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午後,是一天中最能讓林知夏感到心安的時光。
她蜷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攤開的是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這並非課業要求,只是她隱秘的愛好——在公式與定理的間隙,躲進文字構築的另一個世界裏喘息。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將空氣中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也在書頁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腳步聲自身後響起,不緊不慢。她並未在意,圖書館裏總有人來往。
直到那身影在她斜對面的桌子旁停下,拉開椅子。動作很輕,但在寂靜的空間裏,依舊清晰可聞。
林知夏下意識地抬眼。
是顧承嶼。
他依舊穿着那身熨帖的白色校服襯衫,手裏拿着兩本厚實的書,一本是《費曼物理學講義》,另一本……她瞥見了封面,《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
她的心輕輕一動。她沒想到他也會看文學書,還是普魯斯特這樣需要極強耐心的意識流巨著。
他似乎沒有注意到她,或者注意到了,但並不在意。他坐下,將書放在桌上,翻開《費曼物理學講義》,很快便沉浸進去。他的坐姿很端正,背脊挺直,低垂的眉眼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沉靜,長睫在眼瞼下投下淺淺的陰影。
林知夏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書頁上,卻發現自己很難再集中精神。墨黑的文字仿佛失去了意義,她的注意力總是不受控制地飄向斜對面。
她能聽到他偶爾翻動書頁時,那極其輕微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聲響。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幹淨的、混合着一點點墨水與陽光的味道,淡淡地飄散過來。甚至能感覺到他存在本身所帶來的一種奇異的、穩定的磁場。
他就像圖書館裏一座沉默的、散發着冷光的雕塑,與周圍的環境融爲一體,卻又格格不入地吸引着所有的光線。
她偷偷地、一次又一次地,用眼角的餘光描摹他的側影。看他線條利落的下頜,看他偶爾因爲思考而微微抿起的薄唇,看他握着書頁的、骨節分明的手指。
一種微妙的、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像細小的暖流,悄悄浸潤着她的心田。不需要交談,不需要對視,僅僅是這樣共處一室,共享一片寂靜,呼吸着同樣的空氣,看着她偷偷仰望的身影,就足以讓她感到一種近乎奢侈的安寧與歡喜。
她想起昨天在天台上,他與陸星燃之間那無聲的較量。那一刻,他展現出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屬於理性王國的權威。而此刻,在這個充滿油墨香氣的空間裏,他又是如此的沉靜,甚至帶着一絲……孤獨?
這個念頭讓她心裏微微發澀。
時間在書頁的翻動間悄然流逝。窗外的光影慢慢偏移。
不知過了多久,顧承嶼合上了《費曼物理學講義》,拿起了那本《追憶似水年華》。他翻閱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眉頭偶爾會微微蹙起,似乎在品味那些綿長而復雜的句子。
林知夏的心跳又不自覺地加快了。她發現自己對他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他看文學書時,會想些什麼?他會喜歡瑪德琳蛋糕的隱喻嗎?他會爲斯萬那無望的愛情感到嘆息嗎?
這些念頭讓她覺得自己像個窺探者,臉頰微微發熱。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到《純真博物館》上,試圖跟上主角凱末爾收集那些與愛人相關物件的偏執腳步。
兩個不同的文學世界,在兩個沉默的年輕人之間,隔着幾張桌子的距離,靜靜流淌。
忽然,顧承嶼那邊傳來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嘆息。林知夏下意識地抬眼,看見他正看着《追憶似水年華》的某一頁,眼神有些飄遠,手指無意識地在書頁邊緣輕輕摩挲着。
他……是遇到了難懂的句子?還是被某個情節觸動?
林知夏幾乎要脫口而出問他,是不是也喜歡普魯斯特。但話到嘴邊,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她有什麼立場去問呢?他們甚至算不上認識。
勇氣像被戳破的氣球,迅速消散。她重新低下頭,將自己更深地埋進書裏,也埋進那份無法言說的、卑微的暗戀裏。
直到放學的預備鈴透過圖書館厚重的牆壁,隱隱傳來。
顧承嶼合上書,動作依舊從容。他將兩本書拿在手裏,站起身,沒有看向林知夏這邊,徑直朝着借閱處走去。
林知夏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書架之間,心裏空落落的,仿佛剛才那片刻充盈的靜謐,也隨着他的離開而被一同帶走。
她慢慢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也走向借閱處。在登記《純真博物館》時,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旁邊的借閱記錄屏幕——上一個名字,赫然是“顧承嶼”。他借走了那本《追憶似水年華》。
指尖在觸摸屏上微微停頓。
她抱着書走出圖書館,傍晚的風帶着涼意拂面而來。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座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沉靜的建築物,仿佛還能看到那個坐在窗邊、沉靜閱讀的身影。
這一下午的“共處”,像一顆被小心翼翼含在口中的糖,外層是偷來的、短暫的甜,內核卻是無法傾訴的、漫長的澀。
她知道,關於今天下午的一切,關於那本《追憶似水年華》,關於他那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都將成爲她日記本裏,又一個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無聲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