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春末夏初的燥熱, 像一層粘稠無形的薄膜,嚴嚴實實地包裹着整個校園,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皮膚和呼吸上。高三(七)班的教室裏,空氣凝滯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彌漫着青春期男生運動後的汗味、女生們各式各樣香水和洗發水混合的氣息、舊書卷散發的淡淡黴味,以及窗外幾棵老槐樹開得正盛的、甜膩得有些發齁的花香。這幾種味道在密閉的空間裏發酵、混合,形成一種既熟悉刻骨又令人窒息的獨特氛圍,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咽喉。黑板上方,鮮紅刺眼的倒計時數字冷酷地宣告着:距離高考僅剩 58 天。每一堂課都如同在泥濘沼澤中進行一場無聲的拉鋸戰,每個人都繃緊了脊背,咬緊了牙關,試圖在知識的汪洋裏多攫取一瓢救命之水,哪怕只是杯水車薪,聊勝於無。

林小滿深陷在一堆雪片般的模擬試卷中,額前的碎發早已被細密的汗水濡溼,幾縷不聽話地黏在光潔卻微微發燙的額角,讓她平日的清冷添了幾分少見的狼狽。她用力咬着塑料筆帽,貝齒在光滑的表面上留下淺淺的凹痕,眉頭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幾乎所有的精神力都聚焦在面前那道如同天塹般的數學壓軸題上。復雜的幾何圖形和繁復的函數符號像一團糾纏不清的亂麻,又像一道冰冷堅固的壁壘,橫亙在她通往“標準答案”的獨木橋上,每一步都搖搖欲墜。筆尖在草稿紙上沙沙作響,留下無數演算的痕跡,卻始終找不到那個關鍵的突破口。煩躁如同細小的螞蟻,沿着她的脊椎悄悄向上爬。

“林小滿,周默,你們兩個,出來一下!”

班主任王老師清脆卻帶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像一道毫無預兆的驚雷,猛地在這片沉悶壓抑的空氣中炸開!瞬間,幾十道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唰”地聚焦在門口那個矮小卻氣場十足的身影上,隨即又齊刷刷地轉向被點名的兩人。

林小滿的心跳驟然漏跳了一拍,緊接着狂跳起來,撞擊着肋骨,發出擂鼓般的悶響。手一抖,筆尖在潔白的卷面上劃出一道長長的、歪歪扭扭、觸目驚心的墨痕,像一道醜陋的傷疤。她猛地抬起頭,心髒還在胸腔裏失序地狂跳,目光卻下意識地、帶着一絲驚惶,精準地對上了斜前方那雙似乎永遠蘊藏着笑意的眼睛。

周默正慢條斯理地整理着桌上那堆同樣亂七八糟的書本和試卷,動作帶着一種令人抓狂的悠閒,仿佛剛才那聲驚雷與他毫無關系。他甚至還有閒心把一本卷了邊的漫畫書塞進抽屜深處。感受到林小滿的目光,他抬起頭,嘴角極其自然地向上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弧度,眼神裏沒有半分意外或緊張,只有一種近乎慵懶的、看戲般的興味。他甚至沖她極其細微地挑了挑眉梢,像是在無聲地說:“喲,好戲開場了?”

“幹什麼啊?王老師,”周默一邊懶洋洋地起身,一邊拖長了調子問道,語氣輕鬆得仿佛不是被老師點名去訓話,而是被邀請去參加什麼有趣的課外活動,“又有什麼‘驚喜’等着我們?不會是讓我們去打掃衛生死角吧?”他甚至還聳了聳肩,校服外套隨着動作滑落一點,露出裏面那件印着抽象外星符號的舊T恤。

王老師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銳利地掃過林小滿明顯有些發白的臉,又落在周默那張仿佛永遠不知煩惱爲何物的臉上,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語氣帶着顯而易見的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頭疼:“打掃衛生?你想得美!這次是正事!”她清了清嗓子,聲音在安靜的教室裏回蕩,“市裏剛下來通知,要舉辦一個關於‘校園文化傳承與創新’的大型創意項目展示活動,每個學校選送優秀作品,我們班被年級組點名了!要求必須結合學生自身特點,體現班級獨特風貌。我觀察考慮了一下……”

她頓了頓,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逡巡,最終定格:“林小滿,你心思縝密,做事認真負責;周默,你……嗯,”她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詞,“想法天馬行空,點子多。我就決定,你們兩個組成搭檔,代表我們班負責構思並完成這個項目!主題是‘校園文化傳承與創新’,形式不限,可以是微視頻、手繪長卷、主題班會方案,或者其他有創意的形式,關鍵是要有亮點,能打動人,能體現我們七班的精神氣兒!”

林小滿整個人都僵住了,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耳朵裏嗡嗡作響,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她?和周默?合作? 這兩個詞組合在一起,在她精心構築的、秩序井然的認知世界裏,簡直比讓水火相容、讓貓狗同眠還要荒謬絕倫!一股強烈的抗拒感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她下意識地再次看向周默,迫切地想從他臉上找到一絲同病相憐的驚慌或者和她一樣的抵觸。然而,周默只是再次聳了聳肩,表情依舊輕鬆得像在討論晚餐吃什麼:“哦,這個啊。沒問題啊,王老師,保證給您整點不一樣的出來。不過,‘校園文化傳承與創新’?這帽子扣得有點大啊,範圍也太廣了吧?從校史館的老照片到食堂阿姨顛勺的手藝,都能算?”

