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聯合診療中心成立後第三個月,周三凌晨 4:17
地點:市一院雜交手術室
序幕:胎心警報
產科ICU的胎心監護儀發出尖銳的警報時,蘇清媛正在急診科處理一個食管異物的患兒。護士沖進來:“蘇主任!26床胎心降到60次/分!”
蘇清媛立刻放下喉鏡,一邊往產科跑一邊下達指令:“通知林硯,啓動胎兒宮內急救預案。麻醉科、新生兒科、超聲科十分鍾內到雜交手術室!”
26床是孕31周的孕婦,胎兒診斷爲“先天性完全性房室傳導阻滯”,心率一直維持在55-65次/分——這個數字對成人是嚴重心動過緩,但對胎兒,是靠着代償勉強維持生命。現在跌破60,意味着代償機制開始崩潰。
蘇清媛推開病房門時,孕婦正抓着床欄喘氣,臉色煞白:“醫生……孩子……不動了……”
“我們在。”蘇清媛的手已經按在孕婦腹部,感受着微弱的胎動,“馬上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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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決策困境(4:35,術前討論室)
雜交手術室的觀察室裏擠滿了人。超聲屏幕上,胎兒的心髒在緩慢跳動,每次收縮都顯得吃力。
“心率58,主動脈流速明顯減慢。”超聲科主任指着屏幕,“胎兒水腫出現了——皮下組織厚度超過5毫米,胸腔和腹腔都有積液。”
這是嚴重心力衰竭的表現。胎兒水腫一旦出現,死亡率超過80%。
“常規方案是緊急剖宮產,但31周早產兒存活率……”新生兒科主任沒說完。
“只有60%。”林硯接過話,“而且這個孩子有完全性房室傳導阻滯,即使生下來,也需要立即安裝起搏器。新生兒起搏器安裝,我們醫院只做過三例,死亡率40%。”
“宮內幹預呢?”蘇清媛盯着屏幕,“安裝胎兒臨時起搏器。”
房間瞬間安靜。
“國內沒有先例。”麻醉科張主任開口,“胎兒心髒只有核桃大小,穿刺針要經孕婦腹壁、子宮壁、羊膜腔,再精準刺入胎兒心髒。而且要在胎兒一次心跳間隙完成——大約0.3秒。成功率……”
“理論上有。”林硯調出國際文獻,“波士頓兒童醫院2019年做過一例,成功。但那是孕32周,胎兒更大。我們這個是31周。”
“文獻死亡率是多少?”蘇清媛問。
“嚐試手術的死亡率50%,但如果不做,死亡率100%。”林硯看向她,“孕婦和家屬的意願呢?”
“孕婦說:‘如果孩子注定要冒險,我陪他一起冒。’”蘇清媛停頓,“丈夫籤了字:‘無論結果如何,不怪醫院。’”
觀察室陷入沉默。牆上的時鍾秒針走動聲格外清晰:嗒,嗒,嗒。
“我做。”林硯說。
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做穿刺部分。”他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說今天早餐吃什麼,“但需要蘇主任管理孕婦生命體征和術中急救。這是兩個人的手術——不,是三個人,還有孕婦。”
“好。”蘇清媛沒有任何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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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毫米級的刀鋒(5:10,雜交手術室)
無影燈的光分成兩束:一束照亮孕婦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束照亮旁邊的超聲屏幕。
孕婦半身麻醉,意識清醒。蘇清媛站在她頭側,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隨時準備調整麻醉藥物。
“別怕。”她低聲說,“我和林主任都在。”
孕婦點頭,眼淚從眼角滑進鬢發。
