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深秋的午後,陽光像是被時光之手溫柔稀釋過的蜂蜜,流淌着粘稠而慵懶的暖意,斜斜地潑灑進高三(七)班擁擠的教室。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傾斜的光柱裏懸浮、旋轉,跳着一場盛大卻無人喝彩的、永恒的默劇。窗外,曾經葳蕤的爬山虎早已褪盡了盛夏的翠色,只剩下零星幾片倔強的紅葉,在微涼的秋風裏打着旋,徒勞地訴說着季節無情的更迭,最終飄零在冰冷的窗台上,像凝固的血滴。

教室裏彌漫着一種高三特有的、混合着疲憊與掙扎的氣息。老舊鬆木課桌椅散發出的、經年累月的木質微酸,頑固地糾纏着少年人身上蒸騰的汗味、廉價發膠的甜膩化學香,以及從講台方向飄來的、若有若無的粉筆灰末的幹燥氣息。這氣味鑽進鼻腔,帶着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滯重感。筆尖劃過粗糙紙張的沙沙聲,如同永不停歇的細雨,密密麻麻地覆蓋了空間裏所有其他可能的聲響,構築起一道無形的、壓抑的屏障。

“這裏……應該做一條輔助線連接到對角……”前排傳來壓低的氣聲討論,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微不可聞的漣漪,瞬間便被那沙沙的雨聲吞沒。

林小滿深陷在這片“雨聲”之中。她眉頭緊鎖,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死死釘在眼前攤開的數學練習冊上。那些復雜的公式和扭曲的符號,像一群狡黠又頑劣的精靈,在她眼前蹦跳、閃爍、相互糾纏,任憑她如何集中精神,也無法將它們牢牢攥在手心。她煩躁地咬住了塑料筆帽,堅硬的齒痕清晰地印在上面,舌尖嚐到一絲微苦的塑膠味,試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痛感來喚回潰散的注意力。

“喂,小滿,”旁邊傳來陳露刻意壓低的嗓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借我一下三角板?就那個帶量角器的。”

“哦,”林小滿頭也沒抬,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將手伸向右邊那個磨得發亮的帆布筆袋,摸索着抽出三角板,順手推了過去,“給。” 她的動作帶着一種被打擾後的不耐。

然而,就在她指尖離開冰涼的塑料尺的瞬間,她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鬼使神差般瞟向了教室後方那個被午後陽光格外眷顧的角落。

周默蹲在那裏,像一顆扎根於喧囂之外的、安靜的蘑菇。他面前攤開一個半舊的、邊角已經有些鏽蝕的鐵皮餅幹盒。盒子裏並非甜蜜的零食,而是滿滿當當、閃爍着金屬冷光的“寶藏”:五顏六色、尺寸不一、螺紋各異的螺絲釘;蜷縮着身體、泛着銀光的細小彈簧;幾顆早已褪去鮮豔、卻依舊圓潤的玻璃彈珠;還有幾片形狀奇特的金屬片,邊緣帶着被暴力拆卸留下的毛刺。他此刻正全神貫注,修長而沾着些許油污的手指捏着一柄尖細的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一顆毫不起眼的、約莫只有米粒大小的螺絲釘。他將它高高舉起,迎向從高窗斜射而入的那束光柱。光線穿過微塵,精準地打在螺絲釘細密的螺紋上,折射出細微而冷冽的金屬光澤。

“……你看這裏,”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教室的背景噪音,帶着一種近乎癡迷的興奮,仿佛在向一個無形的觀衆展示着宇宙的奧秘,“這個螺紋的圈數,比上次在舊收音機裏找到的那個多了整整一圈半!螺旋的傾角也更陡峭……這說明什麼?”他自問自答,眼睛在鏡片後閃閃發亮,“說明它很可能來自一個更大、更精密,或者承受更大扭力的核心部件!也許是老式鍾表的發條盒?或者是……某種精密儀器的傳動軸?”他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世界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螺絲釘冰涼的金屬表面,仿佛能觸摸到它沉默的過往。

“又在搞什麼鬼名堂?”林小滿心裏無聲地翻涌起一股熟悉的煩躁,像投入熱油的水滴。她幾乎是立刻收回了目光,仿佛被那專注燙到一般,刻意壓低了聲音,帶着一種混雜着優越感和理所當然的不屑,對身旁正用三角板比劃着的陳露說:“你看他,火燒眉毛的時候了,還有閒情逸致擺弄這些……破爛玩意兒。” “破爛”兩個字,被她咬得格外重,帶着一種急於劃清界限的尖銳。

