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油燈的火苗在穿堂風裏猛地一縮,豆大的光暈在土牆上劇烈搖晃,映得牆角那口黑沉沉的薄皮棺材的影子也跟着扭曲、拉長,像個趴伏的、隨時要撲過來的怪物。

屋裏冷得像冰窖,呵氣成霜,靈前那碗倒頭飯上插着的筷子,筆直得瘮人。爺爺躺在裏面,三天了。

我蜷在冰冷的土炕沿上,守着這最後的長夜。眼皮沉得像是墜了鉛塊,腦袋裏嗡嗡響,全是這幾天亂糟糟的動靜——親戚們壓低的啜泣,紙錢燃燒嗆人的煙味,還有李阿婆那神神叨叨的念叨:“大山走得不踏實啊……”

就在我意識即將沉入混沌的刹那,“嘎吱——”

一聲刺耳、幹澀的木頭摩擦聲,硬生生撕破了死寂。

像一把生鏽的鈍刀,狠狠刮在我的耳膜上。我一個激靈,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那聲音,是從棺材裏發出來的!

昏黃的油燈光下,那口黑棺材的蓋子,正以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緩慢速度,一點一點地向上移開!不是被外力掀開,倒像是……裏面有什麼東西,正用脊背頂着它,一寸寸拱起來!

木頭的呻吟聲在死寂的靈堂裏格外清晰,每一聲都敲打在我繃緊的神經上。

蓋子滑開一尺多寬的縫隙,停住了。

一只枯瘦、布滿深褐色老年斑的手,猛地從縫隙裏伸了出來,五指箕張,青灰色的指甲刮擦着粗糙的棺材板,發出“刺啦刺啦”的瘮人聲響。

緊接着,一個花白的頭顱,頂着壽帽,緩緩地從那縫隙裏探了出來。

是爺爺!

他臉上蓋着的黃裱紙滑落下來,露出一張我無比熟悉、此刻卻陌生到令人窒息的臉。那張臉毫無血色,泛着一種死屍特有的蠟黃和僵硬,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珠子卻直勾勾地,精準地釘在了我的身上。

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無法形容的、凝固的詭異表情。

“海……子……” 他的喉嚨裏擠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像是兩塊粗糙的砂紙在摩擦,帶着一股來自墳墓深處的陰冷氣息。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住了,四肢僵硬得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具本該冰冷的“屍體”慢慢地、極其不協調地從棺材裏坐直了身體。壽衣寬大的袖子滑落,露出同樣枯瘦的手臂。

他僵硬地轉動着脖子,發出細微的“咔吧”聲,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始終死死地鎖着我。然後,他抬起一只腳,踩在了棺材沿上,作勢要爬出來。

就在他抬腳的那一瞬,我的目光被死死吸住了。他左腳上穿着的,根本不是下葬時那雙嶄新的黑布鞋!

那是一只樣式極其古怪的鞋,顏色是那種陳年舊布的暗沉灰藍色,鞋幫很高,幾乎裹住了腳踝。

最詭異的是鞋面上,用深得發黑、近乎幹涸凝固的暗紅色絲線,密密麻麻繡滿了扭曲的、我完全看不懂的符號和紋路。那些紋路糾纏盤繞,在昏黃的油燈下隱隱流動,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邪性和不祥。

死人鞋!這三個字帶着徹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的心髒。

“爺……” 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仔,“您……您這是……”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我,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爺爺已經笨拙地翻出了棺材,雙腳落地。穿着普通黑布鞋的右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輕微的聲響,而那只繡滿符咒的死人鞋踩在地上,卻像踩在棉花上,寂靜無聲。

他佝僂着腰,動作僵硬如提線木偶,一步一步,朝着僵硬如石雕的我挪了過來。每一步,都帶着一股混合着陳年棺木、廉價香燭和某種難以形容的土腥氣的陰冷味道。

他停在我面前,不足一尺。那股混合着棺木、塵土和淡淡屍僵的冰冷氣息撲面而來,幾乎令我窒息。他緩緩抬起那只穿着死人鞋的左腳,指向門外無邊的、沉沉的黑暗。

“背……我……” 他喉嚨裏的聲音嘶啞破碎,像破風箱在抽,“上……陰山……送……斷頭香……”

