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峰後山的竹林空地,風過林梢,沙沙作響。蘇硯拄着青鋼劍,胸膛微微起伏,汗水沿着蒼白的下頜滴落在腳下的青苔上。強行扭轉劍勢帶來的精神疲憊感,遠勝於身體的消耗。山下集市那驚鴻一瞥的陰冷窺視感,如同附骨之蛆,在他沉寂的心湖中投下一塊巨石,激蕩起冰冷的漣漪。
他不再停留,收劍入鞘,轉身便走。步伐比來時更快,也更沉重,仿佛要將那翻涌的殺意和不安甩在身後。他需要回到偏遠的靜室,回到那暫時能讓他隔絕喧囂、壓制混亂的避風港。
然而,命運的絲線,似乎總在他試圖逃離時,悄然收緊。
剛走出竹林,踏上返回偏院的小徑,一陣嘈雜的爭執聲便從不遠處傳來。
“你這蠻子!走路不長眼睛嗎?撞壞了我的‘凝碧草’,你賠得起嗎?”一個尖利的女聲帶着哭腔響起。
“放屁!明明是你這藥罐子自己捧着盆子不看路,撞到俺老熊身上!俺還沒嫌你身上那股子怪味熏人呢!”一個粗豪如悶雷般的男聲毫不客氣地回懟。
蘇硯的腳步頓了一下,目光冷淡地掃過去。
只見小徑拐彎處,一個穿着玄丹閣標志性繁復彩衣、梳着雙丫髻的年輕女弟子,正紅着眼眶,捧着一個摔裂了邊角的玉盆。盆中一株通體碧綠、葉片如翡翠雕琢的靈草蔫蔫地耷拉着,根部泥土散落一地。她對面的,則是一個身高近九尺、肌肉虯結、皮膚黝黑、穿着獸皮坎肩的壯碩青年,正是百蠻山的弟子。他身旁還跟着一頭半人高的鐵鬃獒犬,正齜着森白的獠牙,發出威脅的低吼。
周圍已經圍了幾個看熱鬧的天衍宗外門弟子和別派修士,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玄丹閣女弟子氣得渾身發抖:“你……你血口噴人!我這‘凝碧草’是好不容易才培育出的二階靈藥,是給妙心師叔煉丹用的!你……你必須賠!”
百蠻山的熊姓青年(蘇硯依稀聽到有人叫他“熊奎”)抱着膀子,一臉不屑:“賠?拿什麼賠?拿你們那些花花綠綠的糖豆嗎?俺老熊身上只有獸骨和礦石!要不,賠你一頭小狼崽子?”他身後的鐵鬃獒仿佛聽懂了主人的話,示威般地向前踏了一步,低吼聲更響。
眼看沖突就要升級,一個溫和的聲音適時響起:“兩位道友,請息怒。”
人群分開,一個穿着樸素僧衣、手持念珠的年輕苦禪寺行者緩步走來。他面容平和,眼神澄澈,帶着一種能撫平躁動的寧靜氣息。正是苦禪寺的慧明行者。
“此地乃天衍宗清修之地,小比在即,莫要因小事傷了和氣。”慧明行者雙手合十,聲音平和,“一株靈草雖珍貴,但因果循環,強求無益。這位女施主,貧僧觀此草生機未絕,或可移栽救治。這位熊施主,也請約束靈獸,莫要驚擾他人。”
慧明行者的出現和話語,讓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了些許。玄丹閣女弟子依舊委屈,但也知道糾纏下去無益,恨恨地瞪了熊奎一眼,小心翼翼地開始收拾殘破的玉盆和蔫蔫的凝碧草。
熊奎哼了一聲,拍了拍躁動的鐵鬃獒的頭,算是暫時揭過。他的目光掃過周圍看熱鬧的人群,帶着一種蠻橫的審視,當看到正欲悄然離開的蘇硯時,那審視的目光陡然停住,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後落在他腰間的青鋼劍和那身天衍宗外門弟子服飾上,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
“嘖,天衍宗的弟子?”熊奎粗聲粗氣地開口,聲音洪亮得讓所有人都看了過來,“聽說你們練劍的講究個什麼‘行雲流水’?怎麼剛才在竹林裏,俺瞅着你練的那玩意兒,跟個娘們扭秧歌似的,軟趴趴的,連俺們寨子裏三歲娃娃耍的木棍都不如?該不會是被那老道士撿回來的廢物,連劍都拿不穩吧?”
轟!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蘇硯身上,有好奇,有同情,但更多的是幸災樂禍和看熱鬧的戲謔。趙莽等人更是躲在人群後,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譏笑。
蘇硯的腳步徹底停住。他沒有回頭,背對着衆人,握着劍鞘的手指關節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體內,那好不容易被疏導法門壓制的狂暴沖突,因爲熊奎這充滿羞辱的挑釁和瞬間聚焦的惡意目光,如同被投入火星的油桶,猛地翻騰起來!
丹田深處,《蝕骨幽煞訣》的魔氣根基發出無聲的咆哮,陰寒刺骨的氣息瘋狂沖擊着落陽真人設下的禁制!經脈中,好不容易平息的冰火之力再次激烈對撞!更可怕的是,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屬於“影七”的冰冷殺意,如同被喚醒的毒蛇,嘶嘶吐信,瘋狂地想要掙脫“蘇硯”這層脆弱的束縛!
殺了他!
用最殘忍的方式!
讓這頭蠻橫的蠢熊知道,侮辱兵器的代價!