陳露順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嘴角立刻撇出一個毫不掩飾的、充滿鄙夷的弧度:“嘖,周默又研究他的‘垃圾博物館’了?真服了他,哪來的這麼多閒情逸致!我們一個個都快被題海淹死了,他倒好,跟個沒事人似的,好像高考跟他沒關系一樣。” 她捏着三角板,誇張地搖了搖腦袋。

“就是,”林小滿立刻附和,語氣斬釘截鐵,仿佛在宣判某種不容置疑的真理,“有這閒工夫,多啃幾道壓軸題,多做幾套模擬卷不好嗎?淨整這些沒用的!” 她說着,用力扭回頭,強迫自己的視線聚焦在黑板上老師留下的、龍飛鳳舞的解題步驟上。然而,眼角的餘光卻像有了自己的意志,頑固地、一次次地溜向那個角落。那個固執地蹲在地上的身影,那份在她看來荒謬絕倫、毫無價值的“堅持”,像一根細小的、帶着倒刺的針,精準地扎進了她心裏某個被“有用”和“效率”層層包裹、平時絕不允許“無用”入侵的角落,帶來一陣尖銳而陌生的刺痛,伴隨着一絲難以言喻的癢。

放學的鈴聲終於如同一聲遲來的、沙啞的赦令,驟然撕裂了教室沉悶的空氣。瞬間,巨大的聲浪爆發開來——椅子腿與水泥地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書本被粗暴合上的啪啪脆響,同學們如釋重負的歡呼、討論晚飯去向的喧嚷……像決堤的洪水,洶涌地灌滿了整個空間。林小滿像是被這聲浪推了一把,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一把抓起沉甸甸的書包,動作迅捷地甩上肩頭,擠入涌動的人流,只想盡快逃離這讓她心煩意亂、幾乎窒息的牢籠。

“哎!小滿!等等我!”陳露像只剛放出籠子的、精力過剩的雀鳥,從後面猛地拽住了她的書包帶,興奮得聲音都拔高了,另一只手高高揮舞着她的手機,屏幕還亮着,“快看快看!我剛刷到的!校門口新開了家奶茶店!‘雲朵奶茶’!裝修得超有格調,那個招牌,粉藍色的,看着就超好喝!走走走,我們去拔草!”

林小滿被她拽得一個趔趄,差點撞到前面同學的後背,一股無名火“噌”地竄上心頭,眉頭擰得更緊了:“別拽!快五點了!再磨蹭食堂連菜湯都沒了!” 她的聲音裏充滿了被強行打斷節奏的煩躁。

“哎呀!食堂那萬年不變的破盒飯有什麼好吃的!又油又鹹!”陳露扭着身體,使出撒嬌耍賴的勁兒,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充滿期待地盯着林小滿,仿佛她拒絕的不是一杯奶茶,而是通往快樂星球的船票,“就當犒勞一下辛苦一天的自己嘛!就一會兒,很快的!”

林小滿看着陳露那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深知拗不過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剛想邁步,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再一次,不受控制地飄向了教室後方那個陽光眷戀的角落。

周默還坐在他的位子上。那個鐵皮盒子已經收了起來。此刻,他正對着窗外那輪緩緩下沉、將天際染成一片瑰麗橘紅的夕陽,手裏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個東西——那是一個用硬紙板、幾根細木條、一點膠水和一小塊凸透鏡拼湊起來的、結構簡陋得近乎可笑的裝置,巴掌大小,看起來搖搖欲墜。夕陽慷慨地將最後最濃烈的光芒潑灑進來,在他身上、臉上、還有那個粗糙的小玩意兒上,都鍍上了一層溫暖而神聖的金邊。他微微側着頭,神情專注得如同在進行一項關乎人類命運的偉大實驗,指尖極其細微地調整着木條的角度,嘴裏念念有詞,像是在和那個小裝置,或者和那束光,進行着只有他們才懂的、秘密的對話。