“山靈……收了香火……” 他渾濁的眼珠死死盯着我,瞳孔深處似乎有某種非人的執念在燃燒,“才能……保咱家……三代……平安……”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進我的骨頭縫裏。陰山!那是村子西邊最深的老林子,連最有經驗的老獵人都不敢輕易踏足,傳說連着幽冥地府!

斷頭香?光是這名字就透着一股子血腥和斷絕生路的邪氣!

“爺!陰山不能去啊!” 巨大的恐懼終於沖破了喉嚨的封鎖,我幾乎是哭喊出來,“您都……都這樣了……咱……” 我想說“咱回家吧”,可“家”字卡在喉嚨裏,眼前只有這口冰冷的棺材和靈前搖曳的、將熄未熄的長明燈。

爺爺那張僵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裏,陡然迸射出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凶光。

他那只枯瘦如柴、布滿斑點的手猛地抬起,速度快得不似老人,更不似屍體!冰冷的手指如同鐵鉗,瞬間扣住了我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驚人,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着他的指尖,毒蛇般猛地鑽進我的皮肉,直透骨髓!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指關節的僵硬和皮膚下透出的、屬於墳墓的陰冷死氣。手腕像被凍住又像被烙鐵燙傷,劇痛和冰寒交織,痛得我眼前發黑,差點叫出聲。

“背……我!”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刺耳,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種瀕臨失控的瘋狂,“快!”

所有的反抗意志,在那只冰冷鐵鉗和這聲厲鬼般的嘶吼中,瞬間土崩瓦解。一股巨大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徹底攫住了我。

我渾身篩糠似的抖着,雙腿軟得像面條,幾乎是被那股力量拖拽着,踉蹌地轉過身,彎下了腰。

那具冰冷、僵硬的軀體重重地壓了上來。沒有一絲活人的溫熱,只有沉甸甸的、屬於泥土和棺木的寒意,瞬間穿透我單薄的棉襖,滲入脊背。

他枯瘦的雙臂如同兩條冰冷的鐵索,死死地箍住了我的脖子。

一股混合着陳舊壽衣、香燭灰燼和淡淡腐敗土腥的味道,濃烈地包裹了我。

我甚至能感覺到他下巴上稀疏的胡茬,硬硬地戳在我後頸的皮膚上。

“包袱……桌上……” 他冰冷的嘴唇幾乎貼着我凍得麻木的耳朵,呼出的氣息帶着一股奇異的、像是陳年地窖裏苔蘚的腥甜味。

靈堂角落那張破舊的供桌上,果然放着一個用灰撲撲的粗麻布打成的包裹,四四方方,不大,卻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不祥感。

我顫抖着伸出手,指尖碰到那粗糙的麻布,一股難以形容的陰冷立刻順着手臂爬了上來。我咬着牙,用盡全身力氣才把它抓起來,斜挎在胸前。

那包裹出乎意料地沉重,壓得我胸口發悶。

“走……西頭……老林子……” 爺爺的頭顱沉沉地壓在我肩上,冰冷的臉頰貼着我的脖子,嘶啞的聲音像是直接在我顱骨裏響起。

屋外,是潑墨般的黑夜,沉甸甸地壓着整個山村。

鵝毛大雪不知何時又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借着屋裏透出的一絲微弱油燈光,只能看到慘白的雪片瘋狂地旋轉、墜落,天地間一片混沌,只有呼嘯的北風如同無數厲鬼在哭嚎,撕扯着光禿禿的樹枝,發出尖銳刺耳的哨音。

