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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在沉悶的汽笛聲中緩緩啓動,車輪碾過鐵軌,發出規律而沉重的“哐當”聲,一聲聲,仿佛碾過林知秋的心。
她靠窗坐着,臉側貼着冰涼的玻璃,目光空洞地望着外面逐漸加速倒退的站台、房屋、田野。
暮色四合,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樣:臉頰仍微微紅腫,上面還有幾道細小的劃痕。
她的手裏,緊緊的攥着那份離婚報告。
她看着倒影中的自己,又仿佛透過它,看到了另一個時空。
曾幾何時,也是這樣的旅程,她第一次遇見陳沐遠。
那時他穿着板正的制服,眼神明亮,不顧自身安危護住她,胳膊被劃開血口子卻先問她“同志,你沒事吧?”
他背起崴腳的她,步子穩健,後背寬闊得能擋住所有風雨。
他笨拙地遞過來包着書皮的《紅旗》雜志,揣在懷裏焐熱的糖餅......
那些好,曾經那麼真,真得讓她以爲一輩子都耗不盡。
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
是陸柔雪母女出現的那一刻起。
他所有的“好”,突然地轉了向。
他看向她的眼神,從專注變得閃躲,從溫柔變得不耐。
他省下的糧票換了雞蛋,自然地放在那對母女面前,卻忘了她也曾飢腸轆轆。
他抱着別人的孩子耐心哄勸,卻用那只手抓着孩子的手打向她。
他口口聲聲的“責任”與“托付”,變成了一把冰冷的刀,刀刀戳向她最痛的地方......
信任是如何一寸寸瓦解,心是如何一點點死掉的?
那些爭吵、辯解、委屈、乃至最後那十記帶着羞辱的耳光和他身後陸柔雪得意的笑......一幕幕在眼前晃動,比窗外的景色更清晰,也更刺心。
眼淚終於無聲地滾落,不是嚎啕大哭,只是止不住地流淌,溫熱地滑過冰冷的臉頰,跌碎在衣襟上。
不是爲了陳沐遠,或許是爲了那個曾經被真心呵護過的自己,爲了那份曾經堅信不疑卻最終面目全非的感情。
火車猛地鑽入隧道,車窗瞬間變成一面漆黑的鏡子,清晰地照出她淚流滿面卻異常平靜的臉。
黑暗籠罩了一切。
也好,她想。
就讓過去的種種,所有的愛與恨,眷戀與傷害,都隨着這列遠離的火車,被徹底埋葬在這片沉重的土地之下。
永不再見。
今後的她,只想投身祖國的建設,不問歸期。
另一邊,天徹底黑透了,林知秋一直沒回來。
陳沐遠坐在堂屋裏,心神不寧。右眼皮沒來由地突突直跳,心裏一陣陣發慌,像揣了個兔子,七上八下。
他幾次走到門口張望,外面黑漆漆的,連個人影都沒有。他想出去找,可腳像灌了鉛一樣沉。
他拉不下這個臉。
現在去找她,不就等於承認他做錯了,承認他下午做得太過分了嗎?
可這次明明是她不對,她先欺負柔雪母女,還動手打孩子。
以前就是太慣着她了,才讓她越來越不知分寸。
他狠下心,這次非得磨磨她的臭脾氣不可。不然以後這日子還怎麼過?他們可是要過一輩子的。
他這麼想着,故意忽略掉心底那絲越來越強的不安,硬是逼自己坐回凳子上,黑着臉等。
等着她自己受不了外面的冷清和害怕,乖乖回來認錯。
可夜越來越深,窗外一點動靜都沒有。
整整一夜,林知秋都沒回來。第二天晌午過了,門口還是空蕩蕩的。
陳沐遠心裏的那點僥幸徹底沒了,不安像野草一樣瘋長,揪得他心口發疼。他再也坐不住,抬腳就往外沖。
陸柔雪立刻柔柔弱弱地攔上來,眼睛紅紅的:
“遠哥,你去哪兒?嫂子可能就是鬧鬧脾氣,過兩天還不是......”
陳沐遠第一次沒心思聽她說完,下意識地推開她,語氣焦躁:“不行,我得去找人!”
他甚至連陸柔雪眼裏的怨毒都沒看到。
他幾乎是跑着去了林知秋常幹活的地裏,田埂上空空蕩蕩,只有幾個社員在遠處埋頭幹活,看到他來,都停下動作,眼神復雜地看過來,竊竊私語。
他顧不得這些,張口就問他們有沒有看見林知秋,他們都搖搖頭,不願多說話。
他又去了她可能去的幾個地方,河邊、倉庫後頭,全都沒有。
那股心慌越來越厲害,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實在沒辦法,只能掉頭去找生產隊長王慶喜。
王慶喜正在隊部算賬,抬頭看見他沖進來,眉頭立刻皺緊了,眼神裏帶着一種讓陳沐遠看不懂的沉重和......失望。
這段時間,他私下了解了一些情況,明白林知秋堅決要離婚,除了打算去支援邊疆,還因爲被陳沐遠傷透了心。
“慶喜哥,看到知秋沒?她一晚上沒回來......”陳沐遠急急地問,聲音都有些發顫。
王慶喜放下手裏的鋼筆,深深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重重嘆了口氣,聲音幹巴巴的:“不用找了。”
“小林同志跟你的離婚報告,組織上已經批了。她人......昨天下午就走了,去支援邊疆建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