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絲像被揉碎的棉絮,黏在青瓦上不肯落。
方墨站在“指尖雀”工坊門口,傘骨被風壓得往下彎,水珠順着傘沿成串墜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他哈了口氣,相機鏡頭上的霧氣散了些,重新對準門內——
“咔嚓。”
鏡頭裏閃過一道靛藍的身影。
少女正蹲在染缸前,粗布衫的袖口挽到肘彎,腕間系着褪色的藍布帶。
她的指尖沾着深褐的染液,在素絹上輕點,動作輕得像怕驚醒什麼。
陽光從瓦縫裏漏下來,穿過她發梢的碎玉簪,在素絹上投下細碎的影。
方墨看見素絹上的花紋漸漸浮現:深褐的底色上,浮着淺褐的絨毛,像被風揉碎的月光,又像某種瀕死的鳥的羽毛。
“這是……絲絨染纈?”他的聲音卡在喉嚨裏。
少女抬頭,眼底浮着層霧。她指尖的染液滴在素絹上,暈開深褐的圓:“用二十七種植物染料,壓染七七四十九遍。絨毛要從絲裏‘長’出來,得拿心喂。”
方墨伸手去摸,被她避開。
“熱。”她說,“染液燙,心更燙。”
這是方墨第一次見到雀靈。
一、雨幕裏的工坊:時間的褶皺裏藏着活物
老城區的巷子像條浸了水的灰布,青石板縫裏爬着青苔,踩上去“吱呀”作響。
方墨跟着雀靈繞過堆滿染料的竹筐,竹筐邊沾着半幹的蘇木汁,在雨裏泛着暗紅的光。
穿過掛着“非賣品”木牌的偏廳時,他瞥見木牌背面用鉛筆寫着“2018年春,阿靈制”,字跡歪歪扭扭,像小學生的作業。
工坊的門簾是粗麻織的,邊角磨得發白,掀開時帶起一陣草木香。方墨這才看清工坊的全貌——
三間青磚房打通成L型,中間是染缸區。八口陶甕排成兩列,最大的那只足有一人高,釉面被染液醃得發烏,缸沿結着層深褐的垢,像老人手背上的老年斑。
牆根堆着半人高的植物原料:蘇木切片攤在竹匾上,茜草搗成泥裝在陶盆裏,梔子的香氣裹着槐米的苦,混着潮溼的空氣鑽進鼻腔。
方墨忽然想起奶奶生前煮的中藥,也是這樣復雜的苦甜。
“這是‘養缸’。”雀靈指了指最大的陶甕,腕間的藍布帶蹭過甕沿的垢,“每年開春要換一次染液,得用後山水泉泡足七七四十九天。”
她蹲下來,用木勺舀起半勺蘇木汁,“你看,顏色像不像熬化的血?”
方墨湊近看,蘇木汁在木勺裏晃出琥珀色的光:“可染出來的素絹是深褐的。”
“染液要經過七次過濾。”雀靈起身,帶他走到晾曬區。
竹竿上掛着上百匹素絹,深褐的底色上浮着淺褐的絨毛,在風裏輕輕搖晃,“第一次染是‘養色’,讓染料滲進絲裏;第二次是‘固色’,用明礬水定住顏色;第三次……”
她指尖撫過一匹素絹,絨毛在指腹下翹起,“第七次染完,絨毛才會從絲裏‘鑽’出來,像活了似的。”
方墨伸手去摸,被她攔住。
“還沒幹。”她指了指素絹邊緣的水痕,“得晾足七七四十九天,每天要在太陽最毒的時候翻三次面。”
她的腕間藍布帶蹭過他的手背,“你聞聞看。”
方墨湊過去,鼻尖縈繞着復雜的香氣:蘇木的苦、茜草的甜、梔子的香,還有種說不出的陳舊氣息,像老書裏夾了百年的幹花。
“這是‘時間的味道’。”雀靈說,“我奶奶說,染纈是活的,得拿時間喂。”
方墨望着她發梢的碎玉簪,忽然想起自己的相機裏存着張照片——去年在蘇州拍的老繡娘,也是這樣戴着銀簪,坐在窗前繡並蒂蓮。
可那繡娘的手是鬆弛的,而雀靈的手腕繃得筆直,指節因長期壓染泛着青白。
“你每天要曬多久?”他問。
“從卯時到申時。”雀靈掰着手指頭數,“早上五點到下午四點,每兩個時辰翻一次面。夏天太陽毒,得戴草帽;冬天風大,要把素絹裹在竹席裏。”
她低頭扯了扯藍布帶,“我媽說,她當年嫁進林家時,陪嫁裏就有這匹素絹。現在……”她的聲音輕下去,“現在要靠它換房租了。”
方墨這才注意到,晾曬區的竹匾邊緣沾着些深褐的污漬,像是被反復摩擦留下的。
他蹲下來,指尖輕輕劃過,摸到些細碎的纖維——是被素絹磨掉的染缸釉粉。
“這些釉粉……”
“是染缸用了幾十年的老釉。”雀靈的聲音突然輕了,“我奶奶說,釉粉裏有染缸的魂。”
二、染液打翻的意外:被揉皺的“活物”
方墨的微單“滴”的一聲,提示內存已滿。
他低頭查看照片,最後一張是雀靈低頭搗染料的側影:碎玉簪垂在耳後,藍布帶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腕間的淡青血管。
他正想再拍,腳邊的竹筐突然被踢翻——
“小心!”