手術台另一側,林硯站在超聲引導屏前。屏幕上,胎兒蜷縮在羊水中,心髒緩慢跳動,像一個精密的、正在失速的鍾表。
“穿刺針準備。”林硯伸手。
器械護士遞上特制的胎兒心髒穿刺針——針體細如發絲,尖端裝有微型電極。針體長度經過精確計算:要穿透孕婦腹壁(3-4厘米)、子宮壁(1-2厘米)、羊水層(2-3厘米),最後抵達胎兒胸壁(0.5-1厘米),刺入心髒。
總穿刺路徑約7-10厘米,允許誤差:正負1毫米。
“超聲定位。”林硯說。
超聲探頭在孕婦腹部移動,屏幕上出現三維重建圖像。計算機自動測算最佳穿刺路徑:避開胎盤、避開胎兒重要器官、選擇心室壁最厚的部位進針。
“路徑鎖定:肋間隙進針,經右心室前壁刺入心室腔。”林硯的眼睛盯着屏幕,“進針角度37度,深度7.2厘米。”
他拿起穿刺針。手穩得沒有一絲顫抖。
“開始。”
針尖刺入皮膚。在超聲實時引導下,像一束銀色的光,逐層穿透組織。
孕婦腹壁。
子宮壁。
羊膜腔。
針尖進入羊水,在淡黃色的液體中前進。屏幕上,胎兒似乎感知到了什麼,輕輕動了一下。
“暫停。”林硯的手立刻停住。
等胎兒恢復平靜,繼續。
針尖觸及胎兒胸壁。最關鍵的0.5厘米。
林硯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
超聲屏幕上,胎兒心髒正在舒張——這是穿刺的最佳時機,心室腔最大,心室壁最薄。
針尖推進。
刺入。
5:23
針尖進入右心室腔。超聲屏幕上,針尖的金屬回聲在血池中清晰可見。
“到位。”林硯的聲音依然平穩,但後背的手術服已經溼透。
蘇清媛立刻看向孕婦監護儀:血壓、心率、血氧全部穩定。她鬆了口氣。
“釋放電極。”
林硯按下穿刺針尾端的按鈕。針尖的微型電極彈出,像一朵金屬花,錨定在心室肌壁上。
“測試起搏。”
電流釋放。超聲屏幕上,胎兒的心髒突然有力地收縮了一下——不是自主搏動,是起搏器刺激下的收縮。
“捕獲成功!”超聲科主任聲音激動,“心率調到80次/分!”
胎兒心率從58上升到80。雖然還是慢,但已經足夠維持循環。
“現在,”林硯看向蘇清媛,“該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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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雙線作戰(5:40-7:15)
起搏器安裝成功,只是第一步。胎兒水腫需要緊急處理——那些積聚在皮下、胸腔、腹腔的液體,會壓迫心肺,必須引流。
但這意味着第二根穿刺針。
“我來做引流。”蘇清媛走到超聲屏前,“你繼續調整起搏參數。”
這是他們第一次在手術中交換主次角色。沒有商量,自然發生。
蘇清媛選擇了更細的引流針。她的操作風格和林硯不同:林硯是精確到毫米的“計算型”,她是依靠手感和超聲實時反饋的“直覺型”。
針尖進入胎兒胸腔。淡黃色的胸腔積液被抽出。
10毫升。
20毫升。
30毫升……
胎兒肺組織在超聲下逐漸舒展開。
“左肺復張。”超聲科主任匯報。
“繼續。”蘇清媛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但她握着穿刺針的手紋絲不動。
胸腔引流完成,開始腹腔引流。胎兒腹圍明顯縮小。
就在引流即將結束時,監護儀突然報警。
“孕婦血氧下降!90%……87%……85%!”
蘇清媛立刻轉頭。孕婦臉色發紺,呼吸急促。
“可能是仰臥位低血壓綜合征,也可能是羊水栓塞早期!”麻醉醫生快速判斷,“改變體位,給氧,準備血管活性藥物!”
“等等。”蘇清媛盯着孕婦的監護數據,“心率沒變快,血壓也沒明顯下降。不是典型的仰臥位綜合征。”
她快步走到孕婦頭側,掀開眼瞼查看瞳孔,聽診心肺。
“是過敏反應。”她判斷,“對穿刺針塗層材料過敏。給苯海拉明20毫克靜脈推注,甲潑尼龍80毫克。”
藥物推入。三分鍾後,血氧開始回升:86%……89%……92%……
危機暫時解除。
蘇清媛回到手術台旁,和林硯對視一眼。兩人都沒說話,但眼神交匯的瞬間,完成了一次完整的信息交換:我這邊好了,你呢?
