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玄的“昏死”,像是一塊巨石砸入死水,整個東宮寢殿瞬間被巨大的混亂和恐慌所吞噬。
“快!傳御醫!所有御醫都給朕滾過來!”
葉擎天那壓抑着滔天怒火的咆哮,第一次在這座宮殿裏響起。
跪在外面的太醫院判張承,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身後跟着一群同樣面無人色的御醫。他們跪在床邊,一個個輪流上前爲葉玄把脈,施針的施針,灌藥的灌藥,整個場面亂中有序,卻彌漫着一股絕望的氣息。
每一次搭脈,御醫們的臉色就更白一分。
每一次施針,他們額頭上的冷汗就更多一層。
太子殿下的脈象,已經微弱到了極致,仿佛隨時都會斷絕。這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局面。
然而,龍椅上的那位天子,沒有發話讓他們停下。
所以,無人敢停。
葉擎天沒有再去看床上那個生死不知的兒子。他只是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一言不發。昏黃的宮燈光線,在他冷峻的側臉上投下大片的陰影,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尊沒有感情的石雕。
他的手中,緊緊攥着那張寫着《固國安邦三策》的宣紙。
紙張的邊緣,已經被他攥得起了褶皺。
他的目光,反復地、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着那三行力透紙背的字。
“開海禁,通商路,以商稅補國庫。”
“行新政,清田畝,抑豪強安萬民。”
“改軍制,設武舉,不拘一格降人才。”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燒紅的鐵釺,狠狠烙在他的心上。這些經天緯地的國策,需要何等的魄力與遠見?這些直指帝國沉痾的方案,需要何等的智慧與擔當?
而寫下這些字的人,竟然是他一直以來,認爲最無能、最平庸的兒子。
他沉默着,這種沉默,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讓人感到恐懼。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寢殿內只剩下御醫們壓抑的呼吸聲和銀針刺入穴位的細微聲響。
他在等。
等一個結果。
也在等一個……能說服他自己的解釋。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滾燙的油鍋裏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所有人都以爲太子已經回天乏術之時,一名負責施針的老御醫忽然驚喜地叫了一聲:
“動了!動了!殿下的手指動了!”
衆人急忙看去,只見葉玄緊閉的雙眼,睫毛微顫,隨即,在一陣虛弱的咳嗽聲中,他悠悠地“轉醒”了過來。
這,是早已計算好的“回光返照”。
葉玄緩緩睜開眼,他的眼神依舊渙散,仿佛還沒有從死亡的邊緣掙脫回來。他醒來的第一件事,不是查看自己的身體狀況,甚至沒有理會圍在身邊的御醫們。
他的目光,急切地、帶着一絲孩童般的依賴與期盼,望向了坐在不遠處的那個威嚴身影。
“父……父皇……”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兒臣的……奏疏……您……您看到了嗎?”
沒有一句抱怨,沒有一句求饒,醒來的第一句話,依舊是那份他用生命寫下的國策。
葉擎天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緊。
他看着兒子那雙清澈而又急切的眼睛,心中五味雜陳,那股尖銳的刺痛感再次襲來。他站起身,走到床邊,語氣中,竟帶着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前所未有的溫和。
“玄兒,朕看到了。”他深深地看着葉玄,聲音低沉而有力,“寫得很好。你安心養病,國事……有朕。”
這句“寫得很好”,對於一個帝王來說,已經是極高的評價。
聽到這句話,葉玄仿佛了卻了此生最後的心願。他那張慘白如紙的臉上,竟露出了一絲滿足而又慘淡的笑容。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氣息微弱地說:“兒臣……兒-臣不行了……咳咳……這副身子,兒臣自己清楚。”
他頓了頓,仿佛在積蓄力氣,然後用一種無比寬慰和欣慰的語氣,繼續說道:
“但兒臣……不擔心。兒臣走後,有二弟的果決善斷,有四弟的聰慧敏銳,他們定能……定能好好輔佐父皇,開創我大周的……萬世基業……”
這番話說得是如此真誠,如此大度。
一個即將被兄弟逼死的太子,在臨終之際,非但沒有半句怨言,反而還在誇贊自己的對手。
這需要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氣度?
