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來就該像蕭嶼白那樣,出行有專車司機,腳下是柔軟的地毯,指尖觸碰的都是精雕細琢的器物。
是她一時沖動,非要把他拉進自己這貧困粗糙的世界裏,還信誓旦旦地說要靠着腳力爬上雪山。
她任性地覺得,自己那個貧困窘迫的過去,可以不再是封閉的羞恥,而是能坦然向他敞開的畫卷。
她潛意識裏就那麼篤定,蕭硯舟會懂。
因爲他和蕭嶼白,從來就是不一樣的。
想起蕭嶼白那次非要跟她回老家掃墓。
包機直達省城,又嫌山路難走,調來了豪華直升機,直接降落在她家雪山老宅附近那片空曠的坡地上。
巨大的轟鳴聲驚動了整個寂靜的山村。
村裏留守的老人孩子們圍攏過來,眼神裏充滿了敬畏和諂媚。
隔壁阿婆,搓着粗糙的手,討好地對着蕭嶼白笑。
“晚晚有福氣了呀!這是傍上京市來的大款了吧?以後可別忘了我們這些窮鄉親啊!”
那一刻,她站在巨大的直升機刮起的塵土裏,只覺得渾身冰涼,像一件被貼上價籤、供人圍觀的怪物。
她跟蕭嶼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旁人以爲的“高調”,其實只是他的日常。
她作爲他名義上的女朋友,本可以毫無芥蒂享受他帶來的一切便利生活。
但她做不到安心適應。
她的根深扎在這片貧瘠寒冷的雪山上,靈魂裏刻着風雪和勞作的印記,卻偏偏借着蕭家的高枝,懸吊在繁華炫目的大都市裏。
進退失據,不倫不類。
離開雪山前,她曾試探着問他:“回去的時候,要不要試試用我的方式下山?能看到不一樣的風景。”
換來的卻是蕭嶼白毫不掩飾的嗤笑和打量。
“姜晚,你腦子沒毛病吧?有直升機不坐,你想帶我怎麼下去?滾下去嗎?”
他撣了撣自己價格不菲的外套,“爲了來拜你奶奶,我穿的可都是新衣服。”
姜晚臉上的血色霎時褪得幹幹淨淨,所有試圖靠近的勇氣和分享的念頭,在他輕蔑的眼神裏碎得徹底。
從那一刻起,她就清楚地知道。
她不會再試圖讓他走進被標記爲“貧瘠”和“落後”的世界。
那道看不見的鴻溝,早已用他的傲慢與她的自尊,澆築得堅不可摧。
她明明想得那麼明白,築起了那麼高的牆。
可爲什麼偏偏在蕭硯舟這裏,所有的原則和防備,都不堪一擊,輕易就破了戒。
她不能因爲蕭硯舟的平和與包容,就理所當然地把他拖進自己的過往裏,讓他承受這份不適。
看着他此刻因暈車而微蹙的眉頭和略顯蒼白的臉色,一種尖銳的愧疚猛地抓住了她。
她低下頭,前額輕輕抵在他堅實的小臂上。
“對不起……” 她的聲音極輕,像一聲嘆息,剛出口就消散了。
蕭硯舟渾身猛地一僵。
所有的感官在瞬間變得異常敏銳。
她額頭的溫度烙印在他的皮膚上,她發絲間清淡的香氣,還有那句輕得幾乎不真實的道歉。
心髒在他胸腔裏瘋狂地、不受控制地擂鼓。
他死死閉上眼,但顫抖的睫毛和抑制不住微跳的眉峰,卻泄露了他天崩地裂般的情緒。
他得忍着。
他得假寐。
他要維持住看似平靜的假象。
就爲了能讓她安心靠近自己幾秒鍾。
當她抬起頭,離開他手臂的那一刻,蕭硯舟只覺得世間的溫暖仿佛也隨之抽離。
抵達隨安市時,已是晚上九點。
蕭硯舟腿坐得發麻,他起身時極其注意地控制着雙腿,才穩當地下了車,沒顯露半分異樣。
“我在網上預訂了兩間房,今晚就好好休息吧。”他說。
姜晚點頭:“好,我來叫車,你還能撐住吧?”
蕭硯舟實在不願在她面前承認這該死的暈車症。
他甚至有些慌,怕姜晚會因此看不起他。
他找補着:“姜晚,我一般不暈車,今天只是車太顛簸,我可以和你坐車去很多地方,別說大巴了,就是摩托、拖拉機我都可以。”
姜晚低着頭,抿唇笑,沒讓他看見。
酒店是隨安市最好的。
直到進了房間,蕭硯舟才將手機從靜音模式解除。
屏幕上跳出弟弟蕭嶼白的未接來電。
他回撥過去。
“什麼事?”他聲音恢復了一貫的沉穩。
那邊不情不願開口:“快中秋了,爺爺發話,別忘了回家團圓吃飯。”
“知道了,我會回去。”
“聽說……你去了雲城?”
“是。”
“我今年也會去。”蕭嶼白的語氣像是在宣告什麼。
“嗯。”蕭硯舟的反應平淡無波。
兄弟倆近二十年疏離隔閡,蕭嶼白對他心存怨懟,蕭硯舟自然也難與這個弟弟親近。
此刻蕭嶼白明顯沒話找話,蕭硯舟卻無話可回。
蕭嶼白似乎找到了話題,又道:“姜晚她奶奶的祭日就在下周了,她肯定會回去,我也去。”
“嗯。”
蕭硯舟握着手機,眼神微沉。
姜晚奶奶的祭日明明在9月30號,就在這周。
蕭嶼白記錯了日子。
但他什麼也沒說。
他沒有提醒的義務,更無意成全。
“今年中秋,”蕭硯舟語氣平淡地拋出一句,“你可以帶許盼月回家吃飯。”
蕭嶼白語氣頓時有些急:“家宴,她去幹什麼?”
“你不是一向把她當妹妹疼?帶妹妹回家吃頓飯,怎麼了。”
電話那端沉默了片刻,傳來蕭嶼白明顯煩躁的聲音:“再說吧。”
通話被猛地掛斷。
蕭硯舟巴不得弟弟趕快跟許盼月修成正果,這樣就沒法再纏着姜晚了。
姜晚的包還在他的房間裏。
這還是下大巴時,他見她有些疲憊,便自然地從她肩上接過背包,說了一句:“我幫你拿。”
到了酒店,他順勢將包帶進了自己房間,而姜晚顯然也忘了這回事。
此刻,這成了一個絕佳的的理由。
他拿起手機,撥通了她的電話。
“姜晚,”他的聲音帶着恰到好處的歉意,“不好意思,我不小心把你的包帶到我房間了,我現在給你送過去?”
那邊頓了一下,才恍然:“啊,還真是!蕭硯舟,麻煩你了。”
“不麻煩。”蕭硯舟微微眯起眼眸,語氣溫和,卻悄然布下陷阱,“不過,我得跟你道個歉,剛才拿你包的時候,不小心把那板暈車藥掉出來了,我看了下日期,好像……已經過期了。我幫你扔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