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調小組的成立，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頭，在漢東政壇激起了層層漣漪。正式的省委文件下發後，高玉良辦公室的電話，重新變得“熱鬧”起來。只是，這次的“熱鬧”與之前調研報告散發後的沉寂迥然不同。
來電者不再是試探或禮節性的問候，而是帶着更明確的目的性。一些平時聯系不多、但位置關鍵的廳局負責人，如發改委、財政廳、人社廳的一把手，紛紛打來電話，語氣恭敬地表示“堅決擁護省委決定”、“全力支持高書記工作”，並主動詢問協調小組近期工作安排，暗示希望“當面匯報”、“聽取指示”。甚至有幾個地市的書記、市長，也拐彎抹角地托關系遞話，希望能“就本地風險防範工作做個專題匯報”。
高玉良握着話筒，臉上是程式化的溫和笑容，嘴裏說着“謝謝支持”、“按程序來”、“小組剛成立，還在研究方案”之類的場面話，心裏卻如明鏡一般。這些人的熱情，並非沖着他高玉良本人，而是沖着他此刻擔任的“協調小組副組長”這個臨時身份，沖着這個小組背後所代表的、沙瑞金意圖推動的“風險防範”這項重點工作。他們敏銳地嗅到了風向的變化，試圖提前布局，在新的權力架構中占據有利位置，或者至少，避免被邊緣化。
這就是權力場的生態。當你手握資源、影響決策時，周圍便不乏“支持者”；當你失勢或邊緣化，便是門可羅雀。高玉良早已習慣，只是這一次，感受尤爲深刻。他清楚地知道，這種突如其來的“熱度”，既是機遇，也是陷阱。用得好，可以借勢推動一些實實在在的整改；用不好，或者分寸拿捏不當，就可能被貼上“拉幫結派”、“另立中心”的標籤，引來沙瑞金的猜忌和李達康更猛烈的攻擊。
他保持着高度的清醒和克制。對所有主動靠攏的示好，他都保持着恰當的距離，既不拒人千裏，也不過分熱絡，一切以工作需要爲準繩。他讓秘書小趙將重要的電話和請求記錄下來，分類整理，但暫不安排具體的、非必要的單獨會見。
協調小組的第一次辦公室會議，在文件下發三天後召開。會場設在小會議室，沙瑞金沒有出席，由高玉良主持。參會人員除了小組辦公室成員（主要由省委辦公廳、政研室、組織部、政法委抽調的骨幹組成）外，還邀請了與調研報告關聯最緊密的省發改委、財政廳、人社廳、信訪局、國資委等部門的主要負責人列席。
會議氣氛嚴肅而略顯微妙。高玉良開場明確了小組的工作定位：貫徹落實省委常委會精神，聚焦調研報告指出的突出問題，加強統籌協調，推動整改落實。他強調，小組是議事協調機構，不是決策機構，重在“協調”和“推動”，具體工作還要靠各職能部門和地方政府落實。
“我們的工作原則是：問題導向，精準施策，務求實效。不搞形式主義，不增加基層負擔。”高玉良的聲音平穩，但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力，“當前，首要任務是梳理出需要省級層面協調解決的重點難點問題清單，明確責任單位、時間節點和工作要求。請辦公室會同相關部門，在一周內拿出初稿。”
相關部門負責人紛紛表態“堅決落實”、“積極配合”，但言辭謹慎，顯然都在觀望沙瑞金和高玉良的真實意圖，以及李達康那邊的反應。
會議結束後，高玉良特意留下了發改委主任老馬和財政廳長老劉。這兩人是實權派，也是解決明山這類歷史遺留問題、推動相關政策資金落地的關鍵人物。
“老馬，老劉，”高玉良請他們到旁邊的小會客室坐下，語氣緩和了許多，“調研報告你們也看了，明山的問題，是塊硬骨頭，也是檢驗我們工作成效的試金石。省委下了決心，我們就要拿出可行的方案來。你們兩位是行家，有什麼初步的想法？”
