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九點,一輛黑色的奔馳S級轎車準時停在了醫院門口。
林霧下樓時,看到江知野已經等在車邊。
他今天換下了一身正裝,穿着質地很好的米色休閒褲和一件白色的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晨光落在他身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溫和又幹淨。
他看到林霧走過來,迎上前兩步,臉上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歉意,將手裏的車鑰匙遞了過去。
“林小姐,”他說,“今天可能要麻煩你了。”
林霧看着他遞過來的車鑰匙,愣住了。
江知野笑了笑,用一種半開玩笑的語氣解釋:“這車是租的,電子系統和我自己的車不太一樣。更重要的是,我對廈門的路線遠不如你這個本地人清楚,怕開錯路耽誤你的時間。”
他把鑰匙往前遞了遞,姿態坦然,不像是在客套。
林霧看着那串鑰匙,有些猶豫,“可是我很久沒開車了,很生疏。”
江知野看着她說:“沒有做過的事情,就不要先着急否定自己。你不做,怎麼知道不行?反正我覺得,你就算生疏,也比我懂廈門的路,林小姐就不要謙虛了。”
他話音落下,林霧沒有再推辭,伸手接過了那串鑰匙。
在她走向駕駛座的時候,江知野快步上前,非常紳士地爲她拉開了駕駛座的車門。
他自己,則從另一邊,坐進了副駕駛。
江知野很耐心地一步一步教她如何啓動,如何操作中控台,林霧的緊張讓她全然忘記剛才江知野說自己對操作系統不熟的話。
車子發動時,林霧一開始還有些局促,手握在方向盤上有些僵硬,但車平穩地匯入車流後,她發現自己的技術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退步。
後來駛上大路,慢慢順了節奏,竟然有種久違的熟悉感。
她盯着前方,輕聲問:“江總,您有沒有想去的地方?”廈門對她來說太過於熟悉,一時間真想不出來有什麼特比的地方可以展示給別人。
“廈門大學吧。”他想都沒想就說了,“一直聽說那兒很美,正好現在五月底,是最好的時候。”
林霧點點頭,朝着那個方向開去。
他們把車停好,步行進去。
周末的廈大校園裏,遊客和學生都很多。
他們並肩走在校園的小路上,江知野的雙手很隨意地插在褲袋裏,他的步伐不大,總是配合着林霧的節奏,不緊不慢地走在她身側。
兩人肩膀之間,隔着一個人的空隙,誰也沒有主動靠近。
“前面那個是建南大會堂,是我們學校的標志性建築之一。”林霧指了指遠處一座紅瓦白牆的大樓,“屬於嘉庚風格。”
江知野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眼裏有一瞬的專注。
他說:“嘉庚風格……我記得融合了西式對稱結構和閩南的屋頂工藝,像燕尾脊、剪瓷雕這些元素。當年能這麼做,應該算很超前了。”
林霧有點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江總對建築也感興趣?”
“談不上興趣。”他收回視線,看向她,“就是偶爾看看。好的設計,不管是建築還是遊戲,背後的邏輯是相通的。”
他們就這樣邊走邊聊,沒有特意找話題,但對話的節奏卻意外地自然。
陽光從樹影間落下來,腳下的路面明暗交錯。行人擦肩而過,沒人注意他們。
就在他們快要走到圖書館附近時,江知野的腳步忽然很自然地慢了下來。
他的目光在前方不遠處頓了一瞬。那裏,一個戴着眼鏡的老教授正和幾個學生邊走邊聊。
幾乎是在看到對方的同時,江知野的視線停頓了片刻,隨即不着痕跡地轉了個方向。他朝旁邊一條小路看了一眼,語氣輕描淡寫:
“那邊的鳳凰花開得不錯,要不要走那條路?好像風景更好。”
“好啊。”林霧對路線沒什麼所謂,沒想太多,很自然地就跟着他,拐進了另一條小路。
老教授推了推眼鏡,似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剛想上前叫住,卻剛好被一個學生拉住問了一些問題,等他再次抬頭,那熟悉的身影已經不知去了哪裏。
“我應該還沒到老眼昏花的年紀,剛才那個,應該是小江吧。”老教授自言自語說着,還搖了搖頭,抱着書朝着反方向走去。
江知野和林霧走在安靜的樹蔭下,江知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主動開口:
“說起來,林小姐,我最近讀了你去年負責出版的那本《月光下的鹽田》,非常出色。”
林霧很驚訝,腳步都停了下來,“您也讀過那本書?這本書還挺冷門的。”
