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雪瘋了。

鵝毛大雪不再是飄落,而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揉搓、撕扯,再狂暴地砸向人間。車窗外,天地混沌,只有車前燈兩束昏黃的光柱,在厚重、粘稠的雪幕裏徒勞地穿刺,勉強犁開不到十米的、翻滾着雪沫的通道。

老舊解放卡車的引擎聲在這片死寂的白色洪荒裏顯得異常沉悶,像一頭疲憊老獸在深雪中艱難跋涉的喘息。

駕駛室裏彌漫着一股復雜的氣味:劣質煙草的焦糊,暖風機烘烤着溼漉漉棉大衣散發出的潮悶汗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來自暖氣片上烤着的土豆的焦香。

李建國裹緊身上油膩的軍大衣,粗糙的手指緊緊攥着冰涼刺骨的方向盤。暖氣片嘶嘶地漏着氣,努力散發的熱量卻根本無法穿透從車門縫隙裏頑強鑽進來的凜冽寒氣。

他瞥了一眼儀表盤上幾乎要跌到冰點的溫度計,又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收音機裏,滋啦作響的電流聲頑強地裹挾着一段二人轉的調子,咿咿呀呀地唱着,給這幾乎凝固的狹小空間帶來一絲虛假的熱鬧。

李建國煩躁地伸手,狠狠拍了一下收音機外殼,那走調的唱腔非但沒清晰,反而滋啦一聲,徹底斷了音訊,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慌的、永無止境的白噪音。

“媽的!”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車廂裏很安靜,只有暖風機單調的嗡鳴和窗外風雪永無止息的咆哮。這死寂反而放大了心底某個角落的聲音——老周那張布滿風霜的臉,叼着旱煙杆,渾濁卻異常嚴肅的眼睛,在記憶深處異常清晰地浮現出來。

“建國,記死嘍!”老周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響起,帶着濃重的關東口音,每一個字都像鐵釘一樣砸進他的腦子,“跑咱這白山黑水的夜路,三條規矩,命根子一樣,碰不得!”

“頭一條,”老周伸出三根粗糙如老樹根般的手指,“紅衣服的女人,絕對不能拉!甭管她多可憐,多着急,那身紅……邪性!招的不是人!”

“第二條,路當間兒站着的小崽子,尤其是雪地裏孤零零一個的,掉頭走!那不是攔路,是索命!”

“第三條,”老周的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荒郊野嶺,沖你招手的老頭兒,裝沒看見!那是‘招手翁’,叫誰的名兒,誰就得跟他走!”

“這三樣東西,”老周最後重重磕了磕煙袋鍋子,銅鍋底敲在車鬥的鐵板上,發出清脆又瘮人的一聲“當啷”,“沾上一樣,閻王爺那兒,就算掛上號了!”

李建國猛地甩了甩頭,像要把這不合時宜的回憶連同老周那張嚴肅的臉一起甩出車窗。他自嘲地咧了咧嘴,露出一口被劣質煙熏得發黃的牙齒。

跑了快二十年長途,啥怪事沒聽過?可哪次真撞見了?還不都是跑車跑久了,自個兒嚇唬自個兒?他伸手摸向副駕座椅下,摸索着那個熟悉的、沾滿油污的扁酒壺。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金屬外殼,還沒來得及擰開蓋子——

車燈的光柱盡頭,那翻騰攪動的雪幕裏,毫無征兆地,陡然滲出了一抹紅!

那紅,豔得刺眼,像凝固的血塊,又像一團不祥的火焰,在無邊無際的慘白中猛地燃燒起來。

李建國的心髒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緊接着便是擂鼓般狂砸胸腔!他全身的汗毛瞬間炸起,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車外的風雪還要冰冷徹骨!

他幾乎是本能地一腳狠狠跺在刹車上!

“吱嘎——!”

刺耳的刹車聲瞬間撕裂了風雪的咆哮!沉重的卡車在厚厚的積雪上劇烈地向前滑行、扭擺,像一頭失控的巨獸。

車頭猛地向路邊甩去,眼看就要撞上路邊隱約可見的、被積雪覆蓋得只剩模糊輪廓的深溝!

李建國目眥欲裂,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恐懼!他死死抱住方向盤,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反向狠打!輪胎在雪地上發出絕望的摩擦聲,整輛車劇烈地左右搖擺,終於,在車頭距離那道死亡深溝邊緣不到半米的地方,驚險萬分地停了下來。

引擎還在空轉,發出粗重的喘息。駕駛室裏一片死寂,只有李建國自己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聲,還有心髒在耳膜裏瘋狂撞擊的轟鳴。

他全身都被冷汗浸透,冰冷的布料緊貼着皮膚。他大口喘着氣,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血紅……消失了?

是被車燈晃開了?還是剛才急刹車時的錯覺?

他驚魂未定,顫抖着手去摸煙盒,想點支煙壓壓驚。就在他低頭掏打火機的瞬間——

“篤、篤、篤。”

三聲清晰、短促、帶着某種金屬質感的敲擊聲,異常突兀地響起,就在他左側的車窗玻璃上!