我深吸了一口冰碴子般凜冽的空氣,刺得肺管子生疼。

邁開灌了鉛的雙腿,背着背上冰冷沉重的“負擔”,一步,踏進了門外那深不見底的黑暗與風雪之中。

沉重的木門在我身後“吱呀”一聲,緩緩合攏,將靈堂裏那點微弱的光明和最後一絲人間的暖意徹底隔絕。

風雪像無數冰冷的鞭子,劈頭蓋臉地抽打過來。雪片又密又急,砸在臉上生疼,很快就在眉毛、睫毛上結了冰霜,視線一片模糊。

背上的爺爺沉重得如同一塊冰冷的石碑,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氣透過棉襖,絲絲縷縷地侵蝕着我的體溫。

每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厚厚的積雪裏,腳下都發出令人心悸的“咯吱”聲,仿佛隨時會踏破什麼脆弱的東西,墜入無底深淵。

山路早已被大雪徹底覆蓋,辨不清方向,只有憑着模糊的記憶和對背上那個冰冷存在的本能畏懼,朝着西邊那片吞噬一切光線的老林子挪動。

寒風卷着雪粒子,鑽進衣領袖口,帶走僅存的熱氣。我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吸進無數冰針,胸口被那個沉重的包袱壓得陣陣發悶。

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風雪咆哮,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腳下積雪被踩踏的聲音,單調而恐怖,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和背上這具冰冷僵硬的“屍體”。

不知走了多久,雙腿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覺,只是機械地向前邁動。

就在我感覺自己快要凍僵、力氣耗盡的時候,背上一直沉默如石的爺爺,毫無征兆地突然動了!

他那箍着我脖子的枯瘦手臂猛地收緊了一下,勒得我眼前一黑,差點背過氣去。

隨即,他那冰冷幹澀、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緊貼着我凍得快要失去知覺的耳朵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扎進我的神經:

“左邊……點……”

他的聲音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急促,那只穿着死人鞋的左腳,在我腰側極其輕微地、卻又帶着明確指向性地踢了一下。

“三……舅公……擋……路了……”

“三舅公擋路了……”

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比這風雪更刺骨,瞬間從我的尾椎骨炸開,沿着脊梁骨瘋狂地竄上頭頂!三舅公?他老人家在我爹還沒出生的時候就沒了!墳頭草怕是都換了幾十茬了!

我的頭皮嗡地一下炸開,渾身的血液都像是凍住了。脖子僵硬得如同生鏽的鐵軸,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向左邊。

除了瘋狂舞動的雪幕和無邊無際的黑暗,那裏空無一物。慘白的雪片在風中打着旋,勾勒不出任何形狀。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仿佛能吞噬靈魂的虛無。

可爺爺那只死人鞋的冰冷觸感,還清晰地殘留在我腰側。他那篤定的、帶着催促的語氣,還在耳邊縈繞。

我的牙齒不受控制地劇烈磕碰起來,咯咯作響。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心髒,幾乎要把它捏碎。背上馱着的,到底是什麼?它……它到底能看到什麼我看不見的東西?

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擂鼓般撞擊着肋骨,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我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一絲鐵鏽般的血腥味,強迫自己按照背上那冰冷存在的“指示”,僵硬地、極其不情願地向左邊偏移了一點點。

腳下踩着的雪似乎更加鬆軟虛浮,發出令人不安的“噗嗤”聲。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未知的、由恐懼編織的陷阱邊緣。

寒風卷着雪粒子,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扎在裸露的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但這肉體上的痛苦,此刻遠不及內心恐懼的萬分之一。

背上的爺爺再次沉寂下來,恢復了那種令人窒息的冰冷與僵硬。

仿佛剛才那句足以嚇破人膽的話,只是風雪中的一個幻覺。

然而,胸前那個斜挎的、灰撲撲的粗麻布包袱,卻在此刻變得異樣起來。

起初只是感覺它好像比剛出門時更沉了一點,墜得我肩膀生疼。

我沒在意,以爲是疲憊的錯覺。可隨着每一步的艱難跋涉,這種沉重感竟在以清晰可察的速度增加!越來越沉,越來越墜,像是有無形的石頭不斷地塞進包袱裏。

更可怕的是,一種冰冷、粘稠的溼意,開始透過粗糙厚實的麻布,一點點地洇了出來,沾染在我胸口的棉襖上。

那溼意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陰冷,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它的滑膩。

我下意識地騰出一只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顫抖着摸向胸口那塊洇溼的地方。

指尖觸到一片冰冷的濡溼。借着雪地反射的極其微弱的天光,我勉強抬起手,湊到眼前——

指尖上,赫然沾染着一抹粘稠、暗沉的……暗紅色!

