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最後一周，A大被一股迷彩綠的浪潮徹底淹沒了。
操場被分割成十幾個方塊，每個方塊裏都站着穿着迷彩服的新生，像剛破土的小苗，在毒辣的太陽底下蔫頭耷腦。教官的口令聲此起彼伏，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稍息”“立正”“齊步走”的回聲撞在教學樓的牆上，又彈回來，混着蟬鳴和汗水的味道，在空氣裏發酵成一種獨特的燥熱。
蘇晚站在隊伍裏，感覺自己快要被曬化了。
迷彩服的布料又厚又硬，貼在被汗水浸溼的皮膚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額前的碎發早就溼透了，順着臉頰往下滴水，流進眼睛裏，澀得她睜不開眼。防曬霜早上出門時匆匆抹了一點，現在估計早就被汗水沖沒了，裸露在外的脖頸和耳後，已經曬得發紅發燙。
“都給我站好了！”教官在隊伍前踱來踱去，黑着臉掃視着每個人，“才站十分鍾就這副樣子？後面還有一個小時的軍姿等着你們！”
隊伍裏傳來幾聲壓抑的抽氣聲，沒人敢說話。
蘇晚咬着牙，努力把背挺得更直些。她從小就怕熱，一到夏天就蔫蔫的，更別說在太陽底下暴曬了。才站了不到半小時，她就覺得頭暈眼花，眼前的地面開始晃動，像隔着一層水波。
“報告！”旁邊的女生突然喊了一聲，聲音帶着哭腔，“我、我有點暈……”
教官皺了皺眉，揮了揮手：“出列，去旁邊樹蔭下休息。”
看着那個女生踉蹌着走出隊伍，蘇晚的心裏也泛起一陣恐慌。她也有點暈，而且越來越暈。
她偷偷往隊伍後面瞟了一眼，想看看林溪怎麼樣了。林溪站在斜後方，臉色也不太好，正沖她擠眉弄眼，比了個“加油”的手勢，嘴角卻白得嚇人。
蘇晚的心跳越來越快，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她感覺自己像個被吹脹的氣球，隨時都可能炸開。
就在這時，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陸星辭站在男生隊伍的第一排，離她不遠。他的站姿筆挺得像棵白楊樹，脊背挺直，下頜線繃得很緊，額頭上全是汗，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陽光把他的皮膚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襯得那雙眼睛更黑了，像浸在水裏的黑曜石。
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微微側過頭，視線掃過來，在她發紅的臉頰上停頓了兩秒，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蘇晚的心跳漏了一拍，趕緊收回目光，重新直視前方。可那瞬間的對視，像一道微弱的電流，讓她原本就混亂的思緒，更亂了。
她不能倒下。
至少不能在他面前倒下。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一陣更強烈的眩暈壓了下去。眼前的世界突然傾斜，耳邊的口令聲和蟬鳴聲都變得很遠，她的身體晃了晃，膝蓋一軟，差點栽倒在地。
“動什麼動！”教官的呵斥聲像鞭子一樣抽過來。
蘇晚咬着牙，想把身體穩住，可手腳卻像不屬於自己一樣，不聽使喚。就在她以爲自己肯定要當衆出醜時，一只手悄悄從旁邊伸過來，碰了碰她的胳膊。
很輕的一下，像羽毛拂過。
蘇晚愣了一下，偏過頭，看到陸星辭的側臉。他沒看她，依舊目視前方，嘴唇卻動了動，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再堅持一下，快休息了。”
他的聲音很低，帶着點被太陽曬過的沙啞，卻奇異地讓人安心。
蘇晚的心裏像被注入了一股微弱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氣，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驅散那陣眩暈。
再堅持一下。
她對自己說。
又站了十分鍾，感覺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教官終於吹響了休息的哨聲。
“原地休息十分鍾！”
隊伍裏瞬間爆發出一陣低低的歡呼，所有人都像被抽走了骨頭，癱軟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蘇晚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膝蓋，把頭埋進去。頭暈得更厲害了，臉頰燙得像火燒。
“蘇晚，你沒事吧？”林溪挪到她身邊，遞過來一瓶水，“你的臉好紅啊，是不是曬傷了？”
蘇晚接過水，擰開喝了一口，冰涼的液體流過喉嚨，稍微緩解了一點不適。“沒事，就是有點暈。”
“都怪我，”林溪懊惱地拍了下大腿，“早上出門時我還提醒你塗防曬霜，結果我自己也忘了帶！你看我這胳膊，都曬脫皮了。”
蘇晚這才注意到，林溪的胳膊肘處，果然紅了一片，皮膚皺巴巴的，看起來有點嚇人。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頸，那裏也火辣辣的疼。
“早知道就不聽教官的了，”林溪嘟囔着，“他說什麼軍人在太陽底下曬着都沒事，咱們塗防曬霜就是嬌氣……可這太陽也太毒了！”
蘇晚沒說話，只是望着遠處的樹蔭發呆。她現在特別後悔，早上出門時明明看到梳妝台上的防曬霜了，卻因爲急着趕時間，忘了拿。
“喏，給你。”
一只手突然伸到她面前，掌心躺着一支白色的管狀物體。