李建國渾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他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抬起頭。

一張臉,緊貼在冰冷的車窗外。一張女人的臉。

車燈昏黃的光線透過厚重的雪幕,勉強勾勒出她的輪廓。皮膚是那種長年不見天日的、帶着病態的慘白,像陳年的宣紙。

嘴唇卻異常鮮紅,紅得如同剛剛飽飲過鮮血。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眼白占據了絕大部分,瞳孔卻小得如同針尖,深不見底,此刻正直勾勾地、毫無生氣地,穿透布滿冰花的車窗玻璃,死死地盯着他。

她穿着一件舊式的、盤扣的棉襖,那棉襖的顏色,正是剛才刺破雪幕的那抹血紅!

李建國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老周那炸雷般的聲音在顱內瘋狂回蕩:“紅衣服的女人!絕對不能拉!絕對不能拉!”

他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心髒狂跳得幾乎要沖破喉嚨。

他下意識地就想掛倒擋,立刻逃離這個地方!然而,視線掃過車窗外那一片混沌狂暴的白色深淵——風雪比剛才更猛烈了,能見度幾乎降到了零。

這種鬼天氣,這種路況,倒車?無異於自殺!往前開?前面是深不見底的溝壑,還有這個……

恐懼和求生的本能在他腦子裏瘋狂撕扯。他死死咬着後槽牙,牙齦都滲出了血腥味。那女人依舊貼在車窗上,紋絲不動,那雙針尖般的瞳孔仿佛能穿透鋼鐵和玻璃,看進他的靈魂深處。

僵持。令人窒息的僵持。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窗外的風雪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剩下駕駛室裏暖風機徒勞的嗡鳴和李建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終於,女人動了。她微微側過臉,那鮮紅的嘴唇輕輕開合,聲音隔着冰冷的玻璃和呼嘯的風雪,竟然異常清晰地鑽進李建國的耳朵裏,不高,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冰冷,沒有任何起伏,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子:

“師…傅…捎…我…去…白…家…溝…吧…”

“白家溝”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李建國的心口上!那個深埋在心底、結了厚厚冰痂的名字!一股寒氣瞬間從脊椎骨竄遍全身,凍得他牙齒都開始咯咯打顫。

他猛地抬眼,再次撞上那雙針尖般的瞳孔。那眼神裏,似乎……帶着一絲極其細微、卻又令人毛骨悚然的……了然?她知道白家溝?她爲什麼偏偏要去白家溝?

李建國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右手死死攥着冰冷的檔把,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

他喉嚨發幹,吞咽了一下,卻只嚐到濃重的鐵鏽味。拒絕?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風雪封路的鬼地方拒絕一個這樣的東西?他不敢想象後果。讓她上車?那更是……老周的聲音又在腦子裏咆哮起來。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恐怖的兩難選擇逼瘋時,那女人再次開口了,依舊是那種冰冷、毫無波瀾的調子,卻像毒蛇的信子舔過耳膜:

“雪…太…大…了…師…傅…我…冷…”

這句話,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瞬間戳中了李建國心底某個極其柔軟、又極其痛苦的地方。冷……大雪……他仿佛又看到漫天風雪裏,那個小小的、蜷縮的身影……

一股混雜着巨大恐懼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悲愴的沖動猛地沖垮了他的理智堤壩。他幾乎是憑着本能,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鏽的機器,顫抖着伸出手,咔噠一聲,解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鎖。

“上…來吧…”他的聲音幹澀嘶啞,連他自己都幾乎認不出來。

車門被拉開一條縫,一股遠比車外風雪更刺骨的寒氣猛地灌了進來,瞬間驅散了暖氣片努力營造的那一點點可憐的暖意。李建國甚至感覺呼吸都帶上了白霜。

女人側着身子,無聲無息地滑進了副駕駛座。動作輕盈得詭異,仿佛沒有一絲重量。

車門在她身後輕輕合上,發出沉悶的“嘭”的一聲,隔絕了外面狂暴的風雪,卻也將一種更加粘稠、更加冰冷的恐懼徹底關在了這狹小的駕駛室裏。

她坐定,身上那件溼透的舊紅襖緊貼着身體,布料呈現出一種深重的暗紅,不斷有細小的水珠順着衣角滴落,在布滿灰塵和油污的座椅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溼痕。

然而,詭異的是,她頭發上、臉上,卻看不到任何雪片或水跡,幹爽得仿佛從未置身於那場狂暴的風雪之中。只有那件紅襖,像一個剛剛從冰水裏撈出來的沉重負擔,不斷滲出刺骨的寒氣和……水。

那股寒氣是如此霸道,迅速在駕駛室裏彌漫開來。暖氣片徒勞地嘶嘶作響,拼命吹出的熱風一碰到女人周圍無形的冰冷屏障,立刻變得溫吞無力。

李建國感覺自己像是坐在一塊巨大的冰坨旁邊,裸露在外的臉頰和握着方向盤的手背,被那寒氣刺得生疼。

更讓他渾身發冷的是那股氣味——一種難以形容的、混合着深山老林裏腐爛落葉的土腥味、某種陳舊木頭腐朽的氣息,還有……一絲極淡、卻又異常頑固的、類似陳年山核桃殼的苦澀味道。

