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蔓訂婚宴後的第三周,一個尋常的周二下午。結構實驗室裏彌漫着熟悉的金屬與混凝土塵埃的氣味,陽光一如既往地斜切過高窗,照亮無數懸浮的微塵。
林淵正俯身在一座拱橋縮尺模型前,指尖戴着薄橡膠手套,小心地將微型應變片貼在纖細的合金杆件上。電腦屏幕上的數據流平穩跳動,映在他專注的眼眸裏。獲得《天功造化冊》與三件古器後,他看待這些模型的目光已然不同——不再僅僅是數據和公式,更能“感覺”到力在結構中流淌的“路徑”。
就在這時,放在實驗台邊緣的手機屏幕驟然亮起,發出持續而急促的震動。
林淵眉頭微蹙,摘下手套,瞥了一眼屏幕。
來電顯示:蘇晴。
兩個字,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他心湖炸開漣漪。
他幾乎是瞬間繃緊了脊背。指尖殘留的金屬碎屑仿佛突然變得滾燙。實驗室裏恒溫空調的低鳴、遠處同學的低聲交談、甚至自己呼吸的節奏,都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又迅速遠去。
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在胸腔裏顫抖了一下。按下接聽鍵,將手機貼近耳邊時,指尖冰涼。
“喂,蘇老師?”他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像無數次在課堂上被點名回答問題時那樣。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跳正以完全失控的節奏撞擊着肋骨。
電話那頭傳來蘇晴的聲音。不是課堂上那種清冷、精確、帶着距離感的語調,而是略微壓低,比平日柔和,卻又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猶豫?
“林淵,在忙嗎?”她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依舊清晰,卻像隔着一層毛玻璃,“現在方便說話嗎?”
“方便的,蘇老師您說。”林淵不自覺地站直身體,另一只空着的手握成了拳,指甲輕輕陷進掌心。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實驗室門口——那個她通常會出現的方位。盡管理智知道她此刻不可能在那裏,但某種更深的渴望驅使着他。
“是這樣……”蘇晴似乎停頓了一下,組織着語言,“我堂姐,蘇青蔓,你之前幫忙看過她房子的那位。她的公公,也就是青蔓未婚夫的父親,王總,最近遇到些麻煩,事業上很不順。”
林淵靜靜地聽着,每一個字都仔細收進耳中。蘇晴的聲音有一種特殊的質地,清冽如泉,此刻卻因爲談及家人而裹上了一層溫軟的擔憂,這細微的變化像羽毛一樣搔刮着他的心尖。
“王總知道青蔓房子的事,也聽青蔓提過你……有些獨到的見解。”蘇晴的措辭很謹慎,但“獨到”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出,帶着一種奇異的重量,讓林淵喉頭發緊。“他這幾天很焦慮,想托我問問,看你和你那位搭檔岑同學,方不方便……周末去他家裏看看?當然,不會讓你們白跑,諮詢費方面……”
“蘇老師您別客氣。”林淵立刻打斷,聲音比預想中急切了一點,他穩了穩心神,“我和子墨周末應該有空。能幫上忙就好。”他刻意忽略了報酬的話題,心思全系在“蘇晴開口請他幫忙”這件事本身所帶來的、近乎眩暈的悸動上。
“那太好了。”蘇晴似乎鬆了口氣,語氣更鬆快了些,“我把地址發給你?周六上午十點,可以嗎?我和青蔓也會在。”
“我和青蔓也會在。”
這簡單的七個字,像一小簇火苗,倏地點燃了林淵胸腔裏某種蟄伏的、危險的期待。他能見到她,不是在講台上下,不是在實驗室裏隔着儀器和圖紙,而是在一個更私人、更……生活化的場合。