葉擎天看着他,眼神中的復雜情緒愈發濃鬱。
然而,好戲才剛剛開始。
葉玄先是極盡誇贊之能事,將自己塑造成了一個不計前嫌、顧全大局的“好大哥”形象。緊接着,他話鋒一轉,那絲慘淡的笑容從他臉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化不開的憂慮與悲傷。
他的眼中,甚至因爲情緒的“激動”而泛起了點點淚光。
“父皇……”他顫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抓住葉擎天的龍袍衣袖,卻因爲無力而垂落。
葉擎天心中一軟,竟主動伸手,握住了他那冰冷的手掌。
感受到父親掌心的溫度,葉玄的眼淚終於滑落。他握住皇帝的手,用一種無比懇切、無比擔憂的語氣說道:
“父皇……兒臣……兒臣自幼不喜權謀,只愛……只愛讀史書。前朝末年,武烈帝雄才大略,膝下八子,皆是人中龍鳳。可……可最終八子奪嫡,互相攻伐,致使……致使偌大的帝國分崩離析,百姓流離失所……史書評曰:”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力氣,說出了那句誅心之言:
**“手足相殘,乃國之大殤啊!”**
“國之大殤”四個字,如同四柄重錘,狠狠砸在了葉擎天的心坎上!
前朝舊事,是他這位開國之君最爲警惕和忌諱的!他絕不允許自己的江山,重蹈覆轍!
而葉玄,將這最鋒利的刀,用最溫柔的方式,遞到了他的手上。
說到這裏,葉玄仿佛悲痛難抑,再次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人都蜷縮成了一團。
陳忠和御醫們連忙上前爲他撫背順氣。
許久,他才緩過勁來。他抬起頭,那雙含淚的眼睛,死死地看着葉擎天。那眼神裏,充滿了孺慕、擔憂、不舍,以及最深沉的哀求。
他一字一頓,用盡了生命中最後一絲力氣,說出了那句足以改變未來朝局走向的終極殺招:
“父皇……兒臣……兒臣只有一個……請求……”
“求您……日後一定要……要看顧好二弟和四弟……莫要讓他們……走上……走上前朝那條……血淋淋的老路啊……”
“兒臣……就算在九泉之下……也能……也安心了……”
這番話,堪稱絕殺!
字字句句,都是在爲兄弟求情,希望父皇能夠“看顧”他們,不要讓他們重蹈前朝覆轍。
但結合“手足相殘,國之大殤”的典故,結合他自己即將“枉死”的現狀,這番話的潛台詞,就變成了最惡毒的栽贓!
——父皇啊!我快要死了!我死之後,老二和老四這兩個人,爲了搶奪皇位,一定會鬥個你死我活!他們會把我們葉家的江山,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父皇啊!我求求您了,您一定要看住他們!千萬別讓他們毀了這個國家啊!
他將自己,完美地塑造成了一個爲了國家未來、爲了兄弟和睦而犧牲自己的悲情英雄。
同時,也把“手足相殘”、“動搖國本”這兩口全天下最黑的鍋,死死地、牢牢地,扣在了二皇子葉昊和四皇子葉洵的頭上!
葉擎天聽完這番話,身體猛地一震!
他死死地盯着葉玄那雙“真誠”到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睛,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最近朝堂之上,老二和老四兩派人馬爲了一個職位、一項政策而明爭暗鬥、互相傾軋的畫面!
過去,他認爲這是兒子們有本事,懂得爭取。
但現在,在“手足相殘,國之大殤”這八個字的映襯下,那些爭鬥,瞬間變得無比醜陋,無比刺眼!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他的心底最深處,猛地升騰起來,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猜忌。
帝王心中最可怕的魔鬼,在這一刻,被葉玄成功地種了下去。
他緊緊地、用力地握住葉玄的手,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沉聲說道,像是在承諾,也像是在對自己發誓:
“朕……答應你!”
說完這三個字,他猛地起身,再也沒有看床上的葉玄一眼,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東宮寢殿。
守在門外的心腹大太監,只看到皇帝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而那雙深邃的龍目之中,之前那絲復雜、悲傷和惋可,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冰冷與猜忌。
種子,已經種下。
並且即將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