這氣味若有若無,卻像無數冰冷的細針,不停地扎着他的神經。

李建國強迫自己目視前方,雙手死死抓住方向盤,指關節因爲過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他不敢轉頭,只能用眼角的餘光極其謹慎地、一點一點地掃向那個占據了副駕駛座位的紅色身影。

女人坐得異常端正,雙手交疊放在腿上,溼漉漉的暗紅色袖口遮住了大半手掌。她的臉微微側向窗外,仿佛在專注地看着外面一片混沌的風雪。

但那慘白的側臉線條,在儀表盤微弱燈光的映照下,顯得無比僵硬,像一尊沒有生命的蠟像。

李建國的心懸在嗓子眼,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擊着胸腔。他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抬起右腳,輕輕點下油門。

卡車發出一聲低吼,車輪在厚厚的積雪上艱難地滾動起來,重新向前方那未知的、被風雪徹底吞噬的道路駛去。

車內死寂。只有引擎的轟鳴、車輪碾壓積雪的咯吱聲,以及暖氣片對抗無效後發出的、越來越無力的嘶鳴。那詭異的沉默像不斷收緊的繩索,勒得李建國幾乎喘不過氣。

他必須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呃……”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幹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大妹子……這大半夜的,又是這鬼天氣,咋一個人跑白家溝去啊?”他努力想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正常些,帶着點司機慣常的搭訕腔調,但尾音卻控制不住地微微發顫。

女人沒有立刻回答。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鍾的沉默,在李建國緊繃的神經上如同幾個世紀般漫長。他幾乎以爲她不會回答了。

就在他快要放棄時,女人極其緩慢地轉過了頭。

她的動作帶着一種非人的滯澀感,脖頸轉動時,李建國甚至能隱約聽到一種細微的、類似老舊木門鉸鏈轉動的“咯吱”聲。

那雙針尖般的瞳孔,從窗外移開,重新聚焦在李建國的臉上。冰冷,空洞,沒有任何屬於人類的情感波動。

“找…人…”她的嘴唇開合,聲音依舊是那種毫無起伏的冰冷調子,仿佛從凍土層深處擠出來,“找…我…男…人…”

“找人?”李建國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凍住了,“白家溝……前些年大雪封山,聽說……聽說村裏人都……”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沒敢把“死光了”三個字說出口。

兩年前那場席卷整個山區的特大雪災,白家溝是受災最嚴重的村子之一,幾乎……沒有活口出來。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方向盤,掌心全是冰冷的汗水。

女人對他的話似乎毫無反應。那雙針尖般的瞳孔依舊死死地盯着他,嘴角卻極其詭異、極其緩慢地向上牽拉了一下,形成一個完全稱不上笑容的弧度,僵硬得如同刀刻在石頭上。那笑容裏沒有一絲暖意,只有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洞悉一切的冰冷。

“他…跑…了…”女人的聲音壓得更低,像毒蛇在枯葉上爬行,帶着一種刻骨的怨毒,“丟…下…我…和…囡…囡…”

“囡囡”?!

這個帶着濃重關東親昵口吻的詞,像一道無聲的炸雷,在李建國耳邊轟然爆響!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逆流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握着方向盤的手猛地一滑,沉重的卡車在雪路上劇烈地扭擺了一下!他慌忙穩住方向,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撞擊、抽搐,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囡囡……這個稱呼……這個他只在夢裏、在無人處才敢小心翼翼觸碰的名字……

她怎麼會知道?!她怎麼會用這個名字?!

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着極度恐懼和巨大悲傷的洪流瞬間將他吞沒!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猛地轉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副駕駛座上那個紅色的、散發着寒氣的女人!他張着嘴,想質問,想咆哮,喉嚨裏卻只能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

就在他驚駭欲絕、大腦一片空白之際,女人那僵硬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分。

她那只一直放在腿上的手,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那是一只異常慘白、骨節分明的手,指甲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青灰色。

她的動作帶着一種詭異的儀式感,伸向了自己那件溼漉漉的暗紅色棉襖的衣襟內側口袋。

李建國的視線像被磁石吸住,無法移開分毫。他看着她那只慘白的手,緩慢地、極其小心地從衣襟裏掏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顏色深褐、表面布滿深刻褶皺和歲月包漿的物件——一顆老山核桃。

核桃不大,但棱角分明,在昏暗的車內光線下泛着幽暗的光澤。核桃頂部,精巧地鑽了一個小孔,一根褪色發暗的紅繩穿過小孔,末端系着一個同樣古舊、色澤發烏的小小銅鈴鐺。

山核桃鈴鐺!

李建國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他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駕駛座上,連眼珠都無法轉動。

他死死地盯着女人手中那個輕輕搖晃的小物件,那銅鈴隨着她細微的動作,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寂靜得如同一個啞巴。

這鈴鐺……這核桃……他認得!太認得了!