“你看他又在幹嘛?”林小滿的聲音不自覺地壓得更低,帶着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強行壓抑的煩躁,仿佛周默這種旁若無人的投入本身就是一種對她專注力的惡意幹擾,“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搗鼓這些……沒用的玩意兒。”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有些含糊,但那份根深蒂固的不屑依舊清晰可辨。

陳露順着她的視線望去,只看了一眼,嘴角就又習慣性地撇了下去,鼻腔裏發出一聲短促的輕嗤:“嗤!誰知道呢,估計又在搞他的‘諾貝爾未完成發明’吧。你看他那副樣子,嘖嘖,認真的喲……真不知道是天賦異稟還是腦子缺根弦。” 她的評價直白而刻薄,帶着青春期少女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正確性”。

“肯定是後者。”林小滿幾乎是立刻、斬釘截鐵地應和道,像是要急於說服自己,也像是在加固某種搖搖欲墜的認知。話音未落,她猛地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帶着一種逃離般的迫切,小跑着沖出了教室門,將還在原地慢悠悠收拾文具的陳露遠遠甩在了身後。

“喂!林小滿!你趕着去投胎啊!等等我!” 陳露不滿的喊聲從身後傳來,帶着被拋棄的惱怒。

林小滿沒有回頭,只是腳步更快了。走廊裏喧囂的人聲包裹着她,但她心裏那股莫名的煩躁卻像藤蔓一樣纏繞得更緊。周默的那份“堅持”,那副沉浸在自我世界裏的專注模樣,像一根頑固的刺,扎在她“實用主義”的堅硬外殼上。她感到一種尖銳的不適,一種被挑戰的惱怒,還有一種……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微弱的困惑:他明明成績平平,甚至在某些人眼裏有些“怪異”,爲什麼能如此投入、如此忘我地去做這些在她看來毫無價值、甚至可笑的事情?僅僅是因爲無聊嗎?還是……那看似荒謬的行爲背後,真的隱藏着什麼她無法理解的意義?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用力地甩頭驅散。荒謬!肯定是前者!她對自己說,語氣近乎凶狠。可是,心底那潭被名爲“效率”和“分數”冰封的死水,卻因爲這顆意外投入的石子,悄然泛開了一圈又一圈,帶着癢意和不安的漣漪,久久無法平息。

晚自習的教室,被重新按下了靜音鍵。慘白的日光燈管發出穩定而單調的嗡鳴,冷硬的光線均勻地灑落,將每一張年輕而疲憊的臉龐都映照得如同石膏雕塑,只有微微翕動的鼻翼和偶爾眨動的眼睫證明着生命的跡象。空氣凝固着,混合着粉筆灰的幹燥、舊書本紙張散發的微黴氣息,以及幾十個身體散發出的、被壓抑的溫熱呼吸,形成一種沉重得幾乎令人窒息的氛圍。窗外的夜色已濃如潑墨,只有遠處幾盞昏黃的路燈,像幾枚被遺棄在時間長河裏的舊硬幣,透過蒙塵的玻璃窗,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幾塊模糊、黯淡的光斑。

林小滿攤開一本厚如磚頭的物理習題集,密密麻麻的鉛字和復雜的電路圖在她眼前扭曲、變形,最終融化成一片令人眩暈的灰色混沌。公式像滑不留手的泥鰍,怎麼也抓不住。她煩躁地用筆尖狠狠戳向桌面,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引來旁邊同學不滿的側目。她立刻縮回手,假裝揉着太陽穴,但指尖的冰涼和內心的焦灼感卻絲毫未減。舌尖舔過幹裂的嘴唇,喉嚨裏像是堵着一團浸了水的棉花,又澀又悶。

“又在神遊太虛呢?”旁邊傳來陳露壓得極低、帶着點無奈和促狹的聲音,像一根細針輕輕刺破了凝滯的空氣,“這道電磁感應的大題,你該不會又想拖到明天早讀,再追着老李問吧?” 陳露一邊說,一邊用筆帽戳了戳林小滿攤開的習題集上那道畫着復雜線圈的題目。

林小滿眉頭擰得更緊,沒好氣地低聲嗆了回去:“閉嘴!我在思考!” 她的聲音帶着一種被戳穿的虛張聲勢。然而,這句呵斥剛出口,她的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磁力吸引,再一次,頑固地、不由自主地飄向了教室後方那片相對昏暗的角落。

