞言大喜過望,連忙在前面引路,姿態放得極低,活像個跟班的小廝。
“道長,快,村裏請!方才多有怠慢,老朽這就給您安排最好的客房!”
夜幕降臨。
林缺關上房門,臉上那副仙風道骨的高人風範瞬間消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在床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演戲,真他娘的是個體力活。
他盤膝坐好,並未休息,而是閉上雙眼,緩緩運轉起體內的《青木訣》。
絲絲縷縷的青色真氣在經脈中流轉,他的感知如潮水般蔓延開來。
院外蟲豸的振翅聲,泥土下草根的呼吸聲,都清晰地映入腦海。
他的感知,順着空氣中彌漫的溼冷水汽,一點點向着村外的柳葉河延伸而去。
突然,他的眉心猛地一跳。
一股陰冷、腥臭,充滿了暴戾與貪婪的妖氣,正順着無形的水脈,從河底深處,如同一頭蘇醒的巨獸,緩緩地向着村莊的方向滲透。
林缺睜開雙眼,眸中一片冰冷。
僞神?
這分明就是一頭學會了設宴待客的吃人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