那是囡囡的!是囡囡最喜歡的小玩意兒!是他當年跑長途去南邊,在一個山貨市場的地攤上,花了兩塊錢買回來的!

囡囡歡喜得不得了,睡覺都要攥在手心裏!她的小手那麼軟,那麼暖,捧着這顆小小的核桃,像捧着世界上最珍貴的寶貝,咯咯地笑着,搖着那個不會響的啞鈴鐺……

“爸…爸…鈴鐺…鈴鐺…不響…”囡囡奶聲奶氣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

“等囡囡長大了,爸爸給你買個會響的,叮叮當當的!”他當時笑着揉着女兒細軟的頭發。

後來……後來那個風雪交加的傍晚……他接到白家溝打來的那個電話……他瘋了一樣往回趕……可還是晚了……一切都晚了……囡囡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冰冷的炕角,手裏,就死死攥着這顆小小的山核桃鈴鐺……它終究沒能等到那個會響的新鈴鐺……

這個鈴鐺……這個承載着他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永遠無法彌補的悔恨的鈴鐺……怎麼會在這個詭異女人的手裏?!她從哪裏得到的?!她到底是誰?!

巨大的悲痛和極致的恐懼如同兩只巨手,狠狠撕扯着李建國的神經。他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在尖叫!

他想撲過去奪回那個屬於囡囡的東西,身體卻像灌滿了冰冷的鉛塊,沉重得無法動彈分毫。他只能眼睜睜看着,看着那個女人用慘白的手指,極其珍視地、一下一下地摩挲着那顆深褐色的核桃,那動作溫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囡…囡…也…喜…歡…”女人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像淬了冰的針,扎進李建國早已破碎不堪的心髒。她微微側過頭,那雙針尖般的瞳孔裏,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李建國那張因極度痛苦和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

“師…傅…”她的聲音陡然變得極其清晰,冰冷中透着一絲難以言喻的詭異,“你…女…兒…叫…什…麼…名…字…?”

“轟——!”

李建國腦子裏最後那根名爲理智的弦,徹底崩斷了!

“啊——!!!”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完全不似人聲的嘶吼猛地從他喉嚨裏爆發出來!那聲音充滿了無法承受的驚駭、深入骨髓的恐懼和被觸及最痛傷疤的絕望!

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逃!離開這裏!離開這個怪物!離開這個拿着囡囡遺物的魔鬼!

他猛地一腳將刹車狠狠踩到了底!同時,被巨大恐懼燒灼得通紅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前方風雪中隱約露出一點輪廓的路邊——那是一排廢棄的、被積雪覆蓋了大半的低矮道班房!

“吱——嘎——!!!”

刺耳欲聾的刹車聲再次撕裂風雪!卡車在巨大的慣性下猛地向前沖去,沉重的車身在積雪上瘋狂地甩尾、橫移!車輪卷起沖天的雪浪!李建國根本顧不上方向,任由車身失控地朝着路邊那排黑黢黢的廢棄道班房猛沖過去!

“砰!哐啷!”

劇烈的撞擊聲!卡車車頭結結實實地撞塌了一扇腐朽的木板門,半個車頭都沖進了其中一間廢棄道班房的內部!塵土和積雪的混合物簌簌落下,瞬間彌漫了整個駕駛室!

巨大的沖擊力讓李建國猛地前撲,額頭狠狠撞在方向盤上,一陣劇痛伴隨着眩暈襲來。但他此刻根本感覺不到疼痛,只有一種近乎瘋狂的求生欲在支撐着他!

他猛地抬起頭,不顧額角流下的溫熱液體,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惡鬼般掃向副駕駛座!

座位上,空空如也!

只有座椅上那一大片被暗紅色棉襖浸透的、冰冷的溼痕,在彌漫的灰塵中顯得格外刺眼。那個女人……不見了!

李建國的心髒狂跳着,像要從喉嚨裏蹦出來。他顧不上許多,一把推開車門,連滾帶爬地跌進了冰冷刺骨的廢棄道班房裏。

這裏顯然廢棄已久,彌漫着一股濃重的塵土、黴味和鐵鏽混合的氣息。屋頂破了好幾個大洞,慘淡的雪光從洞口漏下,勉強照亮這個不大的空間。

裏面堆滿了破爛的桌椅、斷裂的撬棍、廢棄的輪胎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雜物,都覆蓋着厚厚的灰塵和蛛網。冰冷的地面上,積着一層薄薄的浮雪。

李建國背靠着冰冷的車門,劇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氣嗆入肺裏,帶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他驚恐地環顧四周,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那個女人呢?她去哪裏了?那身刺眼的紅襖……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在他背後響起。

那聲音……那聲音……

不再是之前那種冰冷、毫無起伏的調子。這聲音柔軟、溫婉,帶着一絲熟悉的、曾經無數次在他疲憊歸家時響起的、讓他感到無比安心和溫暖的語調!