像凝固的、腐敗的血!一股濃烈的、混合着鐵鏽和土腥氣的腥甜味,猛地鑽進了我的鼻孔!

胃裏一陣劇烈的翻江倒海,我猛地彎下腰,幹嘔起來,卻只吐出幾口冰冷的酸水。

巨大的驚恐讓我渾身抖得像狂風中的落葉。包袱裏……那所謂的“供品”……到底是什麼東西?它在滲血!

“爺……” 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着哭腔,“包袱……包袱在滲……滲血了……”

背上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枯葉摩擦般的吸氣聲。

“莫……怕……” 爺爺冰冷的聲音貼着我的後頸響起,嘶啞依舊,卻似乎帶上了一絲……難以形容的、近乎貪婪的急切?“快……到了……山靈……等着呢……”

他箍着我脖子的手臂似乎又收緊了一分,冰冷的死人鞋在我腰側輕輕一磕,催促的意味不言而喻。

前方,風雪彌漫的黑暗中,一片巨大、猙獰的陰影輪廓,如同蟄伏的遠古巨獸,緩緩地、壓迫性地出現在視野盡頭。

陰山。

我們終於到了。

那座被風雪包裹的陰山,如同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墳塋,矗立在無邊的黑暗裏。山勢陡峭嶙峋,怪石如同扭曲的鬼爪,從厚厚的積雪中猙獰地探出。

狂風在山石縫隙間穿梭,發出尖銳淒厲、如同萬鬼同哭的呼嘯,比山下的風更加刺骨,更加瘋狂。

積雪深及大腿,每向上攀爬一步,都耗盡了我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雙腿像灌滿了鉛,又像是陷在冰冷的泥沼裏,每一次抬起都伴隨着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和刺骨的寒冷。

背上的爺爺沉重得如同凍結的山岩,那股陰冷的死氣幾乎要凍僵我的骨髓。

胸前的包袱更是沉甸甸地墜着,每一次身體的晃動,都感覺裏面粘稠冰冷的液體在隨之晃動,那股濃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土腥氣,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我的神經。

我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吞下無數冰刀,喉嚨和肺腑火辣辣地疼。眼前陣陣發黑,意識在極度的寒冷、疲憊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中飄搖,仿佛隨時會徹底熄滅。

不知掙扎了多久,在我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力竭倒下,被這風雪徹底吞噬時,腳下的坡度終於平緩了一些。

前方,在陡峭山壁的盡頭,一片相對平坦的小平台在風雪中顯露出來。平台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巨大無比的枯樹。

它早已死去不知多少年月,沒有一片葉子,只剩下扭曲盤虯、如同無數痛苦掙扎的手臂伸向黑暗天空的枝幹。

樹皮剝落殆盡,露出慘白如同枯骨的樹幹本體,在風雪中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樹幹靠近根部的地方,有一個巨大的、黑黢黢的樹洞,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到了……” 背上傳來爺爺嘶啞得幾乎無法辨認的聲音,帶着一種如釋重負的詭異輕鬆。

他箍着我脖子的手臂突然一鬆。緊接着,那沉重冰冷的軀體猛地向下一滑!