“具體內容你們自己商量,發揮你們的特長!”王老師打斷他,加重了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這是學校交給班級的重要任務,也是一次難得的鍛煉機會!下周五之前,必須拿出初步的方案構想和可行性報告!現在,立刻,馬上,去教室外面討論,別影響其他同學復習!”她揮了揮手,像趕走兩只聒噪的小鳥。

“得令!”周默拖長了調子應了一聲,轉身就朝門口走去,腳步輕快。

林小滿只覺得一股鬱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來。她看着周默的背影,又看看王老師不容置疑的眼神,深知反抗無效。她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裏充滿了粉筆灰和絕望的味道,然後認命般地抓起桌上那本寫滿公式的筆記本和一支筆,像是抓着自己的武器和盾牌,快步跟了上去。教室門口的光線驟然明亮,帶着午後尚未褪盡的燥熱,刺得她眯了眯眼,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感襲來。和周默合作? 她腦子裏瞬間被無數個巨大的問號和鮮紅的驚嘆號塞滿。她最無法理解、最看不慣的就是周默那種對“正業”的漠視和對“無用”之事的堅持,總覺得他那些“有趣”但“不切實際”的搗鼓純粹是虛度光陰。現在,她竟然要和他一起完成一個需要“默契”和“創意”的任務?這簡直是命運開的一個惡意玩笑,一場注定狼狽收場的災難!

“喂,想什麼呢?靈魂出竅了?走啊,找個地兒‘共商大計’。”周默側過頭,看着她站在門口光影交界處發呆,陽光給他側臉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他的聲音不高,帶着點慣常的促狹,清晰地傳入她嗡嗡作響的耳朵。

林小滿被他這一聲“喂”叫得心頭火起,又覺得荒謬得想笑。她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聲音硬邦邦的:“走就走!催命啊!”語氣裏是掩飾不住的煩躁和抵觸。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穿過喧鬧的走廊,走到教學樓後面那片相對僻靜的、被遺忘的角落。這裏被幾棵營養不良的香樟樹包圍着,樹下散落着無人清理的零食包裝袋、被踩扁的飲料罐和被風吹積的枯枝敗葉,透着一股荒涼頹敗的氣息。午後的陽光在這裏也變得慵懶,透過層層疊疊、沾着灰塵的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斑,像被打碎的金色琉璃。微風拂過,樹葉發出沙沙的低語,反而更襯出此地的寂靜。

“所以,”林小滿在一小片相對幹淨的陰影裏站定,抬手煩躁地扶了扶額,指尖能感受到太陽穴突突的跳動,語氣裏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抗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未來不確定性的焦慮,“王老師這‘英明神武’的決定,是覺得我們倆一個‘死板’,一個‘癲狂’,正好負負得正?還是指望你的‘無厘頭’和我的‘條條框框’能碰撞出什麼驚世駭俗的火花?”她的話語像帶着小刺。

周默停下腳步,轉過身正對着她,雙手依舊插在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口袋裏,微微歪着頭,夕陽的金輝落進他帶笑的眼睛裏,像灑了一把碎金子。他嘴角那抹熟悉的、讓林小滿又惱火又無可奈何的笑容又浮現出來:“嘖,小滿同志,你這理解力有待提高啊。王老師的意思不是很明顯嗎?你,林小滿,擅長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力求盡善盡美,是完美的執行者和細節控。我,周默,”他拍了拍胸脯,帶着點誇張的自得,“負責提供源源不斷的、‘不按常理出牌’的創意火花,保證項目不走尋常路,充滿驚喜和活力!我們這叫優勢互補,強強聯合,懂不懂?”

“活力?驚喜?”林小滿像是聽到了天方夜譚,聲音不由得拔高了幾分,帶着難以置信的尖銳,“周默!你抬頭看看!看看黑板上的倒計時!五十八天!只有五十八天了!我們是在玩過家家嗎?這個項目能加高考分嗎?能讓我們多做對一道導數大題嗎?能提高哪怕一分一本線的概率嗎?”她的話語像連珠炮,每一個字都帶着高考重壓下的焦慮和功利。

周默看着她急切得幾乎有些蒼白的臉,那雙總是帶着冷靜審視的眼睛此刻盛滿了焦躁,像被困住的小獸。他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眼神變得認真起來,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小滿,我知道,在你眼裏,這可能就是‘浪費時間’。我也知道高考有多重要。但是,”他頓了頓,語氣帶着一種奇異的、近乎“綁架”的說服力,“有時候,做一些和考試、和分數看似無關的事情,真的就學不到東西嗎?思維難道不需要放鬆和轉換?而且,這也不是陪我玩,是大家一起爲班級做點事情,留下點不一樣的東西。更何況,王老師金口玉言都下了,咱們除了接受‘命運的安排’,還能怎麼辦?起義啊?”他最後一句又帶上了點調侃,但眼神裏的認真並未退去。

他的邏輯簡單粗暴,卻又帶着一種讓人無法反駁的歪理。林小滿一時語塞。她確實覺得這荒謬透頂,浪費寶貴的復習時間。但王老師的命令像一座大山,不容置疑。她有些泄氣地別過頭,目光無意識地追隨着地上那些被風吹得微微顫動的、形狀不規則的明亮光斑,心裏翻涌着強烈的不情願,但在這不情願的深海裏,似乎又悄悄冒出了一絲微弱的、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好奇。她很好奇,這個她一直定義爲“不務正業”的周默,到底能用他那套“無厘頭”的法則,折騰出個什麼東西來?而這場被強扭的“合作”,又會把她卷入怎樣一場混亂?這念頭讓她自己都覺得荒唐。她認命般地、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像是要把胸腔裏的鬱結都吐出去。算了,先聽聽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吧。