“建國……你跑什麼呀?車開那麼快,多危險啊……”

李建國的身體瞬間僵硬!如同一具被冰封的木偶!他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轉過身。

就在卡車撞破的門口,那堆積的雪塵緩緩沉降的光影裏,站着一個身影。

不再是那身溼透的暗紅舊襖。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洗得有些發舊的薄毛衣,外面套着一件淺灰色的開衫。

烏黑的頭發鬆鬆地挽在腦後,幾縷發絲溫柔地垂在頰邊。她的臉龐在昏暗中顯得有些模糊,但那溫婉的輪廓,那熟悉的身姿……

那分明是……是他死去多年的妻子,秀芳!

“秀……秀芳?”李建國喉嚨裏擠出的聲音嘶啞而破碎,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巨大的沖擊讓他眼前陣陣發黑,是恐懼?是狂喜?還是……徹底的瘋狂?

“是我呀。” “秀芳”輕輕地向前走了兩步,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帶着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你看你,嚇成這樣。

雪這麼大,路這麼難走,你一個人開車,我不放心……就想着……來陪陪你……” 她的目光落在李建國額角還在滲血的傷口上,眼神裏充滿了真切的擔憂和心疼,“哎呀,都撞破了!疼不疼?快過來,讓我看看……”

她說着,伸出了手。那雙手,不再是剛才那種慘白枯槁的模樣,而是記憶中秀芳那雙溫暖、柔軟、因爲常年操勞而略顯粗糙的手。

那溫柔的眼神,那熟悉的聲音,那伸過來的、記憶中無數次爲他撫平疲憊的手……這一切,像一張精心編織的、散發着致命誘惑的網,瞬間攫住了李建國混亂不堪的心神。

巨大的悲痛和長久的思念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僅存的、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他的眼睛模糊了,身體不受控制地想要向前邁步,想要抓住那只手,想要撲進那個溫暖的懷抱裏……

“秀芳……秀芳……”他喃喃地喚着,聲音哽咽,像個迷路的孩子終於找到了歸途。

額角的傷口似乎也不疼了,冰冷的身體似乎也感覺到了久違的暖意。他幾乎就要伸出手去……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只“溫暖”的手掌的前一刹那!

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氣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鑽進了他的鼻腔!

那股混合着深山老林裏腐爛落葉的土腥味、陳舊木頭腐朽的氣息……還有,那絲極淡極淡、卻又異常頑固的、類似陳年山核桃殼的苦澀味道!

這味道……是那個女人身上的味道!

這冰冷的氣息像一盆摻雜着冰渣的冷水,猛地從李建國頭頂澆下,瞬間將他從那種近乎迷幻的溫柔鄉中狠狠拽了出來!

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全身的血液!他猛地睜大眼睛,瞳孔因爲極致的驚駭而驟然收縮!

不對!

這味道不對!秀芳身上,從來只有幹淨的皂角香和溫暖的煙火氣!絕不會是這種……深山老墳裏帶出來的陰冷腐朽!

與此同時,另一個更加冰冷、更加絕望的聲音,如同從地獄深處傳來的喪鍾,在他混亂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山魈婆……專找負心人……剝皮拆骨……食魂奪魄……”

爺爺!是爺爺臨終前,死死抓着他的手,渾濁的老眼裏滿是恐懼和不甘,斷斷續續說出的那個禁忌!

“山魈婆……山魈婆……”李建國喃喃自語,牙齒因爲劇烈的恐懼而咯咯作響。爺爺枯槁的臉、老周嚴肅的警告、那件溼透的紅襖、那顆山核桃鈴鐺、這冰冷的腐朽氣息……還有眼前這個溫柔得令人心碎的“秀芳”……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這最後的、致命的線索——爺爺口中的“山魈婆”——猛地串聯起來!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貫穿他的天靈蓋!

這根本不是秀芳!這是那個披着人皮的怪物!它在模仿!它在用他最深的思念和痛苦做誘餌!

“秀芳”的手已經快要碰到他的臉頰了,那溫婉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眼神裏的擔憂也絲毫未減。然而,李建國卻在那雙溫柔的眼睛深處,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轉瞬即逝的冰冷和貪婪!像毒蛇鎖定了獵物!

跑!必須跑!

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爆發般壓倒了所有混亂的情緒!李建國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後一縮!同時,他的右手在軍大衣的口袋裏瘋狂地摸索!

那裏,貼身放着一個硬硬的、小小的物件——正是那顆屬於囡囡的、深褐色的山核桃鈴鐺!

剛才在極度混亂中,他不知何時竟把它死死攥在了手裏,那堅硬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爺爺顫抖的聲音再次在耳邊炸響,清晰得如同昨日:“……鈴……鈴鐺……不是驅它……是……照它原形……三息……只三息……”

照它原形!只有三息(三秒)!

沒有時間猶豫了!那只“溫柔”的手已經帶着冰冷的觸感拂到了他的額角!

李建國猛地將那顆山核桃鈴鐺從口袋裏掏了出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朝着“秀芳”那張溫婉的臉,狠狠砸了過去!