周默的身影在那裏,像一盞亮度被調低的、卻依舊穩定燃燒的孤燈。他顯然也在自習,但他的方式與周圍格格不入。他沒有埋頭於題海,而是微微低着頭,神情專注得近乎肅穆。他面前的桌面上,散落着幾根打磨得光滑的細長木條,一塊邊緣被仔細拋光過的圓形小鏡片,還有一小塊砂紙和幾滴凝固的膠水痕跡。此刻,他修長的手指正以一種令人驚嘆的耐心和精度,極其緩慢、極其輕柔地調整着一根木條與鏡片之間的角度。他的拇指指腹,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反復摩挲着鏡片冰涼的邊緣,仿佛在安撫一個易碎的夢境。鼻梁上那副細框眼鏡,因爲過分專注而微微滑落,他卻渾然不覺,仿佛那滑落的弧度也是他精密調試的一部分。額角,在冷白的燈光下,滲出幾顆細密晶瑩的汗珠。

林小滿看着他。看着那汗珠折射的微光,看着他因屏息而微微起伏的、單薄的肩膀,看着他因爲終於達到一個微妙平衡點而唇角無意識牽起的那抹轉瞬即逝的、純粹滿足的微笑弧度……那些她曾經嗤之以鼻、歸類爲“浪費時間”、“毫無意義”的瞬間,此刻在她眼中,仿佛被無形的放大鏡聚焦,驟然間呈現出一種她從未留意過的、笨拙而執拗的、驚心動魄的美感。

這……算什麼?

一股強烈的、帶着自我質疑的洪流瞬間沖垮了她內心的堤壩。他這樣做,究竟有什麼意義?能多考一分嗎?能讓他邁進理想大學的門檻嗎?不過是些小孩子過家家般的幼稚把戲罷了!她甚至覺得,他這種沉浸其中、旁若無人的“堅持”,像是對周圍所有埋頭苦讀、爲了未來拼命掙扎的同學的一種無聲的嘲諷,一種無形的、令人煩躁的幹擾波。

可是……

爲什麼她的心髒,在看到這幅景象時,會不受控制地漏跳一拍?爲什麼胸腔裏會泛起一種奇異的、混雜着酸澀與悸動的暖流?像是有根最柔軟的羽毛,在她心尖上最隱秘的地方,輕輕地、反復地搔刮着,帶來一陣陣難以言喻的癢意和……讓她心慌意亂的悸動?這陌生的感覺讓她煩躁,更讓她感到一絲恐懼。

“喂,”陳露突然又湊了過來,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種窺探秘密般的興奮和毫不掩飾的八卦欲,眼睛也滴溜溜地瞟向周默的方向,還誇張地做了個“噓”的手勢,“你說,他是不是……是不是這裏有點問題啊?” 她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表情生動得近乎滑稽,“你看他那副樣子,神神叨叨的,好像全世界就他一個人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大秘密,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怪瘮人的。” 她說話時,嘴角還粘着一小片忘記吐掉的口香糖,隨着她嘴唇的開合,那片透明的、軟塌塌的東西在她唇邊微微顫動,像一只垂死掙扎的昆蟲。

林小滿被她這誇張的比喻和動作逗得差點笑出聲,緊繃的神經似乎鬆弛了一瞬,她輕輕推了陳露的胳膊一下:“別瞎說。” 她的聲音比平時輕柔了許多,帶着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維護意味。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穿過教室的昏暗,落回周默身上。

她看到他似乎終於完成了某個關鍵的調試步驟。他極其小心地、像對待稀世珍寶般,用嘴輕輕吹了吹鏡片表面可能存在的、肉眼難辨的微塵。然後,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東西——那是一條洗得發白、邊緣已經磨損起毛的淺藍色格子手帕。他展開它,帶着一種近乎儀式感的莊重,用最柔軟的角落,極其細致、極其溫柔地擦拭着那塊小小的鏡片。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情人的臉頰。一股淡淡的、幹淨的皂角清香,仿佛隔着遙遠的距離,幽幽地飄進了林小滿的鼻尖。