午後的陽光 開始西斜,熱度稍減,光線變得更爲醇厚,像融化的蜂蜜,慵懶地流淌在空曠的走廊上,在水磨石地面上塗抹出長長的、變幻不定的金色光帶。幾縷微塵在光柱中上下翻飛,如同迷途的精靈。幾只不知疲倦的小飛蟲,嗡嗡地振動着透明的翅膀,執着地在光與影的邊界處盤旋、碰撞,偶爾“啪”地一聲輕響撞在蒙塵的玻璃窗上,暈頭轉向。空氣裏舊書卷和灰塵的味道似乎更濃了些,遠處操場上傳來的嬉鬧聲也被距離和燥熱蒸騰得模糊不清,帶着一種不真切的遙遠感。

林小滿站在走廊一側的陰影裏,背靠着冰涼的牆壁,試圖汲取一絲涼意。她緊緊攥着手裏那本厚厚的筆記本,指尖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有些磨損起毛的硬質封面裏。她下意識地避開周默那過於直接的、仿佛能穿透表象的目光,那目光總讓她覺得無所遁形,帶着一種洞悉一切又滿不在乎的輕佻,讓她心煩意亂。

“周默,”她開口,聲音因爲刻意壓抑着翻騰的情緒而顯得有些幹澀緊繃,帶着毫不掩飾的質疑,“你確定你真的理解王老師的意思了嗎?‘校園文化傳承與創新’,這可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隨便畫幾筆畫貼幾張紙就能糊弄過去的!它需要真正的創意!需要能打動人的內核!需要……”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最終帶着點自嘲和不確定吐出來,“需要一點‘感覺’!你明白嗎?”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用力地摳着筆記本卷曲的邊角,那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各種數學公式和物理定律,是她安全感的來源,此刻卻顯得有些蒼白無力。

周默則姿態閒適地倚靠在對面冰涼的金屬欄杆上,校服外套隨意地敞開着,露出裏面那件印着扭曲怪異圖案的黑色T恤——那圖案像是某種遠古圖騰,又像是抽象的情緒宣泄。他雙手插在褲兜裏,嘴角依舊噙着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卻越過了林小滿緊繃的肩膀,悠遠地投向遠處操場上稀疏跳躍的身影。幾個男生在打籃球,汗水浸溼了他們的後背,在斜陽下折射出晶亮的光點,充滿了原始的、蓬勃的生命力。

“感覺?”他拖長了尾音,像在舌尖反復品味一個極其陌生又略帶玄妙的詞語,轉過頭,目光重新落回林小滿臉上,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扇形的陰影,語氣輕鬆得像在談論天氣,“小滿同學,你所說的‘感覺’,是不是就是那些精確到小數點後三位的演算過程?或者能把人繞進邏輯死胡同裏的完美論證?”他微微前傾身體,帶着一絲探究的笑意,“就像解你剛才那道壓軸題需要的‘感覺’?”

林小滿被他這近乎挑釁的反問噎得呼吸一窒,臉頰瞬間涌上一股熱意。她猛地抬起頭,想用自己最擅長的邏輯炮彈將他轟得啞口無言,卻發現面對他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論調,自己準備好的武器似乎都失了準頭。她深吸一口氣,努力穩住陣腳,試圖用最嚴謹的壁壘來防御:“至少我的‘感覺’是建立在邏輯和事實的堅實基礎上的!是經過反復驗證的!不像你,”她的聲音不自覺地又提高了幾分,帶着一絲被戳中痛點的尖銳和本能的防御,“腦子裏整天裝的都是些天馬行空、不切實際的怪念頭!誰知道你會搞出什麼不着邊際的‘幺蛾子’!把班級任務當兒戲!” 她說話時,眼神裏充滿了警惕,像一只豎起渾身尖刺的小刺蝟。

周默聞言,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像是發現了什麼極其有趣的東西,眼睛倏地亮了起來。他嘴角的笑意加深,眼神裏閃爍着狡黠而興奮的光芒,像獵人發現了有趣的獵物。林小滿看着他這副模樣,心頭猛地一跳。這個總是讓她氣惱、讓她看不透的周默,在某些她從未關注過的維度上,似乎真的…和她認知裏的那個“周默”不太一樣。他那看似混亂無序的“無厘頭”,或許並非毫無意義的胡鬧,而是一種更貼近生命本真、更自由奔放的思維方式?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像一顆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平靜無波的心湖裏,“咚”地一聲,漾開了一圈圈陌生的漣漪。

“喂,小滿,”周默見她抿着唇不說話,那雙總是帶着審視的眼睛裏難得地掠過一絲迷茫和動搖,便又湊近了些。他身上帶着一股淡淡的、像是陽光曬過棉布混合着少年幹淨汗氣的味道,並不難聞,反而有種奇異的活力感。他的聲音壓低了些,帶着點循循善誘的蠱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認真,“怎麼?被我的‘幺蛾子’嚇到了?還是說……”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她緊抿的唇線,“你已經開始在心裏默默給這個即將誕生的‘靈魂塗鴉’構思打分細則了?” 他的聲音低沉,帶着笑意,像羽毛輕輕搔刮着她的耳廓。