“滾開——!!!” 他嘶聲咆哮,聲音因爲極度的恐懼和爆發而扭曲變形!

核桃脫手飛出的瞬間,奇跡發生了!

那顆原本黯淡無光、布滿歲月痕跡的老山核桃,在脫離李建國手掌的刹那,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激活!深褐色的表皮驟然爆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純粹而強烈的白光!

那光芒並不熾烈刺眼,卻帶着一種洞穿一切虛妄、直抵本質的銳利!它像一束被高度凝聚的探照燈,瞬間將前方那溫婉的身影完全籠罩!

“嗤——!”

一聲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按在溼牛皮上的刺耳聲響,驟然在冰冷的空氣中爆開!

“啊——!!!”

一聲淒厲到完全不屬於人類的、混合着極度痛苦和暴怒的尖嘯,猛地從“秀芳”的口中爆發出來!那聲音尖銳得仿佛能撕裂人的耳膜,充滿了無盡的怨毒和瘋狂!

在白光的籠罩下,那張溫婉秀美的臉孔如同被投入滾水的蠟像,瞬間扭曲、融化、變形!皮膚寸寸龜裂、剝落,露出底下慘白如同朽木的底色!那雙溫柔含情的眼睛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兩團在眼眶裏瘋狂燃燒、跳躍的幽綠色火焰!那火焰深處,是純粹的、毀滅一切的暴戾和貪婪!

它身上的米白色毛衣和灰色開衫,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焚燒,瞬間化作飛灰!顯露出內裏那件溼漉漉、不斷滴着黑水的、刺眼的暗紅色破舊棉襖!

那棉襖緊緊包裹着一具非人的軀體——幹瘦、佝僂,皮膚是死樹皮般的灰白色,布滿了深深的褶皺和黴斑般的黑點!四肢如同被拉長的枯枝,指爪尖銳烏黑!

這才是它的真面目!山魈婆!

那刺眼的白光仿佛對它造成了巨大的痛苦和傷害。它佝僂的身體在白光中劇烈地抽搐、扭曲,發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

那兩團幽綠色的火焰瘋狂地跳躍着,死死鎖定了李建國,充滿了要將眼前之人撕成碎片的滔天恨意!

“三息!只有三息!”爺爺的警告如同警鍾在李建國腦中瘋狂敲響!

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過這間凌亂冰冷的廢棄道班房!目光瞬間釘死在房間最深處角落裏的一個東西上!

那是一個巨大的、鏽跡斑斑的鐵櫃!看樣式,像是以前道班用來存放工具或者冰塊的冰櫃!櫃門半開着,黑洞洞的,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就是它!

李建國沒有絲毫猶豫!在身後那山魈婆因痛苦而發出的、令人靈魂戰栗的尖嘯聲中,他爆發出此生最快的速度!

像一顆出膛的炮彈,朝着那個巨大的鐵櫃猛沖過去!他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撞在沉重冰涼的櫃門上!

“哐當——!”

一聲巨響!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他手臂發麻!那半開的厚重鐵門被他用肩膀死死頂住!他咬緊牙關,青筋在脖子上暴起,用盡吃奶的力氣,身體死死抵住鐵門,雙腳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瘋狂地蹬踏!

“嘎吱——吱呀——”

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響起!那扇沉重無比、鏽蝕嚴重的鐵門,在李建國拼盡全力的推動下,極其艱難地、一寸一寸地開始移動!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吼——!!!”

身後,那山魈婆的尖嘯陡然拔高!白光籠罩的時間到了盡頭!山核桃鈴鐺爆發的光芒如同耗盡了所有能量,驟然熄滅!

核桃本身也發出一聲細微的“咔嚓”輕響,表面裂開了一道深深的縫隙,滾落在地,瞬間黯淡下去。

光芒消失的刹那,那山魈婆身上被白光灼燒出的、如同焦炭般的傷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蠕動着愈合!

那兩團幽綠的火焰瞬間暴漲!一股比之前恐怖十倍、冰冷百倍的怨毒氣息如同實質的潮水,猛地席卷了整個空間!

“死——!!!”

一個完全由怨毒和殺意凝聚而成的音節,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李建國的心口!他感覺背後那冰冷的死亡氣息已經貼了上來!尖銳的破空聲直刺後心!

“啊——!!!”

李建國發出野獸般的狂吼,在死亡的逼迫下爆發出最後一絲潛能!他猛地將全身重量向前一壓!同時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狠狠一腳踹在鐵櫃的側壁上!

“哐——當——!!!”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那扇沉重無比的鏽蝕鐵門,終於被他用盡所有力氣,狠狠地、死死地合攏!沉重的金屬撞擊聲在空曠的道班房裏激起巨大的回響!

幾乎就在鐵門合攏的同一瞬間!

“嘭!!!”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厚重的鐵櫃門板上!整個巨大的鐵櫃都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鐵門上瞬間向內凸起了一個極其清晰、極其恐怖的爪印!深達寸許!邊緣的金屬扭曲撕裂,發出刺耳的呻吟!