等等……

或許……也並非全然……一無是處?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劃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卻帶着灼人的溫度,猛地照亮了她心中某個一直被刻意忽略的角落。她甚至隱隱約約地、模糊地感覺到,在那看似荒誕不經、離經叛道的“堅持”背後,在那被所有人視爲“無用”的專注深處,或許真的隱藏着一個她從未想象過的、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充滿了微觀之美、光影之舞、以及純粹探索樂趣的世界。他沉浸其中的樣子,他認真起來時眼中閃爍的那種近乎純粹的光芒……好像……並不像她一直以來篤信的那樣“不堪”和“可笑”。

日光燈管依舊在頭頂發出單調的嗡鳴,冰冷的光線均勻地灑在周默身上,卻似乎爲他專注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柔和的、聖潔的光暈。林小滿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用那根最柔軟的羽毛,輕輕地、卻無比確定地撥動了一下。平靜的心湖瞬間被打破,一圈又一圈陌生而洶涌的漣漪,帶着困惑、好奇、一絲難以言喻的吸引力,還有那讓她心慌意亂的悸動,急速地擴散開去,徹底攪亂了那潭名爲“實用”與“效率”的死水。

“我……”她轉過頭,目光有些失焦地看向陳露,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裏帶着一種連她自己都感到震驚的、陌生的不確定性和一種難以抑制的探究欲,“……我可能……得問問他了。”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炸彈,炸得她自己都有些懵。

陳露驚訝地猛地睜大了眼睛,嘴巴不自覺地張開,那片可憐的口香糖失去了支撐,無聲地掉落在她的習題冊上。她像看到了外星人降臨地球一般,難以置信地瞪着林小滿,眼神裏充滿了“你瘋了嗎?”的無聲呐喊。

放學後的走廊,喧囂已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滿地狼藉的寂靜。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將最後一絲橘紅的眷戀也抽離。走廊被拉得長長的影子,此刻只剩下模糊黯淡的輪廓,如同疲憊的巨獸匍匐在冰冷的瓷磚地上。教室裏空了大半,只有零星的幾個值日生還在慢吞吞地打掃。掃帚與地面摩擦,發出枯燥而固執的“沙——沙——”聲,像時間老人緩慢而沉重的腳步。

林小滿故意磨蹭着收拾書包,拉鏈拉上又拉開,反復幾次,目光卻如同被釘住,牢牢鎖在教室後方那個熟悉的身影上。他還在那裏,像一座沉默的燈塔,固執地矗立在空曠的教室一隅。

周默背對着門口,正對着窗外一株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的梧桐樹。他手裏托着一個物件——那是一個看起來頗有年頭的單反相機,黑色的機身被摩挲得泛出溫潤的光澤,像一塊飽經風霜的墨玉。他微微弓着背,姿勢穩定得如同磐石,正透過取景器,專注地凝視着窗外。暮色四合,光線昏暗,他似乎在捕捉着什麼極其難以把握的東西。

林小滿深吸一口氣,終於輕輕合上了書包拉鏈,那“滋啦”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旁邊正慢條斯理拖着地的值日生,對方只是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頭也沒抬。林小滿定了定神,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腳步有些遲疑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朝着那個角落挪了過去。一步,兩步……她說不清自己是想看清他到底在拍什麼,還是僅僅想靠近那片讓她感到困惑又着迷的“磁場”。

走近了,距離他只有幾步之遙。晚風帶着涼意,吹拂着她的發梢。她終於看清了。

周默並非在拍那棵司空見慣的梧桐樹本身。他的鏡頭,他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樹冠高處,那些被晚風拂動的葉片之間。他在捕捉的,是光與影在葉片快速翻飛、相互交錯的瞬間,所形成的瞬息萬變、稍縱即逝的奇妙圖案!暮色中僅存的微弱天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枝葉縫隙,在深綠的葉片上投下流動的、跳躍的、形狀不斷變幻的光斑。他的呼吸放得極輕,手指在相機冰冷的金屬按鍵上極其穩定而敏捷地跳躍、微調,眼神透過取景器,閃爍着一種近乎偏執的、發現珍寶般的狂熱光芒。

“喂,小滿,”周默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穩,依舊沒有回頭,只是用下巴朝着相機屏幕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快看,剛才那個角度……光穿過那片葉子的縫隙,剛好打在下面那片葉子上,邊緣銳利得像刀鋒,形狀……像不像一只……一只剛剛振翅、就被瞬間凝固住的金色蝴蝶?”