“靈魂塗鴉”?林小滿被他逗得又氣又惱,臉頰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紅。她用力推了他手臂一把,力道卻輕得像在推一堵紋絲不動的牆。“去你的!誰給你打分!”她嗔怪道,聲音裏卻沒了剛才的尖銳,反而帶上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鬆動。她不得不承認,周默這個看似荒誕不經的點子——用一塊廢棄的黑板,準備各色粉筆,讓路過的同學、老師甚至保潔阿姨,隨心所欲地在上面塗鴉,寫下或畫下自己青春裏最想留下的一句話、一個符號、一種情緒,命名爲‘靈魂塗鴉’——確實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思維裏固有的框架。那種隨意、即興、充滿生活本真氣息和個體表達的方式,與她一貫追求的精致、完美、可控截然不同,卻又像一把鑰匙,隱隱觸動了她內心某個被高考重壓塵封已久的、渴望釋放和共鳴的角落。那裏,似乎也渴望着一點不完美的真實和未經雕琢的活力。

“好吧,”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理智,“‘靈魂塗鴉’……聽起來……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她艱難地承認了這個事實,仿佛在籤署一份不平等條約。“但是!”她立刻豎起防御的旗幟,“細節必須敲定!黑板需要徹底清理,粉筆要準備充足且顏色豐富,怎麼引導大家參與而不是亂塗亂畫?場地布置在哪裏才合適又醒目?安全問題和後續清理誰來負責?”她語速飛快,思維已經切換到執行層面,試圖用邏輯的繮繩套住這匹脫繮的“創意野馬”。

周默見她終於不再激烈反對,甚至開始主動思考細節,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帶着點小得意的燦爛笑容,像一只成功偷到魚的貓。“那還用說?”他打了個響指,動作瀟灑(雖然有點中二),“當然是我這個‘無厘頭’創意總監負責提供源源不斷的‘靈魂’燃料和現場氣氛組工作!而你,我們嚴謹細致的林小滿同學,就負責把‘靈魂’落地的‘完美執行’部分!咱們這叫專業的人幹專業的事,優勢互補,強強聯合!”他越說越興奮,眼睛亮得驚人,充滿了對即將展開的事件的期待,“保證讓王老師驗收的時候,感動得熱淚盈眶,直呼撿到寶了!”

林小滿看着他手舞足蹈、神采飛揚的樣子,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但心底深處那份沉重的煩躁和強烈的抗拒,似乎真的被周默這股沒心沒肺的活力和這個看似“不着調”卻直擊人心的點子,沖淡了不少。她看着他那雙因爲興奮而熠熠生輝的眼睛,裏面仿佛盛滿了整個夏日的陽光,竟讓她一時有些移不開眼。她輕輕“哼”了一聲,算是默認了這個分工。走廊的風適時地吹過,帶着一絲清涼和若有若無的槐花甜香,似乎也吹散了兩人之間那層厚重無形的隔閡堅冰。雖然只是裂開了一道縫隙,但已經足夠讓一絲新鮮的空氣涌入,讓他們開始以一種新的、帶着點試探性的目光,重新審視彼此,以及這場被命運(王老師)強扭的“合作”。她拿起筆記本,裏面夾着王老師寫下的具體要求,那幾行字曾經像大山一樣壓在她心上,但現在,看着旁邊摩拳擦掌的周默,她忽然覺得,這座山,似乎也並非完全不可攀登。

傍晚時分, 太陽收斂了白日的鋒芒,化作一顆巨大的、流淌着金紅色糖漿的熔球,緩緩沉向西邊的天際線。它將最後的、最溫柔的光輝慷慨地潑灑下來,將整個校園浸泡在一片溫暖而夢幻的暖色調中。教學樓後那片小小的、被遺忘的空地,此刻也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荒草叢生的泥地,散落的垃圾,歪脖子老樹虯結的枝幹,在夕陽的魔法下,竟也顯露出幾分野性的、未經雕琢的生機。

周默正蹲在空地中央,手裏攥着一根隨手撿來的、粗細不均的枯樹枝。他微微弓着背,神情是少見的專注,甚至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肅穆。樹枝的尖端在幹燥、略顯板結的泥地上劃拉着,發出“沙沙”的輕響。他時而快速勾勒出流暢的弧線,時而停頓思索,再用樹枝重重地點下幾個關鍵節點,嘴裏還念念有詞,像是在與大地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又像是在進行某種古老而神秘的圖騰繪制儀式。

“喂,小滿同志,”他忽然抬起頭,額頭上沁出的汗珠在夕陽下閃着細碎的光,臉頰上也蹭了幾道淺淺的泥痕,看起來像個剛從田埂歸來的少年,帶着泥土的質樸氣息。但他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充滿了創造的激情,指向地上那些剛剛誕生的、歪歪扭扭、看似雜亂無章的線條和圈圈,“看好了啊!這可不是小孩瞎畫的塗鴉!這是‘靈魂的脈絡’!是‘創意的河床’!待會兒咱們的粉筆和顏料,就得順着這個‘道’走,能量才能流通,情緒才能釋放!懂不懂?”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神棍”氣質。

林小滿站在一旁,手裏拿着溼漉漉的抹布和一個調色盤,裏面擠滿了各種鮮豔刺眼的丙烯顏料。她眉頭習慣性地微蹙着,看着地上那些鬼畫符般的“脈絡”,理智告訴她這純屬胡扯。然而,一種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好奇卻在心底悄然滋生。她默默地觀察着,那些看似毫無章法的線條,在周默專注的劃動下,竟然隱隱透出一股奇異的、難以言喻的韻律感和生命力,像某種原始部落的舞蹈軌跡,又像是地下河流奔涌的暗痕。這感覺陌生而新奇,與她習慣的橫平豎直、坐標象限格格不入。她忽然覺得,蹲在地上的這個男孩,或許真的掌握着一種她無法理解、卻真實存在的密碼,通往某個她從未涉足過的、充滿感性與活力的世界。

“喂,別光用你那‘學術’的眼光批判啊,林大學者!”周默見她只是沉默地看着,便拿起一支沾滿了熒光綠顏料的板刷,隨意地在空中揮了揮,顏料星子差點濺到他自己的校服上。他站起身,走到林小滿面前,把一支白色的粉筆塞進她因爲緊張而有些冰涼的手裏,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輕鬆和鼓勵:“該你這位‘完美執行者’大顯身手了!記住,放下你的公式!忘掉你的標準答案!在這裏,沒有對錯,只有感覺!隨心所欲,不要猶豫,跟着感覺走! 讓粉筆在你手裏跳舞!”