蘇晚抬起頭，看到陸星辭站在她面前，額頭上的汗還在往下滴，迷彩服的領口溼了一大片。他手裏拿着的，是一支沒拆封的防曬霜，包裝上印着她認識的牌子，是那種很溫和的物理防曬。
“給、給我？”蘇晚愣住了，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塗。”他沒多說什麼，只是把防曬霜往她面前遞了遞，聲音依舊有點啞，“脖子和耳後都曬紅了。”
蘇晚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居然注意到了？
注意到她曬紅了？
“那、那你呢？”蘇晚的手指蜷縮了一下，沒敢接，“你也曬得很厲害……”
“我不用。”他說得很幹脆，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我皮糙肉厚，不怕曬。”
蘇晚看着他被曬得發紅的脖頸，怎麼也不相信“皮糙肉厚”這種話。明明昨天看他還白白淨淨的，今天就黑了一個度。
“可是……”
“拿着。”他沒給她拒絕的機會，直接把防曬霜塞進她手裏，轉身就走，“我去那邊接點水。”
蘇晚握着那支防曬霜，愣在原地。管子是涼的，被他的手心捂過的地方，卻帶着一點溫熱。
“我的天！”林溪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伸手戳了戳她的胳膊，“陸星辭居然給你送防曬霜？他是不是對你有意思啊？”
“別瞎說！”蘇晚的臉頰更燙了，趕緊把防曬霜塞進褲兜，“他可能就是……看我曬得太慘了，順手幫忙而已。”
“順手幫忙能這麼貼心？”林溪挑眉，“連你耳後曬紅了都注意到了？我站你旁邊都沒發現！”
蘇晚被她說得心跳加速，卻嘴硬道：“他、他可能就是眼神好……”
話雖這麼說，心裏卻像揣了顆糖，甜絲絲的，連頭暈都減輕了不少。
休息時間結束，重新站回隊伍裏時，蘇晚悄悄從褲兜裏摸出那支防曬霜，擰開蓋子，擠出一點在手心，趁着教官轉身的間隙，飛快地往脖頸和耳後抹了抹。
防曬霜的質地很輕薄，帶着淡淡的清香，抹開後很快就吸收了，留下一層涼涼的保護膜。被曬得發燙的皮膚，瞬間舒服了很多。
她偷偷往男生隊伍那邊瞟了一眼，陸星辭依舊站得筆直，側臉對着她，陽光落在他的發梢，鍍上一層金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蘇晚覺得，他的嘴角，好像悄悄勾了一下。
下午的訓練換成了踢正步。
“一二一！一二一！”教官的口令聲震得人耳朵疼，“都給我把腿抬高！腳步踏齊！”
蘇晚的協調性不太好，總是跟不上節奏，要麼是腿抬慢了，要麼是手臂擺錯了方向，好幾次都差點踩到前面女生的鞋跟。
“蘇晚！出列！”教官終於忍無可忍，黑着臉沖她喊道，“你自己在旁邊練！什麼時候練會了什麼時候歸隊！”
蘇晚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窘迫地走出隊伍，站到旁邊的空地上。
她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不是故意的，可就是做不好。
“抬左腿，擺右臂，注意節奏。”
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蘇晚抬起頭，看到陸星辭站在她面前。他不知什麼時候也出列了，手裏拿着一瓶水，應該是剛去接水回來。
“教、教官讓我自己練……”蘇晚的聲音帶着點委屈。
“我知道。”他點了點頭，走到她對面，“我陪你練會兒，正好我也想歇歇。”
“你不用休息的……”蘇晚小聲說，他上午站軍姿那麼標準，踢正步也很整齊，根本不需要練。
“沒事。”他把水放在旁邊的台階上，“來吧，我喊口號，你跟着做。”
沒等蘇晚反應過來，他就喊起了口令：“一二一！抬左腿！”
蘇晚下意識地跟着抬腿。
“高一點，膝蓋繃直。”他站在對面，目光落在她的腿上，語氣很認真，“對，就這樣，保持住。”
他的口令很穩，不像教官那麼嚴厲，卻帶着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蘇晚跟着他的節奏，一步一步地踢着，慢慢找到了感覺。
陽光依舊很烈，汗水還是不停地往下流，但蘇晚的心裏卻很平靜，甚至有點甜。
她看着對面的陸星辭，他的額頭上全是汗，迷彩服的後背溼了一大片，卻依舊耐心地幫她糾正動作，眼神專注而認真。
“很好，比剛才好多了。”他看着她，眼神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再練幾遍，就能歸隊了。”
蘇晚的心裏暖暖的，用力點了點頭：“嗯！”
那天傍晚，解散的哨聲響起時，蘇晚終於能跟上隊伍的節奏了。雖然還是有點生疏，但至少不會出錯了。
她跟着隊伍往宿舍走，路過陸星辭身邊時，小聲說了句：“今天……謝謝你。”
他側過頭，看了看她被曬得依舊發紅的臉頰，又看了看她手裏攥着的那支快用完的防曬霜，嘴角彎了彎：“不客氣。”
“那個……防曬霜的錢，我轉給你吧？”蘇晚拿出手機。
“不用。”他擺擺手，“我媽給我買的，我用不慣這個味道。”
“哦。”蘇晚有點失落，又有點慶幸，“那……下次有機會我請你喝奶茶吧？”
這次，他沒拒絕，只是點了點頭：“好。”
看着他轉身走進男生宿舍樓的背影，蘇晚的心裏，像被夕陽的餘暉填滿了，暖洋洋的。
她低頭看了看手裏剩下的小半支防曬霜，輕輕擰上蓋子，小心翼翼地放進書包裏。
也許，這個軍訓，並沒有那麼難熬。
也許，這個冷冰冰的同桌，也沒有那麼難相處。
蘇晚的嘴角，忍不住彎了起來，腳步也變得輕快了許多。
遠處的操場上，教官的口令聲還在回蕩，夕陽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首寫在地上的詩，笨拙，卻真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