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信裝進信封,放在了客廳的桌子上,用一個他送來的、我從未用過的素色花瓶壓住。
然後,我拉上行李箱的拉杆,環顧了一下這個承載了我短暫安寧的小屋,沒有絲毫留戀地走了出去。
沒有告訴任何人,沒有驚動任何鄰居。
就像一滴水,蒸發在了南方的空氣裏。
我不知道周野看到這封信時會是什麼反應。
是暴怒,是痛苦,還是徹底的解脫?
都不重要了。
這一次,是我親手,徹底地,將那個叫做周野的男孩,連同所有愛恨癡纏的過往,永遠地留在了身後。
火車駛向未知的遠方,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
我的臉上沒有眼淚,只有一片近乎荒蕪的平靜。
所有的一切似乎終於可以畫上一個句號。
以我的消失,換取他的重生。
這大概,就是我們之間,最好的,也是最壞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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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選擇了一個地圖上幾乎找不到名字的偏遠小鎮,叫做“雲棲”。
這裏群山環繞,交通不便,唯一的現代化痕跡似乎就是那條蜿蜒進山的盤山公路和偶爾能接收到微弱信號的通訊塔。
鎮子上有一所小小的、只有幾間瓦房的孤兒院,叫“暖陽之家”。
名字帶着美好的期許,現實卻和當年的“向陽花”一樣,拮據而破敗。
我以志願者的身份留了下來,沒有提及過去,只說自己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做點事。
院長是位慈祥而疲憊的老婦人,她感激地接納了我。
我的工作很雜,照顧孩子們的起居,輔導功課,偶爾也幫忙料理後院那一小片菜地。
生活仿佛一下子慢了下來,也變得極其簡單。
清晨被雞鳴喚醒,夜晚在蛙聲中入眠。
空氣裏是泥土和草木的氣息,不再是城市裏冰冷的鋼筋水泥和消毒水味道。
傷痛並沒有消失,只是被這緩慢的節奏和繁重的瑣事暫時壓抑在了心底最深處。
直到,我因爲孩子們上學的事情,不得不與鎮上的小學對接。
那所小學甚至比孤兒院還要簡陋,操場是坑窪的泥地,唯一的體育設施就是一個斑駁的木制籃球架。
就是在那裏,我遇到了陸承。
他是這所小學唯一的體育老師,也是學校裏最富有生機的一道風景。
不同於周野那種歷經世事的沉鬱和銳利,陸承是明亮的,像這裏的陽光,熱烈而純粹。
他大約二十七八歲,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眼睛彎彎的,帶着一種未經世事的爽朗。
第一次見他,他正帶着一群孩子在泥地裏踢一個癟了氣的足球,汗水浸溼了他的舊運動衫,他卻笑得比那些孩子還要開心。
看到我帶着幾個孤兒院的孩子來辦理入學手續,他擦了把汗,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很自然地伸出手:“你好,我是陸承,體育老師。你就是暖陽新來的秦老師吧?早就聽說了!”
他的手掌溫暖而幹燥,帶着運動後的熱度。
我有些不自在地輕輕一握,點了點頭。
因爲孤兒院的孩子需要特別關注,我和陸承的接觸漸漸多了起來。
他會告訴我孩子們在學校的表現,哪個孩子有運動天賦,哪個孩子性格內向需要鼓勵。
他會利用周末,來孤兒院幫忙修理壞掉的桌椅,給孩子們上簡單的體育課,帶着他們滿山遍野地跑。
他的善意和陽光,像溫煦的風,不着痕跡地吹拂着我這片冰封的土地。
我能感覺到他對我的好感。
他會給我帶山裏摘的野果,會在下雨天繞路送我回孤兒院,會在我看着孩子們出神時,用輕鬆的語氣逗我開心。
“秦桑,你好像總有很多心事。”
有一次,他看着我整理孩子們破舊的圖書,忽然說道。
我整理書頁的手一頓,沒有抬頭。
他笑了笑,沒有追問,只是說:“這裏的天空很大,星星很亮,有時候覺得,再大的心事,放在這片天空下,好像也就沒那麼重了。”
他的話,簡單,卻莫名地觸動了我。
我抬頭看着天空,想象自己是天上的一顆星星,不起眼的一閃一閃,然後慢慢消失在湛藍的天空之中。
忽然,就沒有那麼難過了。
在孤兒院的工作,也時常會勾起我對“向陽花”的回憶。
看到孩子們爭搶爲數不多的玩具,我會想起我和周野分食一顆糖。
看到有孩子因爲想家躲在被子裏哭,我會想起周野剛來時,怕黑,縮在我床上的小小一團。
看到年紀大的孩子保護年紀小的,我會想起我曾經也是那樣,張開並不強壯的手臂,把周野護在身後。
這些回憶,不再像最初那樣帶着尖銳的疼痛,而是變成了一種沉甸甸的、帶着苦澀滋味的悵惘。
我開始能夠平靜地回想,那個叫周野的男孩,曾經真實地存在於我的生命裏,給過我溫暖,也給過我最深的絕望。
陸承的存在,像是一味溫和的藥劑,緩慢地中和着那些苦澀。
他從不打探我的過去,只是用他那種充滿生命力的方式,陪伴在我和孩子們身邊。
有一次,他帶着我和孩子們去山裏的小溪邊玩水。
清澈冰涼的溪水潺潺流過,孩子們的笑聲在山谷間回蕩。
我坐在溪邊的石頭上,看着陸承卷起褲腿,和孩子們打水仗,水花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澤。
那一刻,久違的、輕鬆的感覺,似乎悄悄鑽進了我的心扉。
陸承注意到我的目光,轉過頭,隔着水花對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比山間的陽光還要耀眼。
我下意識地,也微微彎起了嘴角。
我知道,我的心依舊被厚厚的冰層包裹,周野留下的傷痕或許永遠無法徹底愈合。
但在這裏,在這片遠離喧囂的土地上,在孩子們純真的笑臉和陸承溫暖的目光中,我似乎,終於找到了一絲喘息的可能,一絲……重新開始學習感受陽光溫度的勇氣。
至少此刻,在雲棲鎮的山風裏,我允許自己,暫時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