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白芷準時踏入隔壁小院。謝珩已等在院中，見她未戴帷帽，清麗容顏毫無遮掩地沐浴在晨光裏，他眼底瞬間掠過毫不掩飾的驚豔，隨即化爲一絲淺淡的暖意。他唇角微揚，爲她在自己面前卸下防備而感到愉悅。
趙嬤嬤早已將一切打點妥當。馬車外觀樸素，內裏卻舒適寬敞，暖爐、軟墊、茶水點心一應俱全。謝珩拿起一件疊放在旁的銀灰色狐裘鬥篷，毛色光澤內斂，觸手卻異常溫軟蓬鬆。
“秋深露重，你那個怕是抵不住山風。”他說着，極其自然地伸手，將她身上那件半舊的棉鬥篷解下，親手將這件新鬥篷爲她披上，系好絲帶。動作間帶着不容拒絕的體貼。
他扶着她登上馬車，常安與趙嬤嬤安靜地坐在車前。車內，謝珩尋了些話題
“近日藥堂忙嗎？”
“還好，不算太忙。”她答，目光微垂。
“昨日去醉霞樓，一切可還順利？”
白芷微怔，回到:“嗯，都是舊症，調理便好。”
他問得尋常，她答得簡潔，氣氛雖不算熱絡，卻也並無往日的緊繃。
謝珩看着她端坐的身影忽地問道“我可以叫你素素嗎？”
白芷指尖微蜷，不知他是從何處得知，這名字只有家裏人才會這麼叫她，卻還是點點頭。
“素素“
他低聲重復，這兩個字在他唇齒間流過，帶着說不清的親昵，“很適合你。“
見她垂眸不語，他自然地接話：“白芷，是有什麼功效？“
“其性溫，能祛風止痛，消腫生肌。“她答得簡潔。
“倒是與你性子有幾分相似。“他輕笑，“外表溫和，內裏卻堅韌得很。“
這話說得白芷一時不知如何接話。謝珩也不迫她，轉而道：“歸元寺後山有片楓林，這個時節應當正紅得好看。“
“世子爺常去？“
“隨母親去過幾次。寺裏有位老僧，素齋做得極好，午時帶你去嚐嚐。“
就這樣，他尋着各種話題——從藥材習性到寺廟典故，從季節氣候到京城軼事，雖多是他在引導，卻始終保持着恰到好處的分寸，不讓她感到被冒犯。
馬車駛出城門，郊外的天地豁然開朗。白芷忍不住輕輕撩起一側車簾，秋日明淨的陽光與帶着草木清香的風瞬間涌入。遠山層林盡染，是她久違的、廣闊的自由氣息。
“喜歡外面？”謝珩看着她微微發亮的側顏問。
“嗯。”她輕聲應道。
“以前常出城遊玩麼？”
她搖了搖頭，目光仍流連窗外：“小時候，隨母親去城外白雲觀上過一次香，玩過半日。後來……便再沒有了。”
聲音裏有一絲幾不可聞的悵惘。
“無妨，”他看着她，語氣比平日溫和許多，“日後得了空閒，再帶你來。”
馬車行至山腳下停住。寺廟還需拾級而上。石階蜿蜒，兩旁古木參天，紅葉絢爛。
無需帷帽遮掩，清新的空氣毫無阻礙地沁入心脾，白芷只覺得連呼吸都變得格外輕快自由。謝珩放緩步伐走在她身側，遇着溼滑或陡峭處，總會適時地扶她一下，體貼卻不過分逾矩。
許是這山色太美，許是這自由太難得太愜意，白芷緊繃的心弦漸漸鬆弛下來，與他並肩而行，偶爾指點一下遠處奇特的山石或一株姿態遒勁的老鬆，言語間也自然了許多。
謝珩看着她難得舒展的眉宇和眼中細碎的光，默然跟隨着她的步伐，心底某種情緒也如同被這秋日暖陽熨帖過一般，變得柔和起來。
歸元寺的素齋果然名不虛傳，幾道清爽小菜，一碗菌菇湯面，吃得白芷眉眼都舒展了幾分。謝珩見她喜歡，眼底也含了笑。
用罷齋飯，他領着她往大殿去。香火繚繞中，他竟也隨她一同虔誠上香。白芷閉目祈願時，他站在身側，目光落在她沉靜的側顏上，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寧靜。
遠處正巧瞧見了這一幕的永嘉公主，心下詫異，暗道這素來不近女色的謝世子竟也有了紅顏知己。
“倒是稀奇。“她唇角微揚，帶着幾分玩味，“子安這孩子竟會陪女子出遊。“目光在那女子身上停留片刻，暗自思忖：“這般容貌……只是...從未在京中閨秀中見過。“她不動聲色地停下腳步，對身旁的侍女輕輕擺手，示意回避。
上完香，謝珩被一個小沙彌請去說話，說是方丈有請。他叮囑白芷：“在此處等我，莫要走遠，我去去就回。”
白芷點頭應下，信步走到院中樹下。古樹枝椏虯結，上面系滿了紅色的祈願條，隨風搖曳，煞是好看。她仰頭看着，並不知自己站在樹下，容顏在秋光與紅綢映襯下何等奪目。