雀靈的聲音裹着驚慌。方墨轉身時,看見竹筐裏的染料罐滾了一地,深褐的蘇木汁潑在青石板上,像攤凝固的血。
更糟的是,其中一罐滾進了染缸區,撞翻了半缸正在發酵的茜草汁。
“完了。”雀靈的臉瞬間發白,“這缸茜草汁是上個月泡的,用來染明年的春衫……”
方墨蹲下來,用手去撈滾遠的染料罐。他的指尖剛碰到陶罐,就被雀靈拽住手腕:“別碰!茜草汁裏有石灰,會灼傷皮膚。”
她的手很涼,像塊被雨水泡透的玉。方墨抬頭,看見她眼眶泛紅,卻強撐着沒掉眼淚:“奶奶說過,染料是有脾氣的,你敬它一寸,它還你一丈。”
兩人手忙腳亂地搶救時,方墨的微單又響了。他下意識去摸,卻被雀靈按住手腕:“別拍了。”她的聲音裏帶着哭腔,“拍了也沒人看,他們只會覺得這是‘落後’。”
“不。”方墨盯着她發紅的眼尾,“我會讓他們看。”
雀靈愣住。方墨舉起微單,鏡頭對準她沾着染料的手:“你看,你的手。”
她的指尖沾着深褐的蘇木汁,指腹磨出了薄繭,指甲縫裏全是染料的污漬。
可方墨卻覺得,那是他見過最幹淨的手——沒有美甲店的甲油,沒有都市人的焦慮,只有染料和時間刻下的、真實的痕跡。
“這是‘守藝人的手’。”他說,“比任何珠寶都珍貴。”
雀靈的手指微微發抖。她望着方墨鏡頭裏的自己,突然想起昨天在巷口遇到的阿婆:“阿靈啊,你這手藝要是能傳下去,該多好。”
“能傳下去嗎?”她輕聲問。
方墨沒回答。他按下快門,照片裏的雀靈抬頭看他,眼尾還沾着淚,卻笑得像個孩子。
三、藍布帶裏的秘密:被繡進歲月的名字
雨停時,已是傍晚。
雀靈蹲在染缸邊清洗工具,方墨幫她收拾散落的染料罐。他的指尖碰到一個褪色的紅布包,從陶罐堆裏滾出來。
“這是什麼?”他問。
雀靈的臉色突然變了。她搶過紅布包,塞進懷裏:“沒什麼。”
方墨沒再追問,卻注意到她懷裏的紅布包有個角露出來——是塊繡着銀杏葉的藍布,針腳歪歪扭扭,像孩子的手作。
“那是……”
“我媽的。”雀靈打斷他,聲音輕得像嘆息,“她走的時候,塞給我的。”
方墨想起下午看到的老照片——工坊牆上掛着幅全家福,穿藍布衫的女人抱着小女孩,腕間系着同樣的藍布帶。照片邊緣泛着黃,女人的眼睛卻亮得像星子。
“你媽媽也是染纈匠?”
