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七的寒氣,像冰冷的蛇,順着門縫窗隙鑽進梁家低矮的土坯房。屋外,鉛灰色的天空低垂,枯樹枝丫在寒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屋內,灶膛裏燒着柴火,勉強驅散着刺骨的寒意,但空氣依舊沉滯,帶着柴煙、土腥和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
梁小燕坐在靠近灶膛的小板凳上,手裏拿着一把幹豆角,機械地撕着筋絡。火光在她低垂的臉上跳躍,映照出緊抿的唇線和眼中那片深不見底的沉寂。自從閣樓發現那本書,發現自己可能是“紀婉晴”的身份。她就變得更加沉默了。
張秀英在灶台邊忙碌,鍋裏燉着白菜豆腐,熱氣騰騰。她不時偷眼看看沉默的女兒,眼神裏是化不開的憂慮。自從生辰宴上那句“九月二十八”和鎖門那夜之後,她的“妮兒”就像換了個人,那雙眼睛,冷得讓她心頭發顫。王小虎和他爹媽今天又被請來了,此刻正局促地坐在堂屋的條凳上,搓着手,和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旱煙的梁建國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王小虎的目光總忍不住瞟向灶房這邊,帶着憨厚的期盼。
飯桌支在堂屋中央,熱氣騰騰的飯菜擺了上來。氣氛比生辰宴還要沉悶。梁建國掐滅了旱煙,率先坐到主位上。張秀英端着最後一大碗燉菜出來,臉上努力堆着笑:“坐坐,都坐!趁熱吃!”
衆人落座。梁小燕被張秀英拉着,坐在了王小虎對面的位置。她低着頭,盯着面前粗瓷碗裏晃動的油花,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值得研究的東西。
沉默地吃了幾口飯。梁建國清了清嗓子,那聲音像砂紙摩擦木頭,打破了餐桌上令人窒息的寂靜。所有人的動作都頓住了,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他那張刻滿風霜的臉上。
“今兒個,請親家過來,”梁建國的聲音低沉而緩慢,目光掃過王小虎爹娘,最後落在梁小燕低垂的頭頂,“是有件大事,我總覺得要早點定下來。”
張秀英緊張地攥緊了圍裙邊。王小虎爹娘對視一眼,臉上露出既期待又有些忐忑的神情。王小虎更是挺直了腰板,黝黑的臉膛微微泛紅,眼睛亮得驚人。
梁建國從他那件洗得發白、沾着泥點的舊棉襖內袋裏,掏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紅紙。他粗糙的手指有些笨拙地將紅紙展開,小心翼翼地鋪在油膩的飯桌中央,壓平。
那是一張手寫的“婚書”。
紅紙黑字,字跡不算漂亮,但一筆一劃透着鄭重:
“立婚書人梁建國、張秀英,願將小女梁小燕許配與鄰村王大山之子王小虎爲妻。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茲定於明春二月二龍抬頭之日,行訂婚禮……”
下面是雙方父母的名字和歪歪扭扭的紅手印,以及今天的日期。
“妮兒,虎子。”梁建國拿起桌上那瓶廉價墨汁和一支禿了毛的小楷筆,將筆蘸飽了墨,聲音帶着一絲顫抖,但目光如炬,死死鎖住梁小燕,“過來,按個手印。這親事,今兒就算定下了。”
如同平地驚雷!
梁小燕猛地抬起頭!一直沉寂的眼底瞬間爆發出駭人的寒光!她死死盯着桌上那張刺眼的紅紙,那一個個黑色的字,像一條條冰冷的鎖鏈,帶着泥土的腥氣和令人作嘔的包辦意味,兜頭罩下!將她牢牢鎖死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土地上,鎖死在這個被強行安排的未來裏!
王小虎臉上瞬間爆發出巨大的驚喜!他激動得手足無措,幾乎要立刻站起來去按手印,被他爹一把按住,用眼神示意他看梁小燕。
張秀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女兒驟然變得冰冷煞白的臉,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緊了她的心髒。她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麼,卻被梁建國一個凌厲的眼神制止。
“妮兒,”梁建國的聲音更加低沉,“爹娘都是爲你好。你和虎子從小一起長大,你的身體一直不好,虎子一直照顧你。虎子人實在,有力氣,知根知底。嫁過去,虧待不了你。成了家,生了娃,安安穩穩過日子,比啥都強!”他拿起那支蘸飽了墨的筆,往前一遞,幾乎是命令,“聽話!按了!”