一身着鵝黃色衣裙的姑娘原本正嬌嗔着要將寫好的願望掛上最高的枝頭，一回頭，卻見自家表哥怔在原地，目光癡癡地望向不遠處。她順着他的視線望去，不由得也愣住了。
古樹下站着一位女子。
時值秋日，她披着一件銀灰色狐裘，頭上只一個銀簪挽着一頭漆黑長發，可偏偏是這樣素淨簡單的打扮，在那滿樹灼灼紅葉的映襯下，愈發顯得她肌膚瑩潤，欺霜賽雪。
那姑娘見狀，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上心頭。她在家中也備受寵愛，何時被如此忽視過？眼見表哥魂都被勾走了，再看那女子那張臉，當真是……好看得讓人生氣！
她眼珠一轉，瞥見旁邊幾個香客正擠着往前去掛布條，她假裝被人群推搡，腳下卻看準了方向，朝着那抹清麗的身影撞了過去！
“哎呀！”她口中驚呼，掩飾着惡意的動作。
白芷正專注地看着那些承載着願望的紅布，全然未覺身後的危險。一股大力猛地襲來，她低呼一聲，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去，一只堅實的手臂猛地攬住她的腰，將她穩穩帶入一個帶着冷冽氣息的懷抱。
謝珩回來了。
他緊緊抱着她，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目光如冰刃般射向那對男女：“好大的膽子！你們是誰家的？”聲音裏的寒意讓周遭空氣都凝滯了。
曹雲軒見表妹惹禍，上前拱手道：“這位兄台，在下曹雲軒，家祖是江南織造曹寅。方才舍妹不慎沖撞了這位姑娘，我代她賠個不是。“那黃衣女子也嚇得臉色發白，喏喏不敢言。
白芷靠在他懷裏，能感受到他胸膛因怒氣而微微起伏。她生怕他盛怒之下真做出什麼，下意識地伸手，輕輕握住了他垂在身側的手。
“世子爺”她輕聲喚了他一聲“我沒事，只是絆了一下，不是還要去後山看楓葉嗎！”
掌心傳來她微涼柔軟的觸感，耳邊是她帶着安撫的輕語。謝珩滿腔的怒火竟奇異地被她這一握、一語悄然撫平。他反手將她的手握緊，冷冷瞥了那曹公子一眼：“管好你的人。”
警告意味十足，卻未再深究。
他低頭仔細看她，語氣緩和下來：“真沒傷着？腳可扭了？”
“真的沒事。”白芷搖搖頭，被他牽着手，臉上微熱。
一場小小風波後，謝珩牽着白芷的手，一路往後山走去。掌心傳來的溫度與力道，帶着些不容置疑的守護意味。
後山的楓林果然如謝珩所言，絢爛如霞。兩人並肩漫步，踩着沙沙作響的落葉，偶爾交談幾句，氣氛是難得的融洽與寧靜。白芷甚至暫時忘卻了身份與枷鎖，微微仰起臉，任由溫暖的秋陽和瑰麗的景致包裹自己。
回程的馬車裏，白芷有些倦了，靠着車壁閉目養神。謝珩看着她安靜的側顏，也未出言打擾，只將滑落的鬥篷又往她身上攏了攏。
直至馬車在小院門前停穩，白芷醒來，欲下車時，謝珩開口道：“今日可還盡興？”
白芷點了點頭：“多謝世子爺，楓景很美。”
“那便好。”他唇角微勾，“下次休沐，若無事，再帶你去別處走走。”
白芷輕聲應道：“好。”
得到肯定的答復，謝珩眼底笑意更深，這才放她下車，自乘車離去。
回到小院房中，白芷站定，抬手解開了那件銀灰色狐裘鬥篷的系帶。
侍立一旁的趙嬤嬤見狀，眼中露出一絲不解，輕聲提醒：“姑娘，爺特意吩咐過，這鬥篷是留給您用的。秋日風寒，您穿着正合適。”
白芷已將鬥篷脫下，仔細疊好，聞言動作未停，語氣平淡無波：“我日常需看診、磨藥，這般貴重的衣料，若沾染了藥漬塵灰，反倒糟蹋了，還是收起來妥當。”
她將疊好的鬥篷遞還給趙嬤嬤，換回自己那件半舊的棉鬥篷，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合理不過的事。
從角門回到自家藥堂後院，屋內依舊是她離開時的模樣，帶着淡淡的藥香。她脫下那身爲了出遊而換上的藕荷色衣裙，指尖在光滑的緞面上停留一瞬，便將其仔細折疊起來，收入箱籠底層。
合上箱蓋，仿佛也將這一日的秋光、自由以及心裏那片刻的悸動，一並小心翼翼地收藏了起來，鎖回心底最深的角落。
窗外天色漸暗，燈火次第亮起，她又變回了那個需要沉穩、需要可靠、需要僞裝的醫女白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