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過去，春天帶着一種怯生生的暖意降臨。高三的最後一個學期，像一輛不斷加速的列車，呼嘯着沖向最終的終點。開學的氣氛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凝重，倒計時牌上的數字變得觸目驚心，每一次減少都像敲在人心上的重錘。
付悠悠似乎將除夕夜那場無聲的崩潰徹底埋藏在了積雪之下。她變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專注。那種專注裏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仿佛除了學習，一切外物皆可拋卻。她依舊會低血糖，依舊臉色蒼白，但她應對得更加熟練和隱蔽，仿佛那只是學習路上一個需要定期處理的、微不足道的小故障。她與葉霽秋之間，保持着一種冰封般的默契，視彼此如空氣，那種刻意的忽視，比任何爭吵都更能刺痛知曉內情的人。
而傅子昂，則成了這片低氣壓區域裏，最固執也最笨拙的一抹暖色。
開學第一天，他就雷打不動地恢復了“護衛”模式，甚至變本加厲。他不再僅僅滿足於課間送零食、放學同行這種基礎操作。
他發現付悠悠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做題後會不自覺地揉捏後頸，第二天就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個頸椎按摩儀，粗聲粗氣地塞給她：“喏，我媽買多了，便宜你了，別年紀輕輕就得頸椎病。”
他看到付悠悠的水杯總是很快見底，就承包了幫她接熱水的任務，每次都會細心地試好溫度再遞給她，嘴上卻抱怨：“你們女生就是麻煩，喝個水都這麼慢。”
他甚至開始研究起那些他以前看一眼都頭疼的食譜，偷偷讓家裏保姆做了補氣血的湯羹，用保溫桶裝着帶來學校，硬說是“家裏燉多了喝不完，浪費可恥”，逼着付悠悠喝下。
他的陪伴變得更加細致入微，卻也更加小心翼翼。他不再輕易開玩笑，不再大大咧咧地試圖拉她進入他的世界。他只是安靜地待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在她需要的時候，遞上她可能需要的東西，然後用一種近乎守護的姿態，隔開所有可能打擾到她的紛擾。
付悠悠不是沒有察覺。傅子昂的轉變如此明顯，他那份小心翼翼藏匿卻依舊滿溢的關心，像初春的陽光，雖然微弱，卻無法忽視。她感激，卻也負擔沉重。她知道自己無法回應什麼，她的心像一口枯井，再也泛不起一絲漣漪。她只能接受他的好，然後盡量用平靜的態度和他相處，不給他任何錯誤的期待。偶爾，她會認真地看着他說：“子昂，你真的不用這樣。”
傅子昂每次都會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眼神躲閃，語氣誇張：“哪樣啊？小爺我樂意！你管得着嗎？趕緊做題，下次模擬考別拖我們班後腿！”他用這種方式，掩飾着內心的慌張和那份日益膨脹、幾乎要藏不住的情感。
這一切，都被偶爾來學校給兒子送東西的傅子昂媽媽——一位性格爽利、眼神犀利的女士——看在了眼裏。
起初，她只是覺得兒子上了高三似乎懂事了些，知道關心同學了。但次數多了，她品出點不一樣的味道來。自家兒子什麼德行她最清楚，從小就是個混世魔王，對女孩子要麼敬而遠之，要麼稱兄道弟，什麼時候這麼細心體貼、甚至堪稱“卑微”過？還研究起煲湯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一次周五放學，她剛好開車路過學校，想接兒子一起出去吃飯。遠遠地，她就看到傅子昂和付悠悠並肩走出校門。傅子昂背着兩個書包，手裏還拎着那個熟悉的粉色保溫桶，正側着頭，眉飛色舞地對身邊的女孩說着什麼，眼神裏的專注和溫柔，是她這個當媽的幾乎從未見過的。而那個叫付悠悠的女孩，只是安靜地聽着，偶爾點點頭，臉色有些蒼白，卻自有一種沉靜的氣質。
傅媽媽沒有立刻按喇叭，只是靜靜地看着。她看到兒子下意識地走在靠馬路的一側，看到有車經過時他會用手虛虛地護一下女孩的後背，看到女孩咳嗽兩聲他立刻緊張地遞上水杯……
知子莫若母。傅媽媽心裏咯噔一下，瞬間明白了七八分。
那天晚上吃飯時，傅媽媽狀似無意地問起：“昂昂，今天跟你一起出校門的那個女孩，是叫付悠悠吧？以前常來我們家玩的那個小姑娘？”
傅子昂正啃着雞翅，聞言動作一頓，眼神有些閃爍，含糊地應道：“嗯啊，就她。”
“小姑娘看起來文文靜靜的，就是臉色不太好，學習壓力很大吧？”傅媽媽繼續試探。
