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天氣一日冷過一日,寒風卷着枯葉,敲打着大理寺衙門的窗櫺。
謝珩端坐在案後,眉宇間凝着化不開的肅殺之氣,指尖正劃過卷宗。忽然,窗外一陣凜風呼嘯而過,吹得窗紙噗噗作響。
他執筆的手微微一頓,莫名就想起了她。這樣冷的天,她可曾添衣?
這個念頭毫無預兆地闖入腦海,帶着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牽念。
他這才驚覺,自己這些日子都未能好好與她相處。那座精心爲她準備的小院,他來去匆忙,往往只能抽空陪她用一頓晚膳,或是靜靜地對坐片刻,說上幾句話,便又不得不趕回衙門處理公務。
大理寺少卿的職責如山,無數雙眼睛盯着,無數樁案子壓着,容不得他時刻沉溺於兒女情長。
他放下筆,揉了揉眉心,目光掠過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明日,似乎是難得的休沐日。
幾乎是下意識的,一個念頭已然成形。
“暗影”他沉聲喚道。
“讓人去安素堂傳個話,”謝珩的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但吩咐的內容卻與他平日的冷硬截然不同,“問問白姑娘,明日可有時間同我去北山的歸元寺走走,聽聞那裏的秋景尚可。”
這是他在這繁忙間隙中,能擠出的、爲數不多的,獨屬於他們的時光。
這日晌午,安素堂內並無急症病人,白芷正在櫃台後核對賬目。門簾掀動,走進來的竟是趙嬤嬤。
她穿着一身體面的深褐色緞面夾襖,神態自若,如同尋常顧客般開口道:“大夫,勞煩抓幾瓶健脾丸和天王補心丹。”
白芷心下明了,面上卻不露分毫,一邊示意阿苓去取藥,一邊親自接待。
趙嬤嬤借着查看藥材成色的由頭靠近,聲音壓得極低,語速飛快:“姑娘,爺問您明日若有時間邀您去歸元寺賞秋”
白芷眼簾微垂,手下撥弄算珠的動作未停,輕聲回道:“好。”
趙嬤嬤接着到:“那明日辰時,在小院等您”
白芷點了點頭
抓好了藥,送走趙嬤嬤,門口翻曬藥材的小藥童平安探進頭來,撓着頭憨憨地道:“那位嬤嬤瞧着好生眼熟,像是……像是隔壁那家大宅子裏的?”
白芷心下一凜,面上卻綻開一個再自然不過的淺笑,佯裝嚴厲地道:“平安,你師父讓你背的醫書你背完了嗎?”
平安忙跳起來去找醫書讀了起來。
白芷臉上的淺淡笑意便收斂了起來。她看了一眼天色,對阿苓道:“去我房裏拿藥箱,隨我去一趟醉霞樓。”
阿苓應下,忍不住小聲問:“姑娘,明日……您真要去歸元寺嗎?”
白芷整理衣袖的動作微微一頓,呢喃道“你都聽到了啊。”目光掠過窗外蕭瑟的秋景,聲音平靜無波:“不要告訴別人。”
阿苓躊躇着似乎還想問些什麼“姑娘……”
白芷轉過頭目光柔和的看着這個滿臉擔憂的小丫頭“阿苓,放心吧,我心裏有數”起身戴上帷帽走了出去。
醉霞樓的後院依舊彌漫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脂粉與腐木的氣息。白芷專注地爲幾位姑娘診脈、施針、開方。
一個年紀較小的姑娘一邊伸出手腕,一邊忍不住小聲對同伴雀躍地碎碎念:“真是托了白姑娘的福,這月來了三回!我那個老毛病都要好利索了!可比那些鼻子朝天的老大夫強多了……”
她的話引來旁邊幾個女子的低聲附和,言語間滿是慶幸與依賴。
白芷自始至終都低垂着眼眸,專注於指尖下的脈象,仿佛全然沒有聽到那些話語。
在旁等着的紅萼聞言,立刻柳眉倒豎,輕聲呵斥:“就你話多!都安靜些!”說着話紅萼忽然按住胸口輕咳了兩聲,臉色顯得有些蒼白。她轉向屋內的嘰嘰喳喳的姑娘們,聲音帶着幾分虛弱:“我這舊疾怕是又犯了。你們吵得我頭疼,快都出去吧!“
姑娘們見狀紛紛起身,白芷看了阿苓一眼囑咐道:“藥箱裏那個白瓷瓶的丸藥,你還是去給青杏姑娘送去,不要亂跑,送完就回來。“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紅萼出來了,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她對着還在外間的幾個姐妹勉強笑了笑:“老毛病了,白姑娘已經爲我施過針,不妨事了。“
白芷默默收拾好藥箱,由紅萼陪着,帶着阿苓如往常一樣向後門走去。
回到安素堂,已是傍晚。白芷尋到正在炮制藥材的父親,說道:“爹,近日有幾家相熟的府上預定了不少丸藥,種類雜,用量也比往常多些。咱們這幾日,得多做一些。”
白郎中不疑有他,只當是女兒醫術精湛,口碑傳開了,生意自然就好,便點頭應下:“這是好事,明日我便多配些料,抓緊制作。”
白芷點頭“嗯,明日讓阿苓幫你分藥”然後語氣尋常地開口:“有幾家夫人都約我明日看診可能會回來的晚些,不用等我用飯了”
白父心疼的看着她:“好,還是讓阿苓陪着你去,我這裏忙的開,你也要注意休息”
白芷安慰道:“不用,都是常去的人家很安全的,爹你放心吧”
交代完正事,用完晚膳後,白芷便回到了自己房中。
她打開衣箱,目光掠過那些素淨的衣裙,最終,手在一件藕荷色繡纏枝蓮紋的夾棉襦裙上微微停頓,顏色不算扎眼,比她的日常衣衫卻稍顯鮮亮,針腳細密,是母親早年爲她精心縫制的,她好多年不曾穿過這樣鮮亮的衣裙了。
既然是出遊,或許,不必如平日那般樸素的吧。
她將裙子取出,輕輕撫平上面的褶皺,又檢查了鬥篷是否厚實。她走到梳妝台前,看着那盒用來僞裝的秘藥,猶豫了片刻,終究沒有伸手去拿。
既然他已見過真容,既然明日是私下出遊,這層僞裝,似乎也失去了意義。
她靜靜坐下,望着鏡中模糊的容顏,想到明日要與謝珩同遊,想到與他獨處那種無形的壓力總讓她涌起一陣莫名的拘謹與不自在。然而,一想到明日可以褪下那層層的僞裝,不必遮掩容貌,如同一個最尋常的女子般走在秋日的陽光下……這份久違的、近乎奢侈的自由感,竟在她心湖深處,悄悄漾開了一絲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微弱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