老馬扶了扶眼鏡，沉吟道：“高書記，明山的問題，症結是資源枯竭型城市轉型的系統性難題，涉及面太廣。光靠項目拉動或者轉移支付，治標不治本。可能需要爭取國家層面的政策支持，比如比照東北老工業基地振興政策，給予特殊的財稅、金融、土地和產業扶持。但這需要省裏強力推動，到國家部委去爭取。”
老劉接着話頭：“資金確實是大問題。光解決職工安置和社保醫保歷史欠賬，初步估算就是個天文數字。省裏財政壓力也大，全靠轉移支付不現實。得想辦法盤活存量資產，引入社會資本，但明山那邊的投資環境……”他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
高玉良認真聽着，不時點頭。“你們說的都是實情，也是難點。正因爲難，才需要我們協調小組來啃。我的想法是，我們先不要貪大求全，可以從一兩個突破口入手。比如，優先解決‘家屬工’、‘大集體’職工的身份認定和基本保障問題，這是矛盾最集中、群衆反映最強烈的。資金方面，省裏能不能先擠出一部分，作爲引導資金，同時積極向國家爭取？盤活資產、引入資本，可以同步研究，但要有明確的時間表和路徑。總之，要讓明山的群衆看到希望，讓基層幹部有抓手。”
老馬和老劉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也有一絲被重視的認同感。高玉良沒有空談，而是抓住了關鍵點，並且願意直面最棘手的資金問題。
“高書記思路清晰，我們回去後立刻組織力量，按照您的指示，深入研究，盡快拿出細化方案。”老馬表態。
“好，要快，更要實。”高玉良站起身，與他們握手，“有什麼困難，隨時可以直接向我，或者向小組辦公室反映。”
送走兩人，高玉良站在空蕩蕩的會客室裏，輕輕舒了口氣。協調小組的工作，算是邁出了實質性的一步。但他知道，這僅僅是開始。真正的較量，在於方案的落實，在於資源的調配，在於能否突破固有的利益格局和思維定式。而這一切，都繞不開李達康和他所代表的、強調效率優先的力量。
接下來的幾天，高玉良將主要精力放在了協調小組的工作上。他白天聽取辦公室和各單位的匯報，晚上審閱源源不斷報送上來的材料、方案，常常忙到深夜。吳慧芬看着他日漸消瘦的臉頰和濃重的黑眼圈，心疼卻又無可奈何，只能變着法子給他準備些夜宵，叮囑他注意身體。
這天晚上，高玉良正在審閱一份關於在全省範圍內部署開展征地拆遷矛盾糾紛排查化解專項行動的建議稿，這是針對林江模式問題提出的應對措施之一。桌上的紅色保密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鈴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
高玉良心裏一動，這麼晚了，打這個電話的，不會是小事。他拿起話筒：“喂，我是高玉良。”
電話那頭傳來沙瑞金秘書小劉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恭敬：“高書記，打擾您休息了。沙書記請您現在到他辦公室來一趟，有點事情想跟您商量一下。”
“現在？”高玉良看了一眼手表，已經快十一點了。
“是的，現在。沙書記還在辦公室等您。”
“好，我馬上到。”高玉良放下電話，心裏瞬間轉過無數個念頭。這麼晚突然召見，是爲了協調小組的工作？還是發生了其他什麼緊急情況？抑或是……李達康那邊又有了什麼動作？
他來不及細想，匆匆穿上外套，對聞聲從臥室出來的吳慧芬說了句“瑞金書記找我有事”，便快步出了門。
秋夜已深，省委大院寂靜無人，只有路燈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暈。高玉良踏着沙沙的落葉，快步走向主樓。沙瑞金辦公室的燈光，在頂樓孤獨地亮着，像黑夜中一座沉默的燈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