這念頭如同魔音灌耳,帶着毀滅一切的沖動,瞬間充斥了他的腦海!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強行壓抑那股噴薄欲出的毀滅力量帶來的劇烈痛苦和反噬。沉寂的眼眸深處,一點猩紅的光芒瘋狂閃爍,仿佛冰層下即將噴發的火山!
“喂!啞巴了?還是被俺說中了?”熊奎見蘇硯毫無反應,更加得意,上前一步,那鐵鬃獒也配合地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腥氣撲面。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熊奎!休得放肆!”一聲清朗的呵斥響起。只見落陽真人的大弟子林風,身影如風般掠至,擋在了蘇硯身前,面色沉凝地看向熊奎,“此乃我棲霞峰弟子,豈容你在此出言不遜!百蠻山便是如此教導弟子在外行走的麼?”
林風金丹初期的威壓隱隱散開,雖未全力施爲,但也讓只有築基初期的熊奎臉色一變,氣勢頓時弱了幾分。他身後的鐵鬃獒也感受到威脅,不安地低伏下身子。
“哼!俺不過說了句實話!”熊奎梗着脖子,但語氣明顯收斂了些,“你們天衍宗的弟子,自己技不如人,還不讓人說了?”
“是否技不如人,自有小比論道台上見真章。此刻在此逞口舌之利,徒惹人笑。”林風不卑不亢,目光掃過周圍,“諸位道友,散了吧,莫要擾了此地清靜。”
有林風出面,又有苦禪寺慧明行者在旁,熊奎雖然心中不忿,但也知道再鬧下去占不到便宜,重重哼了一聲,帶着鐵鬃獒轉身大步離去。圍觀的人群見沒熱鬧可看,也漸漸散去。
慧明行者深深看了一眼依舊背對着衆人、身體緊繃如石的蘇硯,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雙手合十,對林風點了點頭,也飄然而去。
“蘇師弟,你沒事吧?”林風這才轉身,關切地看向蘇硯。當他看到蘇硯蒼白的臉上密布的冷汗和那雙沉寂眼眸深處尚未完全褪去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時,心中不由一凜。
蘇硯緩緩轉過身,強行壓下喉嚨裏的腥甜和腦海中翻騰的殺意風暴,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無事,謝師兄。”
他的目光沒有焦點,越過林風,落在遠處。剛才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覺到,除了熊奎那赤裸裸的惡意,還有幾道更加隱晦、更加冰冷的視線,如同毒蛇般纏繞在他身上。一道來自山下集市的方向(奇貨居),一道來自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灰鬥篷),還有一道……似乎來自剛剛離去的苦禪寺行者慧明?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棲霞峰,這天衍宗,此刻在他眼中,已然變成了一張無形的羅網。而他,就是網中那只被無數獵手盯上的、掙扎的困獸。
* * *
山下集市,“奇貨居”後院密室。
裹着灰鬥篷的身影恭敬地站在微胖的賈老板面前。
“如何?”賈老板把玩着一枚烏黑的獸牙,慢悠悠地問。
“目標受到百蠻山熊奎當衆挑釁,情緒波動劇烈。屬下能清晰感應到他體內《蝕骨幽煞訣》根基的狂暴反噬,以及那股幾乎壓制不住的殺意。”灰鬥篷的聲音帶着一絲興奮,“若非天衍宗林風及時出現,他恐怕已忍不住出手。一旦出手,其戰鬥方式必然暴露!”
“很好。”賈老板小眼睛眯成一條縫,閃爍着陰冷的光,“一個根基沖突、神魂不穩、又被當衆羞辱的影七,就像一座隨時會噴發的火山。我們要做的,就是再給他添一把火,讓這座火山……提前爆發!”
他放下獸牙,從袖中取出一個極其小巧、通體漆黑的玉瓶,瓶身沒有任何花紋,卻隱隱散發出一股令人心悸的躁動氣息。
“這是‘焚心引’,無色無味,能無聲無息地引動修士心火,放大其負面情緒和力量沖突。特別是對修煉陰寒屬性功法、根基不穩者,效果更佳。”賈老板將玉瓶遞給灰鬥篷,“想辦法,讓這東西進入蘇硯體內。不需要多,一絲足矣。”
灰鬥篷小心翼翼地接過玉瓶,如同捧着劇毒:“屬下明白!目標每日清晨都會去後山竹林練劍,那裏相對僻靜……屬下會利用玄丹閣和百蠻山弟子沖突的餘波,制造機會!”
“去吧。記住,要幹淨利落,不要留下任何痕跡。”賈老板揮揮手,臉上重新堆起那副人畜無害的商人笑容,“這天衍宗,馬上就要更熱鬧了。”
灰鬥篷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悄然消失。
賈老板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熙熙攘攘、對即將到來的風暴一無所知的人群,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影七啊影七……你這把生鏽的刀,是時候重新開鋒了。只不過這一次,刀刃會指向誰呢?真是……令人期待啊。”
棲霞峰偏院,蘇硯將自己關在靜室中。他盤膝而坐,卻無法入定。腦海中,熊奎的羞辱、灰鬥篷的窺視、慧明行者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還有“奇貨居”那隱晦的惡意……如同無數碎片瘋狂旋轉、撞擊。
他顫抖着手,拿起落陽真人留下的那枚玉簡,按照其中的疏導法門,艱難地引導着體內狂暴的氣息。每一次運轉,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但此刻,這痛苦反而成了一種清醒劑,讓他能死死抓住“蘇硯”這個名字,對抗着“影七”那想要毀滅一切的冰冷咆哮。
窗外,夜色漸濃。
天衍宗外門小比,明日即將開始。
而一場針對失憶兵器的暗流,已然洶涌至臨界點。山雨,即將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