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宋甜轉身就走,粗布鞋踩過滿地狼藉,連個回頭都沒有。
柴房門一合,她立刻從褥子底下抽出那根磨得發亮的燒火棍,在地上劃拉起來,米溫三成,油溫六成,蔥花最後撒——這是她前世在米其林後廚熬了十年才悟出來的蛋炒飯火候口訣,半點差不得。
外頭風聲緊了。
說是康熙今兒要來御膳房,臨時起意,要考一考新人廚藝,消息傳得飛快,李公公立馬在榜上劃掉了所有雜役名字,還放話:“燒火的碰灶台都犯規矩,還想見駕?做夢。”
宋甜聽着外頭小太監傳話,手裏的燒火棍一頓,冷笑了一聲。
規矩?她上回用溼草燜紅薯那招,早把規矩燒成灰了。
她把棍子往牆角一插,拎起半筐紅薯皮就往庫房走。路過賬房時,順手從袖子裏摸出一張泛黃紙片,趁人不備塞進了食材賬本夾層。
那紙上寫着《隨園食單》裏一段蛋炒飯的講究:米要隔夜晾透,蛋要現打攪勻,鍋要燒到滴水成珠。字跡工整,火候標注精確到刻。
她沒留名,只讓庫房太監帶了句原話:“您若不信,我可一試。”
這話當晚就傳到了老御廚耳朵裏。
那老頭翻着賬本,眉頭越皺越緊,御膳房做蛋炒飯百年,歷來是先炒蛋再下飯,講究的是金裹銀,可這紙上寫的,竟是冷飯直接下鍋,油溫未沸就開炒,簡直是胡來。
可他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這法子......好像真能保住米粒的彈勁。
他第二天一早就把這話遞給了掌勺的趙師傅,趙師傅嗤笑:“燒火丫頭寫的也當真?”可臨到考核前,還是忍不住念叨了一句:“待會兒要是真有人做這路蛋炒飯,讓皇上瞅瞅。”
這話不知怎麼又漏到了李公公耳朵裏。
他當場摔了茶盞:“誰敢拿粗食糊弄聖上,我扒了他的皮!”
可話音未落,宮門那邊就傳來太監尖聲通報——皇上駕到。
御膳房頓時亂成一鍋粥。新人廚師們端着雕花拼盤、高湯燉盅紛紛上台,鍋碗瓢盆叮當響,李公公站在台前,滿臉堆笑,就等着看誰敢出頭。
沒人注意到,宋甜是從後廚小門溜進來的。她沒穿新衣,也沒戴廚帽,就一身油漬斑斑的青布衫,手裏拎着一口黑鐵鍋。
她把鍋往空灶台上一放,哐當一聲。
全場靜了半秒。
李公公扭頭一看,臉都綠了:“你來幹什麼?滾下去!這兒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宋甜不答,從懷裏掏出一小碗冷飯,是昨夜剩的,粒粒分明。又打了兩個蛋,咔咔兩下敲進碗裏,筷子一攪,蛋液裹着飯粒就倒進了鍋。
油還沒冒煙。
衆人譁然。
“瘋了!油溫不夠就下飯,這飯要糊!”
“她怕是連灶都沒摸過!”
李公公冷笑:“來人,把她轟出去!別髒了聖上的眼!”
可就在這時,康熙已經踱步到了灶台邊。
他本是隨意走動,可鼻尖一動,忽然停住了。
鍋裏的飯正在噼啪作響,米粒在熱油裏炸開,蛋液迅速凝固,裹住每一粒米飯,那香味不是濃油赤醬的霸道,而是一種極幹淨的焦香,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甜氣,像是誰家灶台邊飄出來的家常味。
康熙盯着那鍋飯,眼神忽然變了。
他記得這個味。
小時候額娘病着,他偷溜出殿,餓得前胸貼後背。有個老嬤嬤悄悄給他炒了碗飯,米是剩的,蛋只打了半個,可最後那一勺糖水拌進去,香得他半夜做夢都在嚼。
他沒說話,只伸手拿過一旁的瓷勺,從鍋裏舀了一小口。
飯入口的瞬間,他喉嚨動了一下。
米粒彈牙,蛋香不膩,油量精準到幾乎嚐不出油來,可每一口都潤着。最絕的是那股若有若無的甜,不是糖,也不是蜜,是米在高溫下自然析出的漿味,被火候鎖死了。
他慢慢嚼着,沒咽。
旁邊李公公急了:“陛下!這等粗食豈能入您口?萬一不潔——”
“閉嘴。”康熙低聲道。
他放下勺,盯着宋甜:“這飯,誰做的?”
宋甜這才跪下:“回皇上,是奴婢。”
康熙看着她那張圓臉,小雀斑,眼睛亮得不像個奴才。
他忽然問:“你娘......會做飯?”
宋甜一愣,搖頭:“奴婢沒見過娘。”
康熙沉默片刻,又嚐了一口,這次咽了下去。他沒再說話,只抬手,把整碗飯端了起來,一口一口,吃完了。
最後那口飯咽下時,他眼角有點溼。
沒人敢出聲。
老御廚低頭看着那口空鍋,忽然明白了——這不是炒飯,是炒記憶。火候、油溫、順序,全都反着來,可偏偏做對了人心裏最饞的那一口。
康熙放下碗,聲音很輕:“升她。”
李公公猛地抬頭:“陛下?”
“九品燒火婦。”康熙看着宋甜,“專管太子灶台。往後,他吃什麼,她說了算。”
這話一出,整個御膳房像被雷劈了。
燒火丫頭,升九品?還專管太子灶?
李公公嘴唇哆嗦:“可......可她連廚籍都沒有,按例不能掌灶——”
“朕說能,就能。”康熙打斷他,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停住,“那飯......以後每月做一次。”
宋甜低頭謝恩,額頭貼地。
她沒抬頭,可嘴角已經翹了起來,從今往後,太子的胃是她的,皇帝的心也裂了條縫。
李公公站在原地,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盯着那口空鍋,忽然覺得胃裏一陣抽搐。
那股酸辣湯的味兒,還在他喉嚨裏燒着。
他抬手想發令,可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
宋甜起身,拎起她的鐵鍋,轉身就走。
路過李公公身邊時,她腳步一頓,低聲說了句:“公公,您要是哪天想吃這飯,提前說一聲。”
李公公沒理她。
可她剛走,他就悄悄摸了摸袖子,裏頭藏着一張紙條——昨夜有人塞給他的,寫着“脾胃溼滯,宜清淡,忌久鬱”。
他沒燒,也沒撕,就那麼攥着。
宋甜回到柴房,把鍋掛回牆角,從褥子底下摸出那只銀鐲子,輕輕擦了擦。
她盯着灶台,忽然笑了。
餓不死的人,遲早能翻身。
她剛把燒火棍塞回去,外頭就傳來腳步聲。
是太子身邊的太監,氣喘籲籲:“宋姑姑!太子爺醒了,點名要吃......吃昨兒那碗飯。”
宋甜點頭:“知道了。”
她起身,拍了拍裙子,卷起袖子。
鍋要燒透,米要隔夜,蛋要現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