他隨口說出的這句話,像一句沒什麼邏輯的囈語,卻像一顆蘊含着奇異魔力的種子,精準地投進了林小滿被理性嚴密包裹的心田。那點因爲擔心失敗、擔心失控、擔心被嘲笑而產生的緊張和焦慮感,像是被這簡單的話語溫柔地撫平了,溶解在夕陽溫暖的餘暉裏。她握着那支粉筆,看着地上那些被周默稱爲“靈魂脈絡”的、充滿生命律動的線條,又抬眼看了看周默——他臉上沾着泥點,眼神卻清澈明亮,充滿了純粹的信任和鼓勵。空氣似乎也變得柔和而富有彈性,帶着泥土、青草和遠處槐花混合的、令人心安的氣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份陌生的“感覺”吸入肺腑。然後,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黑暗降臨,隔絕了視覺的幹擾。她聽到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聽到遠處隱約的籃球撞擊聲,聽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也聽到周默就在身邊平穩的呼吸。那“感覺”並非來自周默劃出的線條,而是來自這片黃昏空地特有的鬆弛氛圍,來自他專注劃地時微微起伏的肩背線條,來自他偶爾笨拙卻真誠的玩笑,甚至來自他塞粉筆時指尖那短暫而微涼的觸感。

當她再次睜開眼時,那雙總是冷靜審視的眼眸裏,閃過一絲破釜沉舟般的決然,那決然深處,混雜着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想要掙脫束縛、想要證明自己也能擁抱“另一種可能”的隱秘渴望。她不再猶豫,蹲下身,粉筆尖觸碰到粗糙的地面,發出一聲輕微的“嚓”。起初,她的動作還有些生澀,線條僵硬,小心翼翼地沿着周默的“脈絡”邊緣移動。但漸漸地,一種奇異的流暢感從指尖傳遞到手臂。她仿佛真的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粉筆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滑動、跳躍,勾勒出流暢的弧線、迸發的點、纏繞的藤蔓……她的動作越來越放鬆,甚至帶上了一種連她自己都驚訝的、屬於少女的靈動與恣意。周默蹲在她旁邊,像最默契的助手,適時地遞上不同顏色的粉筆,或者幹脆自己拿起畫筆,蘸上顏料,在她勾勒出的框架裏大膽地潑灑、填充。熒光綠、亮橘黃、魅惑紫……濃烈而純粹的色彩在暮色中綻放。

“這裏,對!這裏要像心髒的搏動一樣,有節奏,有力量!不能死氣沉沉的,要活起來!”周默指着她剛畫好的一個抽象的火焰形狀,興奮地指點着,他的手指上也沾滿了顏料。

林小滿依言,在“火焰”內部添上幾筆更跳躍、更不規則的線條。兩人靠得很近,周默專注於填色,手臂大幅度地揮動,沾着熒光綠顏料的手肘不經意間蹭到了林小滿裸露的小臂。

嘶——

一陣冰涼又帶着顏料特殊粘膩感的觸感傳來,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竄過皮膚。林小滿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手臂下意識地一縮,臉頰不受控制地微微發燙,仿佛那點顏料帶着灼人的溫度。她抿了抿唇,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彈開或者出聲指責,只是假裝專注地看着自己筆下正在生長的“藤蔓”,任由那點冰涼的綠色印記留在自己皮膚上,像一個隱秘的、帶着溫度的標記。

而就在這時,周默一邊笨拙地試圖用畫筆勾勒一個復雜的旋渦,一邊頭也不抬地、用一種討論學術問題般的正經口吻突然冒出一句:“喂,林小滿,你知道嗎?據說粉筆灰吃多了會變成小仙女,還是自帶熒光特效那種。”

林小滿正全神貫注地描繪一片舒展的“葉子”邊緣,聞言手一抖,粉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差點摔斷。那句沖到嘴邊的“你腦子才吃多了粉筆灰呢!”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她愕然抬起頭,看向周默——他正皺着眉,跟畫筆較勁,表情認真得近乎嚴肅,仿佛剛才那句話是什麼重要的科學發現。夕陽的餘暉給他沾着顏料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金邊,他的眼睛在專注時顯得格外清澈明亮,像兩泓映着晚霞的深泉,裏面閃爍着一種純粹的、毫無惡意的、甚至有點傻氣的光芒。

這種純粹和傻氣,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間擊潰了林小滿所有的防御。她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聲清脆、爽朗,像山澗清泉撞擊卵石,帶着一種久違的、毫無負擔的輕鬆感,在漸漸安靜下來的空地上突兀地響起,驚飛了樹梢上棲息的幾只麻雀。肩膀隨着笑聲輕輕抖動,仿佛積壓在身體裏許久的疲憊、壓力、焦慮,都隨着這突如其來的笑聲,從每一個毛孔裏釋放了出來。她看着周默被笑聲吸引、帶着點茫然和得意看過來的臉,第一次覺得,他的“無厘頭”好像也沒那麼難以忍受,甚至……帶着一種奇異的、讓人忍不住想笑的可愛?心裏某個被理性冰封的角落,像是被這笑聲和夕陽共同融化了一小塊,暖洋洋的,涌動着一種微妙的、難以言喻的輕鬆和……或許是,一點點別的、陌生的、讓她心尖微顫的情緒?她趕緊甩了甩頭,像要甩掉這不合時宜的念頭,彎腰撿起粉筆,低頭繼續畫她的“葉子”,但嘴角卻怎麼也壓不住地上揚,連帶着整個胸腔都變得輕盈暢快起來。