“一本好書,和它的銷量無關。”江知野看着她,眼神很認真,“我很欣賞那位作者的理想主義。在現在這個時代,還願意去寫那麼純粹的故事,很不容易。”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目光又落回到林霧身上。
“當然,也多虧了你這個編輯,願意守着她那份理想,肯定她的價值。”
這一句話,讓林霧心裏有一瞬間的微微發熱。她嘴角抿了抿,眼底忍不住浮出一點輕鬆又自豪的神色。
那本書她確實花了很多心思。爲了說服主編,她頂過不止一次會議上的爭議,甚至和市場部的人爭得面紅耳赤。裴亞超也曾直白地說過:“你這麼費勁,最後還不是賺不到錢。”
但江知野,是第一個從創作出發,而不是利益導向,真心肯定她選擇的人。
那種感受——不喧譁,卻分量極重。
她抬頭望着他,認真地說:“謝謝你。很少有人這麼說。”
江知野笑了笑,語氣仍舊克制:“我不是在客套,我是真的很欣賞。你選的IP,不是那種立馬能爆的,但有積累,也有打磨的空間。我覺得值得。”
空氣裏安靜了一瞬。
林霧看着他,有那麼一個念頭忽然在她腦中一閃而過,她覺得能和江知野成爲朋友的話,一定是一件不錯的事情。
而江知野仿佛能讀心一般,下一秒便隨口說道,“如果你不介意,我還挺想和你當朋友的,多聊聊內容開發的事,可以幫助我做遊戲文化輸出。”
林霧抿了抿唇,笑意淺淡,沒有正面回應,卻也沒拒絕。
她知道自己不算特別的人,生活平凡,背景普通。和站在另一個世界的人做朋友,說不上不可能,只是,總覺得有些費勁。
風從另一邊吹過來,樹梢輕輕一動,灑下一片碎光。
她垂下眼,輕聲換了個話題:“我們學校的食堂味道還不錯,不知道江總有沒有興趣試試?”
與此同時,上海零域總部的A項目組辦公室裏,安靜得只剩下中央空調的低沉出風聲。
所有人都沉浸在各自的任務裏,像是與座椅連爲一體,只剩下手指在鍵盤和鼠標上不停地敲擊滑動。
裴亞超剛渲完一個模型,摘下耳機,靠進椅背裏,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他轉了轉脖子,眼前還是一片發白,顯示器的亮光刺得他眼睛發酸。他隨手拿起桌角的咖啡,已經見底。
就在這時,一杯還冒着熱氣的咖啡,被一只白皙的手悄悄放到了他桌上。
他抬頭,看到是新來的實習生,方思羽。
她抱着自己的那杯咖啡,眼神有點不安,像是剛鼓起勇氣走過來。嘴角輕輕彎着,笑的時候露出一對尖尖的小虎牙。
“裴前輩,”她壓低聲音,小聲說,“我看您一直沒休息,就……就順手給您也沖了一杯。”
裴亞超微微一愣,隨即點頭笑了下:“啊,謝謝。”
他把舊咖啡推到一邊,拿起新的。
方思羽卻沒馬上離開。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還沒關掉的電腦屏幕上,那雙眼睛因爲專注而亮着光。
“我不是故意看的……”她輕聲道,像是怕被誤會,又有點藏不住想說的激動,“我剛才在共享文件夾裏看到您做的那個龍骸之境場景……真的,特別震撼。”
她說的,是裴亞超入職前的個人項目,也是他一直最自豪的一個作品。
他沒想到她知道這個,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語氣卻還是習慣性的謙虛:“啊,那是老作品了,還行吧。”
裴亞超並不是真的謙虛。
他曾是廈大的天之驕子,被無數人簇擁追隨,享受過被贊美和期待包圍的年少時光。那時候,他也相信,憑借自己的本事,遲早能在上海闖出一片天。
可真正踏進這座城市之後,他才意識到——廈大並不是全世界。
這裏人多,機會多,優秀的人也多。他一路走來,被現實一再撞得頭破血流。那些曾經的驕傲、鋒芒,連同不服輸的銳氣,一點點被磨平。
如今的他,早已學會把狂妄的話收在嘴邊,而他的理想,也不知道被他丟在了哪裏。
“真的很厲害!”方思羽語氣真誠,把裴亞超的思緒拉回來。
她眼神裏透着不加掩飾的興奮,連身體都不自覺地前傾了一點,“我就是因爲在設計網上看到您的作品,才下定決心想進咱們A組的。以後……在場景構建上,我還要多跟您請教才對。”
說完,她還規規矩矩地朝他鞠了個躬。
裴亞超笑了一下,心頭那些堆積的疲憊感,仿佛也在這個動作裏被什麼輕輕推散了。他擺擺手,說:“客氣什麼,有不懂的隨時問我。”
“謝謝裴前輩!”她笑得很亮,沒在停留,很快地抱着自己的杯子回到了座位上。
裴亞超看着她的背影,低頭抿了一口咖啡。
這時他忽然想起什麼,立馬又給林霧發了一條信息:
【你別忘了看我爸媽,我媽喜歡吃XX家的那個點心,你買點帶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