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裏,熄燈的哨聲早已響過。
黑暗籠罩了一切,只有窗外稀疏的月光,在地面上投下幾塊慘白的斑駁。
空氣中是安靜的,安靜到能聽見石磊那沉穩而有力的呼吸聲。
他睡得很沉,整個人一動不動,宛如一尊融入了夜色的雕塑。
顧凡躺在自己的床上,睜着眼。
他沒有絲毫睡意。
他在等。
身體的肌肉緊繃着,心髒在胸腔裏一下一下地跳動,既是緊張,也是一種病態的期待。
白天上課,晚上打怪,這大學生活,未免也太充實了點。
他看了一眼對床上鋪的輪廓。
石磊。
這個渾身散發着“我是精銳”氣息的室友,他知道些什麼嗎?
大概率不知道。
在他身上,顧凡只感覺到純粹的、屬於人類的力量與紀律,沒有那種沾染了噩夢的血腥味。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微弱的光照亮了他的臉。
23:59。
來了。
顧凡關掉屏幕,將手機塞進枕頭底下。
他閉上雙眼,等待着那股熟悉的剝離感。
一秒。
兩秒。
當時間跨過午夜零點的那一刻。
來了!
強烈的眩暈感瞬間攫住了他的意識,比白天在高鐵上那次要猛烈百倍。
整個世界開始融化,床板的堅硬觸感,空氣的微涼,石磊平穩的呼吸聲,所有的一切都在飛速遠去。
他的靈魂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從軀殼中狠狠拽出,扔進了一個旋轉的血色旋渦。
當意識再次凝聚時,腳下傳來了堅硬冰冷的觸感。
不是殘城的碎石瓦礫,也不是兵器墳場的血肉泥土。
是冰冷的,帶着網格狀紋路的金屬。
顧凡睜開眼。
猩紅的血月依舊高懸,但天空的背景不再是灰敗,而是一種深邃到令人心悸的暗紫色,仿佛宇宙的傷口。
空氣中的味道變了。
除了鐵鏽味,還多了一股臭氧的味道,以及某種東西被高溫熔化後的焦糊味。
他不在任何一片廢墟之上。
他的面前,是一座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龐大建築。
一座由鋼鐵與混凝土澆築而成的黑色堡壘。
它沒有陽城大劇院的藝術感,也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只有冷硬的線條,棱角分明的結構,充滿了肅殺與威嚴。
整座建築巨大得超乎想象,筆直地刺入暗紫色的天穹,仿佛一頭沉默的鋼鐵巨獸。
它的表面布滿了創傷。
巨大的爪痕撕裂了厚重的合金裝甲,不明的炮火在牆體上留下了熔融的凹坑,有幾個地方甚至被開了巨大的窟窿,可以看見裏面扭曲斷裂的鋼筋結構。
這裏……又是什麼鬼地方?
新手村,野外地圖,現在輪到副本門口了?
這噩夢的版本更新速度,比手遊還快。
顧凡的心髒狂跳,但三百多次的死亡經驗讓他強行保持着冷靜。
他開始觀察四周,尋找有價值的信息。
他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條寬闊的金屬引橋上,引橋的盡頭,就是那座黑色堡壘唯一可見的入口。
一扇被暴力破開的巨門。
門的高度至少有三十米,由厚重無比的合金鑄成。
其中一扇已經不知所蹤,另一扇則被一股無法想象的巨力轟得向內凹陷,扭曲變形,淒慘地掛在門框上。
光是站在這裏,就能想象到當初發生在這裏的戰鬥是何等的慘烈。
顧凡壓低身形,緩步朝着那扇破開的巨門走去。
越是靠近,空氣中那股焦糊和血腥的混合氣味就越是濃烈。
當他走到門口,看清了門前廣場上的景象時,他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屠宰場。
這裏是一個被遺棄的屠宰場。
無數的骸骨散落在地。
有人類的。
那些白骨上還掛着破爛的、從未見過的黑色作戰服,樣式簡潔而實用。許多骸骨都保持着死前戰鬥的姿態,有的撲倒在地,手中還握着戰場上見過的制式武器,有的則背靠着掩體,身體被攔腰截斷。
還有更多,是屬於非人類的。
顧凡看到了一具小山般的巨大肋骨架,每一根肋骨都比他整個人還要粗。
他還看到了一只被斬斷的、覆蓋着黑色鱗片的巨大利爪白骨,爪子的末端閃爍着金屬般的幽光,深深地插在地面上。
在不遠處,一具形似巨型蜘蛛的怪物殘骸倒在那裏,八條腿斷了七條,頭部被某種能量武器轟出了一個巨大的窟窿,綠色的體液已經幹涸。
人類與“妖”的屍骸混雜在一起,鋪滿了整個入口廣場。
一場慘烈至極的攻防戰。
從現場的痕跡看,防守方……也就是人類,在自己的家門口,被敵人正面突破,幾乎全軍覆沒。
這裏,難道就是“鎮妖司”的某個據點?
甚至是……總部?
顧.考古學家.凡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撥開一具人類骸骨旁的塵土。
一枚徽章,從破爛的作戰服上掉了下來。
他撿起徽章,借着血月的光仔細端詳。
徽章的材質很特殊,非金非鐵,入手冰涼。上面是一個簡潔而有力的圖案。
一個龍頭,一柄利劍從上至下貫穿龍頭。
鎮妖司。
絕對是鎮妖司的標志。
他之前撿到的那把斷劍劍柄上,就有這個圖案的簡化版本。
所以,猜想被證實了。
這個強大到連制式武器都能斬妖的組織,真的遭遇了重創,甚至……被滅門了。
究竟是什麼樣的敵人,能把他們打成這樣?
陽城廢墟裏的那個龐然大物?還是兵器墳場裏的那種“黑皮鬣狗”軍團?
或者,是比它們更可怕的存在?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抬頭,望向那扇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漆黑大門。
裏面,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一陣陰冷的風從門內吹出,帶着一股腐朽與死亡的氣息,仿佛亡魂的嘆息。
跑?
這個念頭只出現了一秒鍾就被他掐滅了。
三百多次的經驗告訴他,在這個鬼地方,不存在絕對安全區。跑,只是換個地方死而已。
更何況,他已經不是那個只能被動等死的螞蟻了。
他殺過“妖”,他知道,這些東西不是無敵的。
而眼前這座巨大的、充滿了死亡氣息的堡壘,就像一個巨大的寶箱。
危險與機遇並存。
裏面或許有更可怕的怪物在等着他,但也一定藏着關於“鎮妖司”、關於“妖”,關於他母親失蹤的真相。
他需要情報。
不惜一切代價,收集情報。
只有這樣,他才能拼湊出真相,才能找到活下去的路。
反正都是死,死在逃跑的路上,和死在探索的路上,性質完全不同。
前者是懦弱,後者是求知。
顧凡吐出一口濁氣,將那枚冰冷的徽章塞進口袋。
他站起身,不再有任何猶豫。
他從地上撿起一根半米長的、不知是什麼設備上的金屬短棍,分量很沉,手感不錯,至少比空手強。
當個精神支柱也好。
隨後,他邁開腳步,一步一步,堅定地跨過遍地的骸骨與殘骸,走上了那條通往黑暗的道路。
他的身影,最終消失在了那座黑色堡壘深不見底的入口之中。
就好像被一只沉默的巨獸,一口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