緊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嘭!嘭!嘭!”

如同地獄的鼓點,瘋狂地敲擊在厚重的鐵門之上!每一次撞擊,都伴隨着鐵門向內恐怖的凹陷和扭曲!

每一次撞擊,都讓整個鐵櫃發出不堪重負的、令人牙酸的呻吟!鐵鏽和灰塵簌簌落下!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不再是模仿秀芳的溫婉,也不是山魈婆本身的冰冷,而是一種徹底瘋狂的、混合着非人尖嘯和怨毒詛咒的咆哮,從鐵櫃內部猛烈地穿透出來!

那聲音像無數把冰冷的銼刀,狠狠刮擦着李建國的耳膜和神經!冰冷、瘋狂、充滿無窮無盡的惡毒!

“李建國!負心人!你不得好死!!” 那聲音嘶吼着,帶着刻骨的仇恨,“剝你的皮!吃你的魂!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鐵櫃在瘋狂的撞擊下劇烈地搖晃着,仿佛裏面關押着一頭來自地獄的遠古凶獸!每一次撞擊,都讓櫃門上的凸起更加猙獰,金屬的扭曲聲更加刺耳!整個道班房似乎都在隨之震動!

李建國癱倒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劇烈震顫的鐵櫃,渾身抖得像一片狂風中的落葉。汗水、血水混合着灰塵糊滿了他的臉,每一次沉重的撞擊都如同直接砸在他的心髒上,震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翻騰。

他死死捂住耳朵,但那瘋狂的咆哮和詛咒依舊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地鑽進他的腦海!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顆裂開的、黯淡無光的山核桃,爺爺最後的話語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瀕臨崩潰的意識上:“……三息……只三息……困不住它……鐵……鐵能阻它一時……快……快走……”

快走!必須走!趁這鐵櫃還能困住它一時!

求生的欲望如同最後的火焰,在無邊的恐懼中頑強地燃燒起來。李建國猛地吸了一口混雜着鐵鏽和塵土的冰冷空氣,肺部傳來火辣辣的刺痛。

他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雙腿軟得像面條,每一次邁步都踉踉蹌蹌。他不敢回頭看一眼那瘋狂震動的鐵櫃,用盡全身力氣,連滾帶爬地沖向門口,沖向那輛半個車頭還卡在破門裏的解放卡車!

他幾乎是摔進駕駛室的!冰冷的座椅刺激得他一哆嗦。顫抖的手摸索着鑰匙,插了好幾次才插進鎖孔!擰動!引擎發出一陣無力的咳嗽聲,沒有啓動!

“不!不!不!”李建國目眥欲裂,瘋狂地拍打着方向盤!

“轟——!!!”

身後,鐵櫃的方向傳來一聲前所未有的、如同爆炸般的巨響!伴隨着金屬被徹底撕裂的、令人牙酸的尖嘯!

李建國的心髒瞬間沉到了谷底!他猛地回頭——

只見那扇厚重無比的鏽蝕鐵門,竟然被從內部硬生生撕裂開一個大洞!一只覆蓋着灰白色死皮、指甲尖銳烏黑的枯爪,正從那撕裂的洞口裏猛地伸出來!

瘋狂地抓撓着!緊接着,是另一只爪子!那兩團燃燒着無盡怨毒的幽綠色火焰,透過撕裂的洞口,死死地鎖定了駕駛室裏的李建國!

“死——!!!”

那充滿毀滅氣息的咆哮,如同死神的宣告!

完了!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李建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那只因恐懼而痙攣的手,在胡亂拍打中,猛地按在了啓動按鈕上!

“嗡——轟——!!!”

引擎發出一聲沉悶的嘶吼,緊接着,如同垂死的巨獸發出了最後一聲咆哮,猛地啓動了!轉速表指針瘋狂跳動!

李建國眼中瞬間爆發出狂喜的光芒!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他幾乎是憑着肌肉記憶,左手猛地掛上倒擋,右腳將油門狠狠踩到了底!

“嗚——!!!”

解放卡車的引擎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巨大的後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瘋狂空轉、摩擦,卷起一片嗆人的煙塵和橡膠焦糊味!車身劇烈地震動着!

“吼——!!!”

鐵櫃被徹底撕開!一個佝僂的、散發着濃鬱腐朽寒氣的暗紅色身影,帶着滔天的怨毒和幽綠的火焰,如同離弦之箭般朝着卡車駕駛室猛撲過來!那尖銳的烏黑利爪,在昏暗中閃爍着死亡的光芒,直刺李建國的後心!

就在那利爪即將穿透薄薄的車門鐵皮的刹那!

“轟——!!!”

巨大的後輪終於咬住了地面!沉重的卡車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蠻牛,猛地向後倒躥出去!巨大的慣性將李建國狠狠摜在方向盤上!

“砰!”