“可不是嘛！”傅子昂立刻放下雞翅，語氣帶上了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心疼和抱怨，“都快學傻了！跟她說話都聽不見似的！媽你說現在這教育制度是不是有問題，把人逼成什麼樣了……”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付悠悠有多用功，多不容易，完全沒注意到對面母親越來越了然和復雜的眼神。
傅媽媽聽着，心裏又是好笑又是擔憂。好笑的是兒子這鐵樹終於開了竅，擔憂的是……她看得出來，兒子這次是認真的，而且，似乎是剃頭挑子一頭熱。那個叫付悠悠的女孩，眼神清澈卻平靜，對着自家兒子時，並沒有那種小女兒的情態。
“昂昂，”傅媽媽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語氣變得認真起來，“你跟媽媽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人家悠悠？”
傅子昂的臉“唰”一下紅到了耳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媽！你胡說八道什麼！沒有的事！我就是……就是看她可憐！同學之間互幫互助不行啊！”他聲音很大，卻底氣不足，眼神四處亂瞟，根本不敢看媽媽。
傅媽媽看着兒子這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樣子，心裏徹底確定了。她嘆了口氣，放下筷子：“昂昂，媽是過來人。你看她那眼神，瞞不了我。喜歡一個人不是錯，但媽得問問你，人家姑娘對你……是什麼意思？”
傅子昂像是被戳破了的氣球，瞬間蔫了下來。他低下頭，用筷子戳着碗裏的米飯，聲音悶悶的：“她……她不知道。她心裏……裝着別的事呢。”他沒明說，但語氣裏的失落和酸澀顯而易見。
傅媽媽的心軟了一下，又微微揪緊。她了解自己的兒子，雖然平時大大咧咧，但心思其實很單純，認死理。看他這副情根深種又求而不得的樣子，怕是有的苦頭吃。
“傻兒子，”傅媽媽語氣柔和下來，“感情的事強求不來。你對人家好，媽不反對，但也要注意分寸，別給人姑娘造成困擾，知道嗎？”
“我知道，”傅子昂嘟囔着，“我沒想怎麼樣……我就想看着她好好的，別那麼累，別被人欺負……”他說着，又想起葉霽秋，語氣不由得帶上了一絲憤憤。
傅媽媽若有所思。她記得付悠悠，小時候常來家裏玩，是個乖巧又有點內向的孩子，畫畫很好看。和葉家那個優秀得過分的小子葉霽秋好像關系很好……最近似乎沒怎麼見他們一起了？難道兒子說的“別的事”和“被人欺負”指的是這個？
沉吟片刻，傅媽媽做出了決定：“昂昂，下周末，你請悠悠來家裏吃個飯吧。”
“啊？”傅子昂猛地抬起頭，一臉驚恐，“媽！你要幹嘛？別瞎摻和！”
“我能幹嘛？”傅媽媽白了他一眼，“就是請同學來家裏吃個便飯，感謝她平時在學習上幫助你（雖然她知道大概率是反的），順便給她補補身體。你看她瘦的。怎麼？你媽我還不能關心一下你同學了？”
傅子昂將信將疑：“真的……就吃飯？”
“不然呢？”傅媽媽沒好氣，“趕緊吃你的飯！對了，提前跟人家說一聲，別唐突了。”
傅子昂心裏七上八下，既有點期待，又怕媽媽嚇到付悠悠，更怕付悠悠會拒絕。他磨磨蹭蹭了好幾天，才在周五放學路上，鼓起勇氣，用盡可能隨意的口氣對付悠悠說：“哎，那什麼，我媽……我媽說謝謝你平時……呃……幫我講題（他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想請你周末去我家吃個飯。就……隨便吃點，你沒空就算了！”
他說完，心髒砰砰直跳，不敢看付悠悠的表情。
付悠悠愣了一下，去傅子昂家？她小時候常去，但上了高中後就很少去了。傅媽媽是個很熱情爽朗的阿姨。她下意識地想拒絕，她現在所有的時間都想用來學習，不想參與任何額外的社交。
但看着傅子昂那副緊張又期待、生怕被拒絕的樣子，再想到他這段時間無微不至的照顧，那句“不了”怎麼也說不出口。她沉默了幾秒，最終還是輕輕點了點頭：“好。謝謝阿姨，我周日中午過去方便嗎？”
傅子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答應了？！巨大的喜悅瞬間沖昏了他的頭腦，他差點原地跳起來，好不容易才忍住，努力維持着鎮定的表情，嘴角卻控制不住地往上揚：“方便！當然方便！那就說定了！周日中午我來接你！”
看着傅子昂瞬間亮起來的眼睛和那副傻乎乎的高興樣子，付悠悠心裏嘆了口氣，泛起一絲復雜的情緒。她知道自己不該給他希望，但又狠不下心徹底推開這份溫暖。或許，只是吃一頓飯而已。
她卻不知道，這頓看似平常的家宴，將會在不久後，掀起另一場意想不到的波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