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 終於戀戀不舍地沉入了地平線之下,只在天際殘留下一抹羞怯的、如同少女腮紅般的緋霞,久久不肯散去。深邃的靛青色夜幕如同一塊巨大的、吸飽了墨汁的天鵝絨,從四面八方溫柔而堅定地合攏,將整個校園擁入懷中。教學樓裏,一盞盞日光燈次第亮起,在漸濃的暮色中投射出一個個明亮而規整的方格子,映照着窗戶內一個個伏案疾書的身影,也清晰地勾勒出他們這片小小創作天地的輪廓。幾顆性急的星辰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像被隨意撒落的碎鑽,冷冷地、好奇地俯瞰着下方這兩個仍在忙碌的、與周遭緊張復習氛圍格格不入的身影。

周默正站在一塊剛剛用廢棄木板和顏料臨時拼湊出的“畫板”前——那是他們“靈魂塗鴉”的核心載體之一。他手裏捏着一支蘸滿了熒光綠、幾乎要滴下顏料的畫筆,對着牆面上一個剛剛完成的、如同心髒般搏動着的抽象圖案指指點點,激情四射:“看到沒?這裏!這裏就是力量的源泉!要像心髒泵血一樣,有節奏!有爆發力!不能軟趴趴的,要讓它活起來!動起來!”他的聲音在寂靜下來的校園裏顯得格外洪亮,充滿了屬於創作者的狂熱和不容置疑。汗水早已浸透了他額前和鬢角的碎發,溼漉漉地貼在皮膚上,臉頰和鼻尖上也蹭了好幾道不同顏色的顏料,混合着塵土,讓他看起來像個剛從顏料罐裏爬出來的花貓,狼狽不堪,卻又散發着一種原始而蓬勃的生動氣。

林小滿站在他身旁稍後的位置,手裏捏着一塊半溼的抹布,正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擦拭着旁邊一小塊不小心被甩上玫紅色顏料的區域——那是她負責的、一片精致舒展的“藤蔓”的邊緣。她的動作很輕,眉頭卻微微蹙着,似乎在思考周默剛才的“力量論”。這家夥的什麼“靈魂脈絡”、“創意河床”理論,聽起來依舊是滿嘴跑火車的無稽之談,但奇怪的是,他信手塗抹出的那些色彩和線條,無論是牆上的“心髒”還是地上的“河流”,真的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流動感和活力,與她筆下精致卻略顯刻板的“藤蔓”形成了奇異的互補。這讓她感到困惑,也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吸引。她一直堅信的“按部就班才能出精品”的信條,在周默這種看似混亂無序卻又充滿內在力量的創作方式面前,似乎又被動搖了一小塊根基。

“周默,”她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在安靜的夜裏顯得很輕,帶着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探究和無奈,“你腦子裏整天都裝些什麼稀奇古怪的念頭啊?什麼心髒搏動、靈魂脈絡的……”她嗔怪道,但語氣裏早已沒了最初的尖銳責備,反而更像是一種帶着好奇的吐槽。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周默的側臉。清冷的燈光落在他沾滿顏料的臉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緊抿的唇線和專注時微微繃緊的下頜線。汗水沿着他的鬢角滑落,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跡。那專注的神情,褪去了平日的玩世不恭,竟顯出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近乎雕塑般的硬朗和……帥氣的錯覺?這個認知讓她心頭猛地一跳,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她像被燙到一樣迅速收回目光,臉頰不受控制地開始升溫,心裏暗罵自己:林小滿!你瘋了嗎!看什麼呢!趕緊清醒一點!

周默聞言,嘿嘿一笑,得意地揚了揚下巴,畫筆上的熒光綠差點甩到林小滿身上:“天才的思維維度,爾等凡夫俗子自然難以理解。”他一邊說着,一邊又蘸了點顏料,在“心髒”邊緣添加了幾筆更跳躍的線條。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動作頓了一下,目光依舊停留在畫面上,語氣卻極其自然地、帶着點不經意的真誠補充道:“不過,說真的,小滿,你剛才笑起來的時候,”他微微側過頭,目光飛快地掃過她的臉,又迅速轉回去,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眼睛彎彎的,像……嗯,像天上剛冒出來的小月牙兒,還挺……好看的。”

轟——!

林小滿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從腳底板直沖頭頂!臉頰“唰”地一下紅得發燙,像被扔進了滾沸的開水裏,又像是晚霞瞬間在她臉上燃燒起來!她下意識地猛地低下頭,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擂動,咚咚咚!咚咚咚!聲音大得她懷疑周默都能聽見!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耳根子也熱辣辣地燒了起來,手心瞬間沁出一層薄汗,黏膩膩的,連握着抹布的指尖都在微微顫抖。這家夥!他在說什麼啊!怎麼說話還帶這樣拐彎抹角、猝不及防的……調戲啊!她心裏又羞又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小手緊緊攥住了心髒,又癢又麻,帶着一種陌生的、讓她心慌意亂的悸動。她覺得自己的臉一定紅得像熟透的番茄,窘迫得恨不得腳下立刻裂開一道地縫,好讓她鑽進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死死地盯着地面上一小塊深色的泥土,再也不敢抬頭,生怕被周默看到她此刻狼狽不堪、面紅耳赤的模樣。