“嗯。”雀靈低頭絞着帕子,“她教我認染料,教我壓染,教我……”她頓了頓,“教我守着這工坊。”
風掀起門簾,吹得染缸邊的布幔譁譁響。方墨看見雀靈腕間的藍布帶被風吹得翻起,露出內側的繡字——“方靈 守藝”。
“方靈?”他輕聲念道。
雀靈的手一抖,藍布帶掉在地上。方墨撿起時,摸到布帶內側的針腳——是極小的“方”字,筆畫細得像蛛絲。
“這是……”
“我爸取的名字。”雀靈的聲音發顫,“他說,‘靈’是靈巧,‘方’是方正,希望我能守好這門手藝。”
方墨望着她泛紅的眼尾,突然想起自己的名字——方墨,“墨”是筆墨,“方”是規矩。兩個“方”字,像命運的玩笑。
“要喝碗糖粥嗎?”雀靈突然說,“巷口阿婆煮的,加了桂花。”
方墨點頭。他跟着雀靈走出工坊,梅雨後的空氣裏浮動着桂花香。路過巷口的糖粥攤時,阿婆笑着喊:“阿靈,帶客人來啦?”
“嗯。”雀靈應了一聲,買了兩碗糖粥。
兩人坐在青石板上喝糖粥時,方墨問:“你爲什麼不把工坊搬到城裏?”
雀靈的手指攪着碗裏的桂花:“搬過去?搬到那些亮堂堂的商場裏?”
她抬頭看他,“他們要看的是‘非遺’的殼,不是‘活’的魂。就像你拍的照片,要是發在網上,評論區肯定有人說‘這也太土了’。”
方墨沉默了。他想起經紀人昨天發的消息:“方先生,有個非遺聯名項目,邀您做主設計師,年薪五十萬。但要常駐北京,配合品牌宣傳。”
“可……”
“我知道你想幫我。”雀靈打斷他,“但你不懂。”她低頭喝糖粥,聲音輕得像嘆息,“這工坊是我媽用命換來的。她最後那天,攥着我的手說:‘阿靈,染纈不能斷。’”
方墨望着她腕間的藍布帶,突然想起下午在工坊看到的老賬本——最後一頁寫着:“阿靈,若撐不下,便將工坊贈予懂它的人。”
“懂它的人?”他問。
雀靈抬頭,眼底浮着層霧:“懂染料的疼,懂壓染的累,懂……”她頓了頓,“懂爲什麼我寧可守着這漏雨的老房子,也不願去城裏。”
方墨沒說話。他望着她腕間的藍布帶,突然明白——有些東西,不是用錢能買的,也不是用鏡頭能記錄的。
它藏在染缸的蘇木汁裏,藏在素絹的絨毛裏,藏在守藝人磨破的指腹裏,藏在藍布帶的針腳裏。
四、暴雨前的寧靜:被風吹動的銅鈴
離開時,方墨幫雀靈收撿染料罐。他注意到,工坊的梁上掛着串銅鈴,風過時叮當作響。
“那是奶奶的。”雀靈說,“她說,銅鈴能驅邪,守着工坊的魂。”
方墨抬頭,看見銅鈴上刻着極小的“方”字,和藍布帶內側的針腳一模一樣。
“你爸……”
“走了。”雀靈打斷他,“在我十歲那年。車禍。”
方墨的心沉了沉。他想起下午看到的全家福,照片裏的男人抱着小女孩,笑得燦爛。男人的手腕上,也系着條藍布帶——和雀靈的,紋路分毫不差。
“所以你守着工坊,是爲了……”
“爲了我媽,爲了我爸,爲了奶奶。”雀靈的聲音很輕,“也爲了……”她頓了頓,“爲了那些覺得‘傳統太土’的人,看看它有多鮮活。”
雨又下起來了。方墨撐開傘,替雀靈擋住雨水。她腕間的藍布帶被雨水打溼,貼在皮膚上,像塊褪色的傷疤。
“明天我再來。”他說,“幫你拍些視頻,發在網上。”
雀靈抬頭看他,眼底浮起層光:“好。”
她轉身走進工坊,藍布帶在身後晃了晃。方墨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經紀人說的話:“方先生,您設計的‘非遺聯名’系列要是火了,能讓更多人關注傳統工藝。”
可他現在才懂,真正的關注,不是靠流量,是靠有人願意蹲下來,看染缸裏的月光,看素絹上的絨毛,看守藝人磨破的指腹。
雨幕裏,工坊的銅鈴叮當作響。方墨摸了摸口袋裏的微單,照片裏的雀靈正抬頭看他,眼尾還沾着淚,卻笑得像個孩子。
他知道,有些東西,一旦遇見,就再也放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