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夜,悶熱無風。
月光昏黃,勉強照亮城郊荒蕪的官道,道旁野草瘋長,在黑夜裏影影綽綽,如同蟄伏的獸群。
破廟傾頹的陰影裏,阿史那將最後一個沉甸甸的包袱系緊在馬背上,裏面是分好的金銀。
他轉過身,對着那片深邃的黑暗,喉頭滾動,最終只是深深一揖,聲音沙啞:“小東家……保重。阿史那……告辭了。”
陰影中,沈清辭的身影紋絲不動,只傳來一聲極淡的回應:“嗯。記住,分開走,莫回頭。”
她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阿史那重重點頭,不再多言,翻身上馬。
馬蹄聲起,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更深的寂靜。
沈清辭又靜立片刻,才像一抹遊魂,悄無聲息地滑向更遠處一座連乞丐都嫌棄的荒廢土地廟。
廟宇傾頹,蛛網密布。
她挪開一堆腐草,露出一個小坑,裏面是她藏好的清水和一套半舊的粗布男裝。
她首先小心翼翼地,用指尖一點點剝離臉上戴了多日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的皮膚因長期不透氣,顯得異常蒼白,甚至有些紅腫。
冰涼的清水拂過臉頰,帶來一絲刺痛,卻也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不少。
換上衣衫,將頭發重新束成少年發髻。
她湊到牆角一窪積水的破瓦罐前,借着微弱的光,打量水中的倒影……
一個面色蠟黃、身形瘦小得幾乎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少年。
沈清,她默念着這個新名字,嚐試把這個新名字刻入下意識的記憶中。
以後無論誰叫她名字,她都是沈清!
十二歲的年紀,本該是抽條長個的時候,但這副長期營養不良的身板,裹在寬大的粗布衣服裏,更顯得空空蕩蕩,鎖骨清晰可見,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
唯有那雙眼睛,在瘦削的臉上顯得格外大,黑沉沉的,深處藏着一股與年齡不符的、近乎執拗的韌勁。
天蒙蒙亮,她背起那個小小的包袱,裏面只有兩件換洗衣物和極少的銅錢,踏着露水,走向選定的落腳點——王家村。
她之前通過系統查閱和零星打聽,知道這個村子民風相對淳樸,離揚州城不遠不近,既方便打探消息,又不至於太過惹眼。
幾縷炊煙嫋嫋升起,帶來一絲人間煙火氣。
她沒有明確目標,只是在村口附近徘徊,臉上帶着長途跋涉後的疲憊和一種小心翼翼的惶恐,瘦小的身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單薄。
沒多久,一位剛出門倒洗臉水的老婆婆注意到了這個面生的孩子。
看他衣衫雖舊卻整潔,但面色蠟黃,身形瘦弱,一雙大眼睛裏滿是茫然和無助,心裏頓時一軟。
這孩子看着,比她那個虎頭虎腦的孫子也大不了兩歲,卻瘦成這般模樣。
“娃兒,你打哪兒來?咋一個人在這兒?”老婆婆放下盆,關切地問。
沈清抬起頭,眼中迅速蒙上一層水汽,用帶着北方口音的官話,怯生生地回答:“婆婆……我、我從北邊黑水鎮來……家裏遭了瘟,爹娘都沒了……聽說揚州城裏有遠親,想來投奔,可、可城門不知道爲何關了……官老爺不讓進……”
聲音細弱,帶着哽咽,一副初來乍到的無助模樣。
老婆婆一聽,更是心疼,連忙招手:“哎喲,可憐見的!快進來,先進來喝口熱粥,暖暖身子再說!”