“聽話”兩個字,如同點燃炸藥桶的最後一點火星!
積壓了數月的屈辱、憤怒、被欺騙的痛楚、對自由的渴望、對那個未知的“紀婉晴”人生的追尋……所有情緒在這一刻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
“爲我好?!”梁小燕猛地站起身!動作太猛帶倒了身後的小板凳,發出刺耳的哐當聲!她渾身劇烈地顫抖着,眼睛死死盯着梁建國,那目光不再是冰冷,而是燃燒着熊熊的怒火!聲音因爲極度的憤怒而尖銳刺耳,撕裂了沉悶的空氣:
“把我鎖在屋裏!推給一個醉漢!這就是爲我好?!用一個名字捆住我!逼我嫁給我不喜歡的人!這就是爲我好?!梁建國!張秀英!你們問問自己的良心!你們真的是爲了我好嗎?”
字字誅心!句句泣血!
整個堂屋死一般寂靜!空氣仿佛凝固了!王小虎臉上的驚喜瞬間僵住!他爹娘張大了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張秀英如遭雷擊,臉色瞬間灰敗如土,身體晃了晃,要不是扶着灶台,幾乎要癱軟下去!
梁建國猛地一拍桌子!“砰!”碗筷震得跳了起來!他雙眼瞬間布滿駭人的血絲,古銅色的臉膛因爲暴怒而扭曲!指着梁小燕的手指劇烈顫抖:“反了!反了你了!你個……”
他的話沒說完!
梁小燕已經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雌豹,猛地撲到桌前!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她伸出顫抖卻無比決絕的雙手,一把抓住桌上那張刺眼的紅紙婚書!
“刺啦——!!!”
一聲尖銳刺耳、令人牙酸的撕裂聲,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堂屋中炸響!
紅紙在她手中被狠狠撕成兩半!
“刺啦——!刺啦——!”
她看也不看,雙手瘋狂地用力!將那兩半紅紙再次撕開!再撕!鋒利的紙邊割破了她的手指,殷紅的血珠瞬間滲出,染紅了紙屑!她卻渾然不覺!只是咬着牙,憤怒的將那張代表屈辱和枷鎖的婚書,撕得粉碎!撕成無數指甲蓋大小的紅色碎片!
紅色的紙片如同紛飛的血雨,洋洋灑灑,飄落在油膩的飯桌上,飄落在還冒着熱氣的燉菜碗裏,飄落在梁建國暴怒扭曲的臉上,飄落在張秀英絕望死灰的眼中,也飄落在王小虎慘白失神的瞳孔裏……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只有紅色的紙屑,在冰冷的空氣中無聲地飄落。
梁小燕站在一片狼藉的桌邊,胸口劇烈起伏,沾着鮮血的手指微微顫抖。她看着滿桌驚駭欲絕、如同泥塑木雕般僵住的人,看着那紛揚如血的紅紙碎片。
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燃燒着瘋狂的光芒,用盡全身力氣,對着死寂的空氣,對着這令人窒息的牢籠,發出了一聲石破天驚的嘶喊:
“我不是梁小燕!我不要做梁小燕!你們誰也關不住我——!!!”
喊聲如同受傷孤狼最後的悲鳴,狠狠撞在土坯房的牆壁上,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喊完,她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身體晃了晃。但那雙眼睛,卻死死地、帶着一種冰冷刺骨的恨意,掃過梁建國,掃過癱軟的張秀英,掃過呆若木雞的王小虎一家。
然後,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她猛地轉身,像一道決絕的風,撞開擋在身前的條凳,掀開厚重的藍布門簾,頭也不回地沖進了外面鉛灰色的、寒風凜冽的暮色之中!單薄的身影瞬間被濃重的灰暗吞噬!
“妮兒——!”張秀英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跌跌撞撞地追到門口,卻被門檻絆倒,重重摔在冰冷的地上,絕望地伸着手,卻只抓住了一把冰冷的空氣和幾片飄落的紅色紙屑。
堂屋內,死一般的寂靜重新降臨。只有灶膛裏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和桌上那碗被染上點點血紅的燉菜,還在冒着微弱的熱氣。紅色的婚書碎片,如同被撕碎的希望和體面,散落一地,觸目驚心。王小虎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條凳上,眼神空洞,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眼前崩塌。梁建國僵立在原地,臉上暴怒的潮紅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種死灰般的、被徹底擊穿的茫然。寒風從敞開的門洞灌進來,卷起地上的紅紙碎片,打着旋兒,發出嗚咽般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