“好的,蘇老師,我們一定準時到。”他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只是禮貌和可靠。
掛斷電話,林淵握着手機,指尖微微發麻。耳邊似乎還殘留着蘇晴那句“我和青蔓也會在”的餘音。實驗室裏的一切重新變得清晰,但某種隱秘的、滾燙的東西,已經在心底悄然蔓延開。他想起她站在講台上時挺拔如修竹的背影,想起她指尖劃過黑板時精準如芭蕾的弧度,想起她偶爾蹙眉審視圖紙時,那長睫下專注清冷的目光……而現在,他將要在一個周末的上午,因爲她的請托,去到她家人的家裏。
“蘇老師的電話?”岑子墨清冽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她剛核對完一組數據,正將長發重新束起,露出白皙的後頸。此刻,她清亮的眸子看着林淵,帶着一絲了然的詢問。
“嗯。”林淵回過神,將手機放回實驗台,手指無意識地捻去指尖的金屬屑,“蘇晴老師的堂姐,就是之前‘聽軒’的蘇青蔓,她的公公王總遇到些事情,想請我們周末去看看。”
岑子墨點點頭,沒有多問細節,只是利落地開始整理手邊的圖紙和筆記:“好。羅盤、魯班尺、桃木料……《陽宅三要》的筆記我也帶上。”她的反應平靜而默契,仿佛林淵接下任何委托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林淵看着她沉靜忙碌的側影,心頭涌起一陣復雜的暖意,但更深處,那因蘇晴來電而燃起的暗火,卻燒得更旺,更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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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上午,天色有些陰鬱。林淵和岑子墨提着工具包,站在了城西一處高檔別墅區前。區內環境清幽,建築風格現代而統一,帶着精心規劃卻略顯刻板的秩序感。
他們按照地址找到一棟外牆貼覆深灰色大理石、線條冷硬的獨棟別墅。門前一對漢白玉石獅子雕刻精細,威嚴肅穆,卻莫名透着寒氣。
門鈴響過,厚重的大門被拉開。
開門的正是蘇青蔓。她今日穿了件淺米色的羊絨衫和休閒長褲,長發柔順地披在肩頭,氣色很好,看到林淵和岑子墨,立刻露出熱情的笑容:“林淵,子墨,你們來啦!快請進!”她側身讓開,向屋內道:“晴晴,爸,林淵他們到了。”
“晴晴”。
這個親昵的稱呼讓林淵心頭微微一跳。
他步入玄關,目光幾乎是本能地、急切地越過蘇青蔓的肩膀,投向客廳。
然後,他看到了她。
蘇晴今天沒有穿標志性的職業套裝。她上身是一件煙灰色的半高領羊絨衫,下身是剪裁合體的深色休閒褲,長發在腦後鬆鬆地綰了一個低髻,幾縷碎發隨意地垂在頸邊。沒有化妝,或者只是極淡的裸妝,卻愈發顯得眉眼清晰,皮膚淨白。她正從客廳的沙發上站起身,手裏還拿着一本翻開的雜志。
她的目光迎向林淵。
那一瞬間,林淵感覺周遭的聲音和景象都模糊了一下。只有她清晰無比地立在視野中央,像一幅突然對焦的肖像。她的眼神不再是在實驗室或教室裏那種純粹的審視或傳授,而是帶着一種介於私人請托與職業觀察之間的、復雜而柔和的光澤。那目光落在他身上,讓他從指尖到脊椎都掠過一陣微妙的戰栗。
“林淵,岑同學,麻煩你們跑一趟。”蘇晴走了過來,聲音比電話裏更清晰,也更……近。她身上那股清冽的雪鬆淡香,混合着羊絨織物溫暖的質感,隨着她的靠近似有若無地飄來。林淵下意識地屏住了半息。
“蘇老師,您客氣了。”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還算鎮定。
“這是我伯父,王總。”蘇晴側身,介紹跟在她身後走過來的中年男人。
王總約莫五十多歲,身材保持尚可,但眉宇間籠罩着濃重的倦色。他穿着質地精良但看得出有些年頭的深色西裝,手裏緊攥着一串紫檀手串,指尖帶着不易察覺的輕顫。他臉上堆起笑容,上前熱情握手:“林先生!岑小姐!久仰久仰!青蔓和晴晴總提起你們,說你們年輕有爲,眼光獨到!快請裏面坐!”