沈清這才跟着老婆婆進了院子,後來才知道婆婆姓王。
王婆婆家確實清貧,土牆茅屋,家徒四壁。
她的兒子前些年服徭役沒了,兒媳改嫁,就剩下她和一個年紀與沈清相仿的孫子狗娃相依爲命。
狗娃好奇地打量着這個新來的、瘦弱的大哥哥。
王婆婆盛了碗稀粥,拿了個雜糧饃饃給沈清。
沈清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得極其珍惜。
吃完後,她看着王婆婆收拾碗筷,準備去喂雞,便不好意思再坐着,怯生生地站起來,小聲說:“婆婆,我……我幫您吧。”
說着,就主動去拿王婆婆手中的雞食盆。
王婆婆推辭不過,見她態度誠懇,也就由她去了。
而此時,揚州城內已天翻地覆。
那日只是官宦子弟上了船,隨從留在岸邊等,而沈清辭他們一行人借着蓮葉的遮擋,湖中的大船亮着燈,可是實際上他們已經從湖的另一邊將那些官宦紈絝賣了瘦馬門。
那些隨從等了一夜加上半天也沒等到主子們下船,只覺得心驚肉跳,派人劃了船去看那湖中心的舟子,才發現燈火亮着,可一個也沒見着。
頓時連滾帶爬地回去稟報。
與此同時,冰玉閣人去樓空,幾位高官子弟集體失蹤!
城門戒嚴,官兵傾巢而出,通緝阿史那的海貼貼滿大街。
這些消息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漣漪也傳到了王家村。
村民們聚在一起,帶着恐懼和興奮議論着城裏的大事。
“誒呦……肯定是天女看不慣那些紈絝子弟的作爲,將他們都帶走了嘞。”
當有官差偶爾巡邏到村口,盤問有無生面孔時,村民們會下意識地保護沈清。
“官爺,咱們村都是老熟人,沒啥生人。”
“要說真有啥新人……就是王婆婆家那個遠房侄孫,娃兒可憐,家裏遭了難來找親戚的,老實得很。”
沒有人會主動、特意地去向官府報告村裏多了個叫沈清的孩子。
在亂世,收留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是再平常不過的善舉。
而瘦馬門內,宇文淵正深陷於一場匪夷所思的困境。
過了一夜一日,他和其他人居然還是女子,而且似乎那些教習姑姑也沒發現異常。
他試圖運功逼出致幻藥物,也毫無效果,甚至他感覺身體並沒有半分不適。
除了後頸那塊被手刀砸了一下的地方隱隱作痛。
這毒藥的效力竟如此詭異而持久,只扭曲視覺認知,卻不傷及身體根本?
他心中駭然,只能將其歸咎於西域某種聞所未聞的奇毒。
更麻煩的是,在其他被藥物和心理暗示完全控制的難兄難弟眼中,彼此也都是女子。
他們哭天搶地,深信因爲天女的天罰變身爲女,還哭喊着絕嗣等話語。
這些自然是沈清辭昨晚催眠裝入他們腦海中的記憶,除了真的被一刀劈的深度昏迷的宇文淵沒有被洗腦。
這些鬧騰的紈絝子弟自然是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可那些都是官宦子弟,哪裏受得住這些折磨?
一些老實了,還有一些甚至昏死過去,在夢裏都在驚恐的呼喊着報應。
宇文淵因爲足夠乖巧,被分配到上等瘦馬的院落,獲得些許自由。
他暗中記錄地形、人員,收集瘦馬門罪證。
然而,不等他召來信鴿聯系陳忠,官府的人倒是先找上了瘦馬門……
這讓宇文淵無比震驚,瘦馬門本就是這些官府默認斂財的勢力,相當於左膀右臂,爲何會自斷這個臂膀?
很快他就明白了……
當太守夫人一眼認出那個穿着女裝、哭喊着自己變成女子的兒子時,場面徹底失控。
“兒啊!你怎麼……怎麼變成這樣了!”太守夫人痛哭。
“娘!是天罰!是瘦馬門害的!我們家要絕後了!”那公子在藥物和暗示下嘶喊。
類似的場景在其他幾位變了性的公子身上同時上演。
因爲沈清辭挑的都是家中獨子……絕嗣的恐懼如同瘟疫,瞬間點燃了所有官員的滔天怒火。
瘦馬門從搖錢樹變成了必須摧毀的罪孽之源!
宇文淵隱身混亂中,看着這一切,終於徹底明白了幕後之人的毒計。
利用視覺扭曲制造變性假象,引爆絕嗣恐慌,讓瘦馬門與其保護傘自相殘殺……
此計狠辣精準,直擊要害。
宇文淵心中寒意更盛,對此人忌憚至極。
此等禍國殃民的妖人,他必須抓到。
就在混亂的時候,一道熟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貼近了宇文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