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虎摔斷腿的事,在雜役院引起了一陣小小的議論,很快便被新的話題取代。
對林厭而言,這次意外像一塊投入心湖的石頭,漣漪散去後,留下的是更深沉的寒意——對自己那瞬間“非人”反應的警覺,以及對僞裝必須更加完美的偏執。
日子看似恢復了表面的平靜。
他依然每隔幾天就會“偶遇”蘇霖,有時在去藏書閣的路上,有時在膳堂外。
他的笑容越來越自然,交談時偶爾能接上蘇霖關於草木或修煉的話頭,甚至在某次蘇霖提到一種稀有靈草的習性時,他能根據之前翻閱的雜書記憶,補充一個連她都未曾留意的細節,引得她訝然側目,隨即展顏一笑。
那笑容純粹,帶着贊許,像一道暖流,燙得林厭心底那冰冷堅硬的地方微微一顫。
他貪婪地汲取着這種“被認可”的感覺,這讓他覺得,那個在陽光下微笑交談的“林厭師弟”,似乎有了那麼一絲真實的溫度。
爲了維持這份溫度,爲了看到更多這樣的笑容,他強迫自己將那些陰晦的念頭壓得更深,將“開朗溫潤”的假面打磨得更加光亮。
他甚至開始“幫助”同門。
一次,一個負責打掃藏書閣低層的雜役弟子扭傷了腳,林厭“恰巧”路過,默不作聲地幫他把散落一地的書籍歸位。
另一次,兩個雜役因爲抬水爭執,他上前平和地勸解了兩句,避免了沖突升級。
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經過口耳相傳,竟讓“林厭師兄似乎變得和氣了不少”的印象,悄然在一些低階弟子和雜役間流傳開來。
蘇霖自然也聽說了這些。
她眼中欣慰之色愈濃,與林厭交談時,語氣也愈發親近自然。
她開始更詳細地指點他一些基礎的修煉心得,解答他“精心準備”的疑問,偶爾還會分享一些內門聽來的趣聞或前輩的感悟。
林厭總是認真聆聽,適時回應,那雙努力澄澈的眼裏,滿是依賴與感激。
這一切美好的表象之下,是日益尖銳、幾乎無法壓制的“飢餓”。
趙虎事件後不到半個月,那灰黑色的氣旋再次發出了尖銳的嘶鳴。
這一次的反噬來得更加凶猛,並非經脈劇痛,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虛無感,仿佛生命正在被從內部一點點抽幹。
伴隨而來的,是對血氣近乎癲狂的渴望。
他看到膳堂宰殺靈禽時飛濺的血滴,會不由自主地喉結滾動;聞到後山腐葉下隱約的動物屍骸氣息,會感到一陣病態的興奮。
阿土的血氣早已消耗殆盡,那點微弱的能量根本不足以支撐這頭日益貪婪的“野獸”。
他需要新的“材料”,而且必須盡快。
李老頭的影子再次浮現在腦海。
這個老雜役依然活着,每日拖着跛腿,沉默地往返於茅廁之間。
上次礦洞外的短暫對視和嬰兒啼哭的插曲,似乎並未給李老頭帶來更多的警惕或變化,他依舊活在自己的麻木世界裏。
但林厭不能再等,也不能再冒險去制造過於復雜的“意外”。
頻繁的“意外”本身就是最大的疑點。他需要一個更直接、更迅速,同時又能最大限度撇清自己的方式。
他想起了王煥的死。
那種“生取”帶來的力量增幅和後續反噬讓他心有餘悸,但也讓他確認了一件事:擁有修爲的弟子,其血氣質量遠非凡人可比。李老頭太老了,氣血衰敗,吸收起來事倍功半。
他的目光,開始在外門那些同樣不起眼、但或許擁有煉氣一層或引氣後期修爲的底層弟子身上逡巡。
這些人通常資質平庸,進展緩慢,在宗門中如同背景板,消失一個,不會像王煥那樣引人稍多一點的注目,但又比凡人雜役能提供更“可口”的養分。
經過幾日的暗中觀察,他鎖定了一個目標:周平。
一個入宗五年,仍卡在煉氣一層巔峰的外雜役弟子。性格孤僻,幾乎不與人交往,每日除了完成強制性的雜役任務,看守一處偏僻的藥材晾曬場,就是把自己關在屋裏苦修,但收效甚微。
他住的地方比林厭的石屋更靠後山,周圍幾乎沒有鄰居。
據說他早年因爲一次任務失誤,導致同行的兄長重傷不治,自此變得更加陰沉寡言,也愈發被邊緣化。
完美。
有修爲,足夠邊緣,有潛在的“自我了斷”動機。
一個計劃迅速成型。
不能再是“意外”,要像是“失蹤”或“自我放逐”。
林厭開始有意無意地在周平可能出現的地方露面,但從不主動搭話,只是讓周平“看到”有自己這麼一個人存在。
同時,他利用去藏書閣的機會,翻看了一些關於低階修士因心魔或絕望而走火入魔、甚至自我了斷的案例記載,心中默默完善着細節。
時機選擇在一個細雨連綿的傍晚。
這種天氣,很少有人外出,雨聲也能掩蓋許多動靜。
林厭換上一身深色衣物,如同鬼魅般潛至周平那間孤零零的石屋附近。
雨幕成了最好的掩護。
他耐心地等待着,靈識如蛛網般悄無聲息地籠罩着那小屋。
周平似乎剛結束一輪失敗的修煉,屋內傳出器物被掃落的悶響和壓抑的低吼,充滿了挫敗與暴躁。
過了許久,房門被猛地拉開,周平胡亂套了件外袍,沖進雨幕,似乎想用冰冷的雨水澆熄心頭的鬱火。
他朝着後山更深處、罕有人至的亂石崗方向走去,腳步踉蹌,身影在雨中模糊而頹喪。
就是現在。
林厭如同融入雨夜的陰影,遠遠輟了上去。雨越下越大,天色昏暗,能見度極低。亂石崗地形復雜,怪石嶙峋,積水形成無數小窪,一片泥濘。
周平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嘴裏含糊地咒罵着什麼,對身後的尾隨毫無察覺。
在一處被雨水沖刷得格外溼滑的陡坡前,他停了下來,望着下方被雨霧籠罩的、黑黢黢的山坳,背影透出一股濃濃的絕望。
林厭沒有靠近。
他停在數十步外一塊巨大的岩石後面,指尖凝聚起一縷極其微弱、幾乎與周圍陰冷水汽融爲一體的灰黑靈力。
這縷靈力被他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如同一條無形的毒蛇,貼着溼滑的地面,蜿蜒遊向周平的腳後跟。
他不需要直接攻擊,只需要一個恰到好處的“幹擾”。
就在周平心神激蕩、腳下無根之際,那縷陰寒的靈力輕輕“觸碰”了一下他腳踝處一個無關緊要的穴位。
“呃!”