步入客廳的瞬間,林淵和岑子墨幾乎同時頓住了腳步。
一股強勁的穿堂風毫無阻礙地從敞開的入戶大門直貫而入,穿過空曠的客廳,毫無阻滯地從對面巨大的陽台落地窗呼嘯而出。風吹得客廳中央那盞碩大的水晶吊燈微微晃動。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幹淨卻冰冷的“高級”氣味,缺乏人居應有的溫潤暖意。
與此同時,林淵懷中的陰陽羅盤,隔着布套傳來一陣明顯的、持續的輕微震顫。岑子墨也微微蹙起了眉頭。
衆人落座。蘇青蔓嫺熟地泡茶,蘇晴則安靜地坐在側面的單人沙發上,雙腿並攏斜放,姿態優雅而放鬆。她的目光偶爾落在林淵身上,帶着一絲不易解讀的專注,仿佛在觀察他如何應對這個場合。
王總搓着手,紫檀手串相互碰撞發出沉悶的輕響,他開始急切地訴說近半年來生意上的種種不順:老客戶莫名解約、訂單流失、倉庫貨物受潮、銀行貸款受阻……焦慮與疲憊幾乎刻在他的每一條皺紋裏。
“林先生,不瞞你說,我總覺得這房子……是不是哪裏不對勁?住着心裏不踏實。”王總最後總結道,眼神充滿希冀又混雜着不安。
林淵強迫自己將一部分注意力從蘇晴身上移開,專注於眼前的問題。他放下茶杯,從帆布包裏取出了魯班尺。古樸的木尺出現在這豪華卻冰冷的客廳裏,帶着一種奇異的鎮定力量。蘇晴的目光明顯被吸引,落在那柄尺上,眼中閃過一絲探究。
林淵走到入戶大門前,用尺身仔細度量門洞寬度,同時解釋道:“大門寬三尺六寸,落在魯班尺‘義’位,本是吉兆。但問題在於屋內的‘動線’……”他清晰指出穿堂風的問題,以及其象征的財來財去、人事不穩。
岑子墨在一旁快速記錄,並補充化解方法:設置木質屏風,雕刻山水圖案以“曲則有情”。
王總連連點頭,吩咐保姆記下。
接着,林淵取出陰陽羅盤,在客廳中定位觀測。當他走到西北乾位,指出那裏擺放的尖銳不鏽鋼雕塑形成“尖角煞”,不利男主人事業財運時,王總臉色微變。
林淵建議將其移至花園角落,乾位換以溫潤的和田玉貔貅,並解釋了“土生金”、“吸納外財”的原理。岑子墨則補充了挑選和簡單“醒玉”的細節。
蘇晴始終安靜地聽着,沒有插話,但林淵能感覺到她的目光跟隨着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解釋。那目光不像是在評判對錯,更像是在……理解一種陌生的語言體系。這讓他講解時,不自覺地更注重邏輯的清晰和與現代生活的關聯,試圖在她面前展現出不僅僅是“玄學”,更是一種綜合性的、有深度的空間分析與調理智慧。
隨後,林淵又指出了明財位(被垃圾桶占據)和暗財位(堆滿雜物)的問題,建議擺放發財樹、魚缸、保險櫃、玉石麒麟等,並一一說明其象征意義與實用功能(如魚缸調節溼度、綠植淨化空氣、保險櫃保障重要物品安全)。岑子墨從旁細化。
查看廚房時,發現灶台對水槽的“水火相沖”;查看臥室時,發現窗戶對馬路的“路沖煞”。林淵均給出了簡單實用的化解建議(懸掛葫蘆、擺放綠植、使用厚重窗簾等),並將其與居住舒適度、健康心理聯系起來。
整個過程中,林淵的解釋力求深入淺出,將傳統智慧融入現代生活常識。王總眼中的疑慮逐漸被折服取代,蘇青蔓不時點頭,而蘇晴……林淵偶爾與她目光相接,能看見她眼中閃過的思索,甚至是一絲極淡的、近乎贊賞的光芒。那光芒比任何誇獎都更讓林淵心跳加速,也讓他心底那份隱秘的渴望,如同遇到氧氣的火星,燃燒得更加無聲而熾烈。
最後,林淵提出爲客廳刻一幅桃木“招財進寶”匾額,以調和屋內過盛的金氣,增添祥瑞與雅致。王總欣然同意。
林淵便鋪開墊布,在客廳茶幾上開始運刀。岑子墨自然地跪坐在他身側,幫他固定桃木板。
刻刀行走在木紋間,發出穩定的沙沙聲。林淵全神貫注,心神與刀鋒合一。然而,當岑子墨輕聲贊嘆他刀功“越發沉靜有力”、“有神”時,她的呼吸輕輕拂過他的手腕。
就在那一刹那——