林硯點頭:起搏器工作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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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晨光(7:30)
手術結束。胎兒心率穩定在75-80次/分,水腫明顯消退。孕婦生命體征平穩,被送往ICU監護。
林硯和蘇清媛最後走出手術室。走廊裏,晨光從東面的窗戶涌進來,在地板上鋪出一片金色。
兩人在刷手池前並排站着,用同樣標準的手法洗手。水流譁譁,沖走手上的血跡和消毒液。
“那個過敏反應,”林硯忽然開口,“你怎麼判斷的?”
“孕婦術前用藥記錄裏,有對含碘造影劑過敏史。”蘇清媛說,“穿刺針塗層含有類似物質。而且她的症狀——單純血氧下降,沒有血壓心率變化——符合過敏反應特征,不是循環問題。”
很專業的判斷。需要記住患者所有細節,並在瞬間關聯。
“你記性很好。”林硯說。
“急診科醫生必須記性好。”蘇清媛關掉水龍頭,“因爲患者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
兩人擦幹手,走向更衣室。在分岔口,蘇清媛停下腳步。
“今天下午,那個裝了永久起搏器的老太太來復查。”她說,“她想見見你。”
“哪個?”
“中山社區那個,73歲,三度房室傳導阻滯。”蘇清媛頓了頓,“她說,她兒子從國外回來了,想當面謝謝你。”
林硯想了想:“你一起嗎?”
“我三點有門診。”
“那我看完門診,四點在你辦公室等你。”林硯說得很自然。
蘇清媛看了他兩秒,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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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禮物的重量(16:00,急診科主任辦公室)
老太太坐在輪椅上,兒子推着她。她手裏抱着一個深藍色的布包。
看見林硯和蘇清媛一起進來,老太太笑了:“林主任,蘇主任,都來了好。”
她的氣色比半年前好太多,臉上有了血色。
“阿姨,最近感覺怎麼樣?”蘇清媛蹲下身,檢查她腳踝有沒有水腫。
“好多了,能自己走幾步了。”老太太拉住蘇清媛的手,“蘇主任,多虧你那時候堅持篩查,不然我這條老命……”
“是林主任給您做的手術。”蘇清媛說。
“都是恩人。”老太太從布包裏取出一個卷軸,緩緩展開。
是一幅刺繡。白色的絹布上,用絲線繡着一顆精致的心髒——有左心房、左心室、右心房、右心室,冠狀動脈像金色的藤蔓纏繞其上。心髒上方,繡着兩個小小的紅十字。
“我自己繡的。”老太太的手撫過繡面,“眼睛不好了,繡了三個月。林主任,蘇主任,你們別嫌棄。”
林硯接過繡品。絲線在光線下泛着溫潤的光澤,每一針都細密整齊。
“很漂亮。”他說,“我們會掛在聯合診療中心。”
“那就好,那就好。”老太太眼睛溼潤了,“我兒子說,你們倆救了我的命。我說,不只我,你們救了很多人。”
兒子補充:“我媽讓我一定轉達:那些害人的壞人判刑了,那些椅子都銷毀了,以後不會有老人再受這個罪。這是你們掙來的。”
蘇清媛握住老太太的手:“阿姨,您好好活着,就是對我們最好的報答。”
送走老太太和兒子,辦公室安靜下來。
夕陽西斜,橙紅色的光透過百葉窗,在繡品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林硯看着那幅心髒刺繡,忽然說:“她繡錯了。”
“嗯?”
“右冠狀動脈的走行,應該是這樣——”林硯用手指在空中比劃,“但她繡成了這樣。差了三毫米。”
蘇清媛笑了:“但你收下了,還說很漂亮。”
“因爲心意是對的。”林硯說,“醫學可以精確到毫米,但人和人之間,有時候需要模糊那三毫米。”
這話說得不像他。蘇清媛轉頭看他。
林硯也正看着她。夕陽的光在他眼睛裏,像兩簇小小的火焰。
“蘇清媛。”他叫她的名字。
“嗯?”
“下次看日出,是什麼時候?”
蘇清媛想了想:“後天我下夜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