周平只覺腳踝一麻,本就站立不穩的身體頓時失去平衡,驚叫着向前撲倒,順着溼滑陡峭的斜坡滾落下去!
石塊碰撞聲、泥水飛濺聲、以及短促的慘呼瞬間被暴雨的譁啦聲吞沒。
林厭靜靜地等了片刻,直到滾落聲徹底消失,只剩下風雨呼嘯。
他才如同幽靈般滑下陡坡,來到坡底。
周平躺在一片亂石泥濘中,一動不動。他的頭撞在了一塊尖銳的岩石上,顱骨凹陷,鮮血混合着雨水,在他身下暈開一片暗紅,又迅速被沖刷淡化。眼睛圓睜着,望着灰蒙蒙的雨空,殘留着最後的驚愕與茫然。
死了。
看起來,就像一個因心魔纏身、在暴雨中失足摔死的可憐蟲。
林厭蹲下身,雨水順着他額前的發梢滴落。他伸出手,按在周平尚未完全冰冷的額前傷口處。
灰黑色的氣旋迫不及待地運轉起來,瘋狂汲取着這具煉氣一層修士體內殘存的、遠比阿土精純雄厚的血氣與微薄靈力。
熟悉的暖流夾雜着陰寒涌入體內,迅速平息着那折磨人的“飢餓”。
氣旋再次壯大,核心的血色變得更加凝實妖異。
力量感回歸,甚至比吸收阿土時更加強烈清晰。
但與此同時,一股並不強烈、卻格外清晰的怨念碎片,也隨之涌入——那是對兄長之死的無盡愧疚,是對自身無能的不甘,是對天道不公的憤懣,以及最後時刻那純粹的、對死亡的恐懼。
這些負面情緒並不像王煥的殘念那樣具有攻擊性,卻像細密的塵埃,悄然附着在林厭的識海邊緣,讓那本就低回不已的“背景雜音”又增添了一層灰暗的色調。
他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和惡心,仿佛生吞了一塊沾滿泥土的腐肉。
他強行運轉功法,將這些雜質與血氣一同碾碎、吸收,化爲氣旋的一部分。
過程帶來細微的刺痛,但尚在可忍受範圍。
結束汲取,周平的屍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癟下去,在暴雨的沖刷下,更像是一具陳年舊屍。
林厭仔細清理了現場可能留下的任何與自己有關的痕跡,甚至模擬出周平自己掙扎爬行、最終力竭而亡的假象。
做完這一切,他才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回到石屋,換下溼透的衣物。
體內新汲取的血氣正在緩緩沉澱,帶來充盈的力量和暫時的滿足。
識海邊緣那新增的灰暗塵埃,也漸漸被壓制下去,只是偶爾會讓他思緒飄忽,眼前閃過周平那雙空洞望天的眼睛,或是一些關於“兄長”、“愧疚”的破碎畫面。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
雨勢漸小,但天色已徹底黑透。
這一次,依舊是“意外”。
一場在暴雨中,因心緒不穩導致的失足慘劇。
合情合理。
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團白霧,又迅速消散。
“飢餓”暫時退去了。
他可以繼續他的“光下練習”了。
第二天,雨過天晴。
林厭換上一身幹淨的弟子服,臉色因爲昨夜力量的補充而顯得不那麼蒼白,甚至刻意調整得略帶一絲紅潤。
他像往常一樣,準備去藏書閣。
經過公示欄時,那裏已經圍了幾個人,低聲議論着。
“……聽說了嗎?看守曬藥場的周平,昨晚好像沒回去?”
“是啊,今早執事去查,屋裏沒人,東西也沒少……”
“這種天氣,他能去哪兒?該不會……”
“噓,別瞎說。說不定是修煉出了岔子,在哪靜坐呢。”
林厭腳步未停,只是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公示欄,臉上適時地露出一絲與其他弟子相似的、略帶疑惑的表情,隨即恢復平靜,繼續朝藏書閣走去。
心中一片漠然。
周平這個名字,就像阿土一樣,很快也會被遺忘。而他的血氣,將成爲自己攀登力量階梯的又一塊墊腳石。
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抬起頭,眯眼看了看湛藍的天空。
今天天氣真好。
是個適合去見蘇師姐,繼續練習如何在陽光下微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