林淵眼前倏地晃過蘇晴的身影。是她剛才遞茶水時,纖細手腕轉動瓷杯的弧度;是她聆聽時,長睫垂下在眼瞼投下的淡淡陰影;是她此刻坐在不遠處沙發上,安靜望過來的、如同深潭靜水般的眼眸……
刀尖在即將完成的一個勾筆處,幾不可察地偏離了預設軌跡一絲。
一股混合着悸動、慌亂與某種深沉渴望的熱流,猝不及防地沖上林淵的心頭。他幾乎是憑着本能強行穩住手腕,沒有讓錯誤擴大。但那一刻的分神與激蕩,卻真實無比。他掩飾般地拿起細砂紙打磨,喉結微動。
這悸動,源於身邊夥伴的親近,更源於不遠處那個僅僅存在於視線範圍內、就足以攪亂他所有冷靜自持的人。
王總看着林淵專注雕刻的側臉,感慨道:“林先生,你真是個實在人。說的做的,都讓人心裏踏實。”
林淵完成最後一筆,將溫潤的桃木匾額遞給王總,勉強笑了笑:“很多道理本就相通。環境舒適了,人自然思路清晰,做事也更順。”
蘇晴此時站起身,走了過來,低頭仔細看了看那匾額上的字。她的靠近帶來一陣清晰的、屬於她的氣息。“字體遒勁,布局沉穩。”她輕聲評價,目光從匾額移到林淵臉上,停留了一瞬,“看來你不止在結構計算上有天賦。”
這一眼,這一句話,讓林淵只覺得耳根發熱,胸腔裏那顆心鼓噪得幾乎要掙脫束縛。他垂下眼簾,不敢與她對視太久,怕眼底深處那些翻涌的、不該有的情緒泄露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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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後的傍晚,林淵在宿舍裏看書,手機響起。是一個陌生號碼,接起後,傳來王總激動的聲音,報告着好消息:大單籤成、老客戶回歸、倉庫問題緩解、家中氛圍轉暖……
林淵禮貌地祝賀,並再次強調根本在於人自身的努力。
掛斷電話不久,手機又震了一下。這次是微信。
來自蘇晴。
內容很簡單:【王伯父剛給我打電話,說了很多感謝你的話。事情解決得很圓滿,謝謝你,林淵。】
下面,跟着一個很簡單的、系統自帶的[微笑]表情。
林淵盯着那行字,反復看了三遍。最後落在“林淵”兩個字上,而不是“林同學”。還有那個微笑的表情,雖然普通,但來自蘇晴……
他手指懸在屏幕上,指尖微顫。打了幾個字,又刪掉。最後,只回了最穩妥的一句:【蘇老師客氣了,能幫上忙就好。】
發送。
他將手機扣在桌面上,走到窗邊。夜色已濃,城市燈火如星河倒瀉。胸腔裏,那份因她一條簡短信息而再度被點燃的熾熱,混合着前所未有的渴望與一絲清晰的、危險的預感,正在寂靜中瘋狂滋長。
他知道這份感情是妄念,是師生關系中不該越界的暗流。
但《天功造化冊》帶來的變化,手中古器日漸清晰的力量,以及蘇晴此刻對他展現出的、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超越純粹師生關系的關注與認可……所有這些,像是一點點累積的幹柴,堆放在他心底那簇名爲“蘇晴”的火焰周圍。
他渴望更近一步,渴望被她真正地“看見”,不僅僅是作爲一個有潛力的學生,或是有點“獨到見解”的幫手。
這份渴望如此強烈,以至於當他想起《天功造化冊》中那些尚未完全理解、卻隱約感覺蘊含着某種“改變”或“連接”力量的晦澀篇章時,一個模糊而危險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幽光,悄然閃爍了一下。
他猛地握緊了窗沿,冰涼的石材觸感刺入掌心。
不,不能想。
但火焰已燃,幽光已現。前路迷霧更深,而那誘惑的低語,似乎正從心底最隱秘的角落,輕輕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