我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下墜力量帶得一個趔趄,膝蓋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裏,積雪瞬間淹沒了大腿。

刺骨的寒意和撞擊的疼痛讓我悶哼一聲。

爺爺的身體像一截失去支撐的朽木,從我背上滑落,“噗”地一聲悶響,摔在旁邊的雪地上,濺起一片雪沫。

他仰面躺在那裏,四肢攤開,一動不動,只有那雙渾濁的眼珠,在慘淡的雪光映照下,死死地、直勾勾地盯着那棵枯樹巨大的樹洞。

“香……插樹洞……供品……擺上……” 他幹裂的嘴唇翕動着,聲音微弱得像破風箱最後一絲漏氣,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

我的雙手早已凍得麻木僵硬,幾乎失去知覺,只剩下本能的顫抖。

我艱難地、笨拙地解開胸前那個沉重的包袱。粗麻布被暗紅色的粘稠液體浸透了大半,觸手冰冷滑膩,散發着濃烈的血腥。

我不敢去看裏面到底是什麼,只是憑着求生般的本能,哆嗦着,摸索着。

終於,手指在冰冷粘稠的包裹裏觸碰到幾根細長、冰涼、帶着獨特香氣的硬物——是香!還有幾個硬邦邦、同樣冰冷滑膩、形狀不規則的東西,應該就是那所謂的“供品”。

我抖得如同秋風中的最後一片葉子,用盡全身力氣才把那幾根香和那幾個冰冷的硬塊掏出來,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撲到那巨大的樹洞前。

樹洞深邃無比,裏面漆黑一片,像通往地獄的入口。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着腐朽木頭、黴菌和某種動物巢穴腥臊的陰冷氣息,從洞中撲面而來。

我抖着手,將那幾根冰冷的線香,胡亂地、深深插進樹洞口鬆軟的腐殖土裏。

又顫抖着,將那幾個硬邦邦、粘膩冰冷的“供品”——借着雪光,我瞥見那慘白的、帶着筋膜和暗紅血跡的東西——胡亂地堆放在樹洞前冰冷的地面上。

做完這一切,我全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癱軟在冰冷的雪地上,只剩下劇烈的喘息和無法抑制的顫抖。

就在這時,一股冰冷刺骨、帶着強烈土腥味的山風,毫無征兆地打着旋,從枯樹巨大的樹洞深處猛烈地卷了出來!風聲中似乎夾雜着無數細碎、怨毒的嗚咽。

插在樹洞口的那幾根香,火頭猛地一亮!不是正常的橘紅色,而是幽幽的、慘綠慘綠的光芒!那綠光跳躍着,映照着地上那幾個模糊不清的“供品”,更顯得詭異絕倫。

慘綠色的香火在風中瘋狂搖曳,忽明忽滅,如同鬼魅的眼睛。

那幽幽的光芒映在爺爺仰躺着的臉上,將他蠟黃僵硬的面孔照得一片慘綠,更添了十分的鬼氣。

他躺在那冰冷的雪地裏,依舊一動不動,只有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跳躍的綠火,幹裂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勾起一個難以察覺的弧度,凝固成一個令人骨髓發寒的、滿足而詭異的笑容。

我癱坐在雪地上,渾身冰冷,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就在這時,一個極其突兀的細節,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猛地劈進我混亂的腦海!

爺爺的左腳!

那只穿着繡滿詭異符咒的死人鞋的左腳……此刻,竟然光着!灰藍色的粗布褲腿下,露出一截同樣枯瘦、布滿老年斑的腳踝和腳掌,赤裸地踩在冰冷的積雪裏!

那鞋呢?

一股前所未有的、比這陰山風雪更刺骨的寒意,瞬間從我的腳底板直沖頭頂!頭皮轟然炸開,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爺!” 我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帶着哭腔和無法抑制的恐懼,猛地指向他的左腳,“你……你鞋呢?!”

爺爺躺在雪地裏,那張在慘綠香火映照下的臉,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向我。

他臉上那個凝固的詭異笑容似乎加深了,嘴角咧開的幅度更大,露出黑洞洞的口腔深處,幾顆殘留的、焦黃發黑的牙齒。

他渾濁的眼珠死死地釘在我臉上,喉嚨裏發出一陣“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漏氣般的怪響。

“鞋?” 他嘶啞的聲音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困惑,隨即,那困惑瞬間被一種極其詭異的、近乎嘲弄的恍然大悟所取代。

他咧開的嘴角扭曲着,露出更多黑黃的牙齒,喉嚨裏擠出幾個幹澀、冰冷、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字:

“鞋?不早……穿你……腳上了嗎?”