林小滿的心髒猛地一縮!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順從地微微探身,目光投向那塊小小的液晶屏幕。

畫面定格了。

深綠色的、脈絡清晰的梧桐葉片上,一片奇異的光影被完美捕捉。幾縷細碎卻異常銳利的金色光芒,如同最純淨的金箔被精密切割,邊緣閃爍着冷冽的光澤,組合成一個抽象卻無比生動的輪廓——那確實像極了一只蝴蝶!一只翅膀剛剛展開到極致,帶着一種即將騰飛的動態張力,卻又在百分之一秒內被時間魔法永恒凍結的金色蝴蝶!它的翅膀邊緣銳利如刃,在昏暗的背景下熠熠生輝,充滿了脆弱而驚心動魄的生命力!

“還……”林小滿的聲音卡在喉嚨裏,她下意識地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帶着一種她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近乎嘆息的輕柔,“……還挺好看的。” 這四個字,像四顆小小的珍珠,滾落在寂靜的空氣裏。

周默似乎沒料到會得到回應,更沒料到是這樣一個評價。他猛地抬起頭,動作快得甚至帶起了一陣微風。他轉過臉,那雙總是帶着幾分戲謔或漫不經心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像是落入了整片星河,裏面盛滿了純粹的驚訝,隨即是毫不掩飾的、孩子氣的巨大得意:“是吧!我就說嘛!”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發現同好般的興奮,鏡片後的眼睛彎成了月牙,“生活中處處都是寶藏,都是稍縱即逝的奇跡!只要你肯停下來,用心去看,去等!像這種光影的魔術,平時誰會注意?誰會爲它停留哪怕一秒鍾?” 他說話時,嘴角上揚的弧度真誠而生動,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仿佛都凝聚在了他年輕而充滿熱忱的臉上,鼻梁的線條顯得格外挺拔,連眼角因笑意而牽起的細小紋路都清晰可見,充滿了感染力。

他身上那股子曾經讓林小滿無比“看不慣”的、對“無用之事”的執着堅持,在這一刻,仿佛被屏幕上那只凝固的“金色蝴蝶”所散發的光芒徹底點燃,又被他眼中那份純粹的、發現美的狂喜所浸染,陡然間煥發出一種奇異而炫目的、令人心旌搖曳的色彩。那色彩如此鮮活,如此有力,瞬間擊穿了林小滿心中那堵用“實用”和“效率”砌成的高牆。

林小滿的心跳,毫無預兆地,重重地漏跳了一拍!一股強烈的熱流猛地沖上她的臉頰和耳根。她幾乎是有些狼狽地、倉促地別開了臉,假裝被窗外更深沉的暮色所吸引,目光慌亂地投向遠處模糊的樓影。但她的耳朵,卻像最靈敏的雷達,不自覺地、貪婪地捕捉着他聲音裏的每一個起伏,每一個充滿熱情的頓挫。

“我還在嚐試捕捉不同的光線和角度,”周默顯然被她的反應鼓舞了,興致勃勃地繼續分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光影世界裏,“比如明天早上,日出前的那一會兒,薄霧還沒散盡,光線是那種帶着冷調的藍紫色,穿過霧氣照在沾着露水的草葉上,那感覺……絕了!還有傍晚,火燒雲最盛的時候,光線是暖橘色的,打在玻璃幕牆上反射出來的光斑……”他滔滔不絕,每一個描述都帶着畫面感,充滿了發現的激情。

林小滿靜靜地聽着。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對這個總是做些“無厘頭”事情的男生,那種根深蒂固的“看不慣”,正在以一種摧枯拉朽的速度,分崩離析,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洶涌而來的、混雜着巨大好奇、深刻困惑,以及一種讓她心尖發顫、手足無措的……陌生悸動。這感覺如此強烈,如此新奇,像一顆燃燒的隕石驟然砸入她平靜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滔天的巨浪,將她原本熟悉的世界觀沖撞得七零八落。

“對了,”周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聲音頓住。他放下相機,一只手探進自己那件洗得有些發白的校服外套口袋裏,摸索了一下,然後掏出一個東西,自然而然地遞到林小滿面前。

那是一個小巧玲瓏的、透明的玻璃瓶,瓶口用軟木塞緊緊封着。瓶子裏,安靜地躺着幾片銀杏葉。葉子已經失去了盛夏的鮮綠,呈現出一種深秋特有的、溫暖的枯黃色,邊緣微微卷曲,像疲倦的蝶翼,但葉脈依舊清晰而堅韌,如同鐫刻在琥珀中的金色紋路。