山魈婆那撲來的身影,只差毫厘!尖銳的利爪狠狠抓在駕駛室後窗的鐵皮上,發出一聲刺耳的刮擦聲,留下幾道深痕!它那佝僂的身體因爲撲空而猛地一個趔趄,幽綠的火焰裏充滿了狂暴的憤怒!

卡車咆哮着,如同失控的鋼鐵巨獸,猛地倒沖出廢棄的道班房,重新一頭扎進了外面那無邊無際、狂暴翻騰的白色風雪地獄之中!

李建國根本不敢有絲毫停頓!他猛打方向盤,同時迅速換擋,油門再次踩到底!卡車在厚厚的積雪中瘋狂地扭擺着,甩出一個巨大的弧線,車輪卷起沖天的雪浪,終於勉強掉過頭來!

車燈的光柱在狂暴的風雪中劇烈地搖晃、切割,如同垂死掙扎的探照燈。李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風雪徹底吞沒的道路,雙手因爲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指甲深深摳進方向盤包裹的皮革裏。他不敢看後視鏡一眼,仿佛只要看一眼,就會看到那張扭曲的鬼臉緊貼在玻璃上!

引擎在極限狀態下發出痛苦的嘶吼,車身在厚厚的積雪中劇烈顛簸、搖擺,每一次打滑都讓李建國的心提到嗓子眼。冰冷的汗水混合着額角的血水,不斷流進他的眼睛裏,帶來一陣刺痛,他卻連眨一下眼的勇氣都沒有。

風雪依舊狂暴,如同白色的怒濤,一遍遍沖刷着這輛在雪海中掙扎前行的孤舟。擋風玻璃上的刮雨器徒勞地左右搖擺,剛刮開一道縫隙,立刻又被密集的雪片糊滿。

不知開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鍾,也許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李建國感覺自己的神經已經繃緊到了極限,隨時都會斷裂。就在他幾乎要被這無休止的緊張和恐懼壓垮時,前方那翻騰的白色幕布深處,似乎……隱約透出了一點點極其微弱的光?

不是幻覺?

李建國的心髒猛地一跳!他用力眨了眨被血水糊住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一點在風雪中頑強閃爍的、昏黃的、溫暖的光!

是燈光!是人家!是屯子!

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和劫後餘生的虛弱感瞬間席卷了他!他幾乎是嗚咽着,再次狠狠踩下油門,卡車發出一聲更加高亢的咆哮,朝着那點象征着生的希望的光亮猛沖過去!

終於,卡車沖破了最後一道厚重的雪幕,車輪碾上了相對堅實、被清掃過的村路。幾座低矮的、覆蓋着厚厚積雪的農舍出現在視野裏。其中一間窗戶透出的昏黃燈光,此刻在李建國眼中,比太陽還要溫暖明亮!

他幾乎是癱軟着,將卡車歪歪斜斜地停在路邊。熄了火,駕駛室裏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他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在冰冷的空氣中回蕩。

安全了……暫時……安全了……

巨大的疲憊和虛脫感如同潮水般涌來。他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每一塊肌肉都在酸痛地抗議。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大口喘着氣,試圖平復那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髒。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餘光,無意識地掃過了駕駛室中間懸掛着的、那塊小小的、布滿灰塵的後視鏡。

鏡子裏,清晰地映出後排空蕩蕩的座椅。

然而,就在那空蕩座椅的上方,在車頂篷布那深色的背景上——

一張慘白扭曲、布滿深刻褶皺的臉,正緊緊地貼在後擋風玻璃的內側!

那雙針尖般大小的瞳孔,在鏡面的反射下,閃爍着兩點幽綠、怨毒的寒光,如同深冬墳地裏的鬼火,正直勾勾地、穿透了鏡面,死死地“盯”着鏡中李建國那張驚駭欲絕的臉!

它……一直就在車裏!

“呃……”

一聲極度壓抑的、如同被扼住喉嚨的抽氣聲,猛地從李建國喉嚨裏擠了出來。他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剛剛劫後餘生帶來的一點點暖意被這徹骨的冰冷徹底驅散!

他像一尊瞬間被冰封的石像,僵在駕駛座上,連眼珠都無法轉動,只能死死地、絕望地,看着後視鏡裏那雙幽綠的鬼眼!

就在這時。

“叮咚!”

一聲清脆的、在死寂車廂裏顯得無比刺耳的手機提示音,猛地響起!

李建國渾身猛地一哆嗦!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向自己那部隨意丟在副駕駛座上的舊手機。

屏幕亮了起來。

一條新消息。來自……女兒囡囡的微信頭像——那張她過生日時拍的、笑得像個小太陽的照片。

消息提示框裏,清晰地顯示着一條剛剛發來的語音信息。

李建國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抖得幾乎無法觸碰屏幕。他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按下了播放鍵。

聽筒裏,先是傳來一陣細微的、如同老舊收音機調頻般的電流滋滋聲。

緊接着,一個冰冷、僵硬、帶着非人質感的小女孩聲音,清晰地響起,一字一頓,如同冰冷的鐵釘敲進他的耳膜:

“爸…爸…山…核…桃…好…香…啊…我…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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