轟——!!!

大腦一片空白,仿佛被萬鈞雷霆同時擊中!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麻癢感,瞬間從我的腳底板竄起,如同無數冰冷的毒蟲,沿着雙腿瘋狂地向上爬行!

我猛地、僵硬地低下頭,目光死死地釘在自己的雙腳上。

厚厚的棉褲褲腿被深雪浸溼,緊緊地貼在腿上。而我的腳上……我腳上蹬着的,那雙沾滿了泥濘雪水的、原本再普通不過的舊氈疙瘩……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赫然是那只顏色暗沉灰藍、鞋幫高聳、鞋面上用深得發黑、近乎幹涸凝固的暗紅絲線,密密麻麻繡滿了扭曲詭異符咒的——死人鞋!

它不知何時,已經牢牢地、嚴絲合縫地套在了我的左腳上!那冰冷滑膩的觸感,隔着凍僵的腳趾,清晰地傳來!

“啊——!!!”

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終於沖破了我被恐懼凍結的喉嚨,撕心裂肺地回蕩在陰山死寂的山頂!

我像被滾燙的烙鐵燙到,瘋狂地、不顧一切地蹬踢着左腳,想要甩掉那只如同跗骨之蛆的邪物!

就在這時,山腳下,遠遠地,傳來一聲蒼老、淒惶、被風雪撕扯得斷斷續續的哭喊聲,隱隱約約,卻又異常清晰地刺破了風雪的嗚咽,鑽進了我的耳朵:

“大山啊——!我的老哥哥喲——!”

是李阿婆的聲音!帶着哭腔,充滿了驚惶和難以置信的悲痛!

“你……你咋能……咋能光着一只腳……就走了啊——!!”

“光着一只腳……這黃泉路……你……你可怎麼走安穩啊——!!”

哭聲悲愴,在呼嘯的山風中斷斷續續,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穿了我最後一點僥幸。爺爺……爺爺他……

我猛地扭頭,看向雪地裏那個僵硬的身影。

慘綠色的香火還在枯樹洞口瘋狂搖曳,明滅不定,將爺爺仰躺着的身體映照得一片慘綠。

他灰藍色的粗布褲管下,左腳踝赤裸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空無一物。

那只繡滿符咒的死人鞋……此刻正死死地套在我的腳上。

“嗬……嗬嗬……”

爺爺喉嚨裏發出意義不明的、如同破舊風箱抽動般的怪響。他那雙渾濁的眼珠,此刻竟然完全翻了上去,只剩下森然可怖的眼白,在慘綠的幽光下反射着非人的光澤。

那張蠟黃僵硬的臉上,那個凝固的詭異笑容,在眼白的映襯下,顯得無比怨毒和……滿足。

山風卷着燃燒的紙灰和未燃盡的香頭,打着旋從枯樹巨大的樹洞裏洶涌而出,帶着刺骨的寒意和濃烈的土腥味,劈頭蓋臉地撲在我的身上、臉上。

那風中似乎裹挾着無數細碎、怨毒的嗚咽,如同千百個亡魂在耳邊竊竊私語。

我癱坐在冰冷的雪地裏,徹骨的寒意從腳上那只死人鞋蔓延開來,凍結了四肢百骸。意識在極度的驚駭和寒冷中搖搖欲墜,眼前的景象開始旋轉、模糊。

就在我的視線即將被黑暗徹底吞噬的前一刻,借着最後一點搖曳的慘綠幽光,我眼角餘光掃過枯樹洞口那堆胡亂擺放的“供品”。

慘白,帶着暗紅的筋膜和凝固的深色血跡……

那形狀……那輪廓……

分明是一只被齊根斬斷的……人手!

我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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