“你……你胡說什麼呢!”她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帶着點氣急敗壞和明顯的顫抖,音量壓得極低,像是怕驚擾了這夜的靜謐,又像是怕被旁人聽見這讓她心慌意亂的話語,“趕緊……趕緊幹你的活!顏料都要幹了!” 她幾乎是語無倫次地催促道,只想趕緊結束這令人窒息的尷尬瞬間。

周默被她這副又羞又惱、連脖頸都染上粉紅的模樣逗得再也忍不住,爆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笑聲在空曠寂靜的夜色裏傳得很遠,驚起了不遠處樹上棲息的一只夜鳥,撲棱棱地飛走了。他不再逗她,麻利地拿起另一支畫筆,重新蘸上飽滿的鈷藍色,動作利落地在牆面上塗抹起來,嘴裏甚至還哼起了荒腔走板、不成調的歌謠,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只是隨口一提的玩笑。

林小滿聽着他輕鬆哼唱的聲音,看着他再次投入創作的、沾滿顏料的背影,心裏那點翻江倒海般的羞惱如同潮水般漸漸退去,但留下的並非平靜的沙灘,而是一片被攪動得渾濁、充滿陌生漩渦的水域。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而微妙的情緒占據了她的心房。像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深水炸彈,劇烈的沖擊波攪動着沉積的泥沙,翻涌起她內心深處那些從未仔細審視、甚至刻意回避的角落。她爲什麼會反應如此劇烈?僅僅是因爲那句“眼睛像月牙”嗎?還是因爲,在這段被強行捆綁的“合作”中,在夕陽下的粉筆沙沙聲裏,在顏料與汗水的混合氣息中,她漸漸窺見了一個與印象中那個“不務正業”、“吊兒郎當”標籤截然不同的周默?一個專注時眼神明亮如星、充滿奇異創造力、甚至帶着點傻氣的真誠、偶爾一句話就能讓她心跳失序的……男孩?

他好像……真的沒有她想象中那麼討厭。

甚至,在某些猝不及防的瞬間,他身上會散發出一種奇異的、讓她感到慌亂又忍不住想靠近的吸引力。

她拿起裝着橘黃色顏料的調色盤,默默地遞到他手邊——那是他下一步需要的溫暖色調。指尖在交接的刹那,不經意地擦過他沾着熒光綠和泥土的手背。

滋啦——

一陣細微卻清晰的電流感瞬間從指尖竄上手臂,帶來一陣難以言喻的酥麻!林小滿像被火炭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她立刻假裝全神貫注地盯着牆面上那片剛剛完成的、色彩斑斕的“夢境”,心髒卻在胸腔裏失重般猛地一沉,隨即又瘋狂地鼓噪起來,臉頰的溫度似乎又升高了幾度。她能感覺到周默的動作似乎也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畫筆在空中凝滯了零點幾秒,但他很快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塗抹起來,仿佛剛才那短暫而微妙的觸碰,真的只是她過於敏感而產生的錯覺。

她屏住呼吸,用眼角的餘光偷偷地、飛快地瞟了一眼周默的側臉。昏黃的路燈光線下,他沾着顏料的耳廓邊緣,似乎……真的染上了一抹極其可疑的、不易察覺的薄紅?像初春枝頭最淡的桃花瓣。

夜風帶着涼意吹過,卷起地上的幾片落葉,卻絲毫吹不散林小滿心頭的這點滾燙的暖意和令人心慌的悸動。這幅名爲“靈魂塗鴉”的作品,還有這次被王老師強行安排的“合作”,好像真的,遠遠超出了“被迫”的範疇。它像一把生鏽卻有力的鑰匙,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刻,狠狠撬動了她心中那扇緊閉了很久、落滿灰塵的門。門軸發出艱澀的“吱呀”聲,門後透出的,是全然未知的、帶着朦朧霧氣的風景,也夾雜着一絲絲讓她既緊張忐忑、又隱隱期待的、名爲“青春”的、青澀而洶涌的潮汐。她深吸了一口帶着夜露微涼和泥土芬芳的空氣,努力壓下心頭翻涌如潮的陌生情愫,拿起一支畫筆,蘸上柔和的粉色,也加入了這場尚未完成的、色彩斑斕的夢境。

當最後一筆帶着星輝般閃爍效果的熒光藍,如同點睛之筆,穩穩地落在那輪被周默畫得歪歪扭扭、卻咧着大大笑容的抽象月亮上時,校園裏所有的路燈都已完全亮起,明晃晃的光線交織成網,將他們兩人和剛剛完成的“靈魂塗鴉”溫柔地籠罩其中。那幅耗費了他們近兩個小時心血的作品,與其說是一幅畫,不如說是一個光怪陸離、充滿奇思妙想、色彩濃烈到幾乎要灼傷視網膜的夢境碎片。它肆意地生長在廢棄木板和斑駁牆面上,融合了周默式的天馬行空、無拘無束的生命力,和林小滿式的精致勾勒、對細節的執着追求。那些曾讓林小滿嗤之以鼻的“無厘頭”線條和色彩,此刻竟和諧地與她的“藤蔓”、“葉脈”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充滿張力的美感。原本需要高度默契的環節,在周默那些看似不着邊際、實則充滿引導性的點子和氛圍營造下,竟然出奇地流暢、甚至可以說是酣暢淋漓地完成了。林小滿看着眼前這片色彩狂歡的“戰場”,內心充滿了不真實的恍惚感。她開始懷疑,那些她曾經堅定不移地認爲毫無價值的“無厘頭”和“感覺”,是否也蘊含着某種她從未真正理解的、原始的、直達人心的智慧?