“喏,”周默的聲音帶着一種分享秘密般的輕快和真誠,眼神清澈,沒有絲毫玩笑或戲謔,“上次在操場邊那棵老銀杏樹下撿到的。風一吹,像下了一場金雨。這幾片形狀特別完整,脈絡也好看,像……嗯,像小扇子?或者凝固的小火焰?覺得挺有意思的,就收起來了。送給你吧。” 他的指尖還殘留着一點相機金屬的微涼。

林小滿完全怔住了。她看看那個躺在周默寬大掌心、顯得格外小巧精致的玻璃瓶,又抬眼看看周默。他的眼神坦蕩而溫暖,像秋日午後幹淨的陽光。這份突如其來的、帶着草木清香的饋贈,像一顆溫柔的子彈,精準地擊中了她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她猶豫了僅僅一瞬。一種莫名的沖動壓倒了所有的遲疑和別扭。她伸出手,指尖帶着細微的、幾乎不可察覺的顫抖,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從周默溫熱的掌心裏,拈起了那個冰涼的小瓶子。

玻璃的涼意瞬間傳遞到指尖,沿着手臂的神經一路蔓延,卻在心底激蕩起一片暖流。她仿佛握住的不是幾片枯葉,而是一小片被細心收藏、凝固了時光的秋天,一份來自那個她剛剛開始窺探的、奇妙世界的邀請函。

“謝……謝謝。”她的聲音有些發顫,不是因爲緊張,而是因爲一種洶涌的、連她自己都無法命名的、混雜着感動、羞澀和巨大好奇的情緒洪流。

周默滿足地、純粹地笑了笑,像是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重新拿起相機,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聲音恢復了慣常的輕鬆:“快走吧,天都黑透了,路上小心點。”

林小滿用力點了點頭,將那個盛着秋天的小瓶子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某種珍貴的力量。她轉身,快步走向樓梯口。走廊裏只剩下頭頂幾盞昏黃的白熾燈散發着微弱的光。她忍不住低頭,攤開掌心。燈光穿過透明的玻璃瓶,溫柔地籠罩着瓶中的銀杏葉。枯黃的葉片在光線下呈現出一種溫暖的、近乎透明的琥珀色光澤,細膩的葉脈如同金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腳步,不知何時變得輕盈了許多,帶着一種擺脫了某種沉重枷鎖的釋然,更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而新奇的、想要去探究那個未知世界的沖動。那個曾經讓她無比“看不慣”的周默,連同他那份“無用”卻熾熱的堅持,仿佛真的在她被“實用”和“分數”冰封已久的心湖深處,悄然點亮了一小片……溫暖而璀璨的、充滿無限可能的星空。那片星空的光芒,正透過她緊握的掌心,源源不斷地傳遞着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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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渡魂人》是一本引人入勝的懸疑靈異小說,作者“皓月嬋娟”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展現了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世界。本書的主角林森蘇喜兒碧春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總字數1017373字,熱愛閱讀的你,快來加入這場精彩的閱讀盛宴吧!
作者:皓月嬋娟
時間:2025-12-06

午夜渡魂人後續

喜歡看懸疑靈異小說的你,一定不能錯過這本《午夜渡魂人》!由作者“皓月嬋娟”傾情打造,以1017373字的篇幅,講述了一個關於林森蘇喜兒碧春的精彩故事。快來一探究竟吧!
作者:皓月嬋娟
時間:2025-12-06

年代錯緣:廠長老公先婚後愛筆趣閣

喜歡閱讀年代小說的你,有沒有讀過這本備受好評的《年代錯緣:廠長老公先婚後愛》?本書以林子衿陸景嶼爲主角,展開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故事。作者“鹿長亭”的文筆流暢且充滿想象力,讓人沉浸其中。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鹿長亭
時間:2025-12-06

林子衿陸景嶼後續

《年代錯緣:廠長老公先婚後愛》是一本引人入勝的年代小說,作者“鹿長亭”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展現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本書的主角林子衿陸景嶼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熱愛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這場精彩的閱讀盛宴!
作者:鹿長亭
時間:2025-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