“大功告成!”周默猛地直起彎了許久的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洋溢着一種純粹的、完成創造的巨大滿足感。他用力拍了拍手上幹結的顏料塊,笑容燦爛得幾乎要蓋過頭頂的路燈光芒,比夜空中最亮的星辰還要耀眼奪目。“怎麼樣?林小滿同志!咱們這‘靈魂塗鴉’夠不夠震撼?夠不夠‘創新’?夠不夠體現我們七班‘不拘一格’的靈魂?王老師看到這個,怕是要感動得涕淚橫流,當場宣布我們是拯救班級榮譽的大功臣!” 他語氣誇張,帶着少年人特有的得意和張揚。

林小滿也緩緩抬起頭,目光從那些肆意流淌的色彩、扭曲跳躍的線條、充滿童趣的符號和那句句發自肺腑的“青春留言”上掃過。這片在夜色燈光下散發着奇異魔力的作品,像一面光怪陸離的鏡子,映照出她內心某個被長久忽視的角落。那裏,似乎有什麼東西被輕輕地、卻不容忽視地觸動了一下。她看着周默那張沾滿顏料卻神采飛揚的臉,認真地點了點頭,語氣裏沒有了之前的任何一絲勉強和抗拒,反而帶着一種她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真誠:“嗯,確實……挺特別的。”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更準確的形容詞,最終補充道,聲音輕得像嘆息,“比我想象的……要好看得多。也……更有力量。” 這是她能給出的、最接近內心感受的評價。

周默顯然沒料到會得到如此“高”的評價(至少從林小滿嘴裏說出來算很高了),他愣了一下,隨即爆發出更加響亮、更加開懷的笑聲,在寂靜的校園裏回蕩:“哈哈哈!我就說吧!我的創意,總是走在時代審美的最前沿!”他湊近她一步,帶着一身混合着顏料、汗水和泥土的獨特氣息,壓低聲音,眼神裏閃爍着狡黠和促狹的光芒,“不過,林小滿同學,你這句‘挺特別的’外加‘更有力量’,殺傷力可比王老師的粉筆頭還猛啊!我這小心髒有點承受不住!”

林小滿的臉“唰”地一下,剛剛平復下去的熱度瞬間又卷土重來!她像受驚的兔子,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一小步,避開他過於靠近的氣息和灼人的目光,心髒又開始不爭氣地加速跳動。然而這一次,心底涌起的並非全是羞惱,反而摻雜着一種陌生的、帶着點甜味的慌亂和一絲別扭的開心?她連忙低下頭,掩飾性地看着自己同樣沾滿各色顏料、已經看不出原本膚色的手指,聲音細若蚊呐:“那……那是王老師要求的主題……‘創新’……我們只是按要求完成了而已……” 她試圖用任務來掩蓋內心的波瀾。

“哈,主題?”周默拖長了音調,那雙明亮的眼睛仿佛能看穿她笨拙的掩飾,似乎還想說什麼調侃的話。但當他看到林小滿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臉頰緋紅一直蔓延到耳根,明顯是一副手足無措、羞窘難當的樣子時,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只是加深了嘴角的笑意,那笑意裏少了些促狹,多了些溫和與了然。“算了算了,”他擺擺手,語氣輕鬆,“不逗你了,再逗下去,某人怕是要變成煮熟的蝦子了。合作愉快,林小滿同志!”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上面同樣沾滿了斑斕的顏料。

晚風帶着青草、泥土和夜露的溼潤涼意,還有一絲屬於夏日前夜的、隱隱躁動的氣息,輕柔地拂過。路燈的光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親密地交疊在一起,投射在剛剛誕生的、充滿生命律動的“靈魂塗鴉”上。林小滿看着周默伸出的、沾滿“戰利品”的手,又抬眼看了看他帶着真誠笑意的眼睛。那眼睛在燈光下亮晶晶的,清晰地映着她小小的身影。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終於也悄悄爬上了她的嘴角。

“合作……”她猶豫了一下,聲音很輕,卻清晰地落在兩人之間,“愉快,周默。”

她遲疑地、帶着點小心翼翼,將自己同樣色彩斑斕的手,輕輕放在了周默的掌心。

指尖相觸的瞬間,那熟悉的、帶着顏料顆粒感的微涼觸感傳來,卻不再讓她感到排斥或驚慌,反而像一道微弱的電流,連通了兩個原本壁壘森嚴的世界。這一次被王老師強行安排的“合作”,像一顆投入命運之湖的、裹着糖衣的石子。它不僅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任務,留下了一片色彩斑斕的印記,更在無聲無息中,悄然溶解了他們之間那道由偏見、誤解和固執築起的、厚厚的冰牆。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微妙的、難以言喻的氣氛,混合着顏料的化學氣味、汗水的鹹澀、泥土的芬芳和少年人特有的幹淨氣息,既陌生又帶着一絲宿命般的熟悉,充滿了青春特有的、甜澀交織的復雜味道。

林小滿的心房裏,那扇被強行撬開的門,此刻已經無聲地敞開了一條縫隙。門外透進來的,不再是冰冷刺骨的寒風,而是一縷溫暖而朦朧的、名爲“可能性”的曦光。她不知道這道光最終會照亮什麼,會將她引向何方,但至少在這一刻,站在這個沾滿顏料的男孩身邊,看着他們共同創造的這片小小的“夢境”,她心中那份根深蒂固的“看不慣”,已然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平和,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對於未來可能再次與他“被迫”相遇的、隱秘而模糊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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