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此時仍是深夜。
烏鴉低旋。
費老伍神情戒備跟在小皇帝身後,眼瞧着他素白衣擺浸滿血跡,踏在血泊之中的腳步沒有半點遲疑。翼州城牆上,人類殘肢斷臂隨處可見,這般情景,即便歷經沙場的費老伍,心頭也鈍痛不已。
尋常人見了這場面,早嚇得魂飛魄散。
可這小皇帝......
竟好似半點不害怕!
也沒有絲毫臨陣脫逃的意思。
“疼......疼啊......”
“啊啊啊......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斷肢的、腹部被剖開的軍士躺在地上,不住哀嚎。
即便早有心理準備,見此情形,趙燁後背仍起了一層冷汗,脖頸上的汗毛盡數豎起。他在城樓上站着觀戰六個小時,對翼州城與朱厚熊的打法已有基本了解——雙方采用的全是冷兵器時代最基礎的打法,消耗戰拼的便是人命。
這般拉鋸下去,在兵力相差一倍的差距下,翼州城被破只是時間問題。
翼州城樓上亂中有序:軍醫帶着擔架將傷者一個個抬下去,軍士們組織人手拔下屍體上的箭矢,以便二次使用。這般情景下,他一身孝服行走其中,難免引來無數目光。
“這人是誰?費將軍還跟在他身後,怎地從前沒見過?”
“不認識......”另一個士兵道,“但他穿着孝服,又白嫩得跟娘們似的,沒準是王府哪個少爺來見世面!”
“什麼少爺!”
角落裏,捂着肚皮、生怕腸子淌出來的壯漢低聲道:“那是皇帝老子!”
“啥?皇帝老子?”
“他來這幹啥!”
“誰知道呢!”有人插言,感慨道,“咱們這些當兵的,命還不如田間的螻蟻金貴,他來能幹啥?怕是來看咱們怎麼給他賣命吧!”
賣命......?
賣他奶奶腿的命!
一群人的議論聲不小,費老伍聽見了,趙燁自然也聽見了。
梁鋒正在前頭招呼人,着急往城樓上運桐油,嘴裏罵道:“都他娘的快點!快點!狗娘養的誰知道啥時候又打過來!”
“梁將軍!”
身後突然響起一聲呼喊。
起初梁鋒沒聽見,直到趙燁喊了三聲,他才轉過頭:“小皇......”舌頭打了個結,又改口道,“陛下,您到這來幹嘛?”
趙燁環視四周,眺望整個西南城樓。翼州雖有十萬兵馬,但騎兵不擅守城,這部分兵力不能算入守城力量;尋常守城官兵,一門不足五百人,再刨除輜重、後勤部隊,趙燁估算,整個翼州軍滿打滿算最多七萬人。
翼州城倚靠青龍山脈,呈蠍尾地勢,雖易守難攻,但七萬人分散到兩處城樓——城樓就這般大,若是朱厚熊打定主意打消耗戰,翼州城數十萬軍民每日的吃飯問題,便是最大的隱患。
“梁將軍,你該調一隊弓手到西側垛口,集中火力射擊雲梯中段,延緩他們登城速度;火攻箭矢要跟守城軍士分工,各自守住城樓......”
趙燁的話才說一半,梁鋒的眉心便擰了起來,他瞥了一眼身後的費老伍,二人對視一眼,眼中皆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輕蔑。梁鋒道:“陛下,打仗是咱們這些常年混沙場的人該做的事,您的意見或許管用,但眼下實在顧不上......”
王府內。
周昭月召集所有王府侍衛,一身戎裝,決意死守城門。
“死守住北城城門,不能放走半個可疑之人!”朱厚熊的第一輪攻擊剛結束,周昭月雖不似兄長那般勇武,卻也自幼熟讀兵法,知曉一輪攻擊過後,下一輪只會更加猛烈。她亮出翼王令牌,大聲喝道:“即刻起,征用城內所有糧商、富戶的糧食;嚴守住城內各處水井,一旦發現行爲不軌者,一律就地斬殺!”
命令頒布完畢,周昭月正往王府內走,卻與仍一身素縞的齊太妃迎面遇上。
“你不爲我兒守孝,跑出來做什麼!”
周昭月冷冷瞥了她一眼,一言不發,腳步未停。
“站住!”
“本宮在跟你說話,你難道聾了不成?”
齊太妃絕美的臉上浮現怒容,一把扯住周昭月的胳膊:“本宮問你,你把王府所有藥材和醫官都送到南城,本宮的侄兒怎麼辦!”
“齊世子的藥已留夠七日。”
自嫁入王府,這位婆母就沒給過她半分好臉色。如今翼王已死,她在靈堂失了貞潔,雖對趙暉心存愧疚,可一想到翼州城即將危在旦夕,便再不想與這刁蠻惡毒的婆婆多周旋半句。
尤其是......
那兩次肌膚之親,那人的溫柔與霸道,讓嫁人幾年、從未與丈夫產生過感情的周昭月,腦海中總忍不住浮現出皇帝小叔子的身影——更難忘他附在耳邊,語氣溫柔繾綣的那句:“你是我的女人,我會負責......”
“齊世子是馬上就要死了麼?”
“你、你說什麼......?”
齊太妃瞠目結舌,難以置信周昭月竟敢對自己這個婆母說這種話。
“怎麼,婆母沒聽清楚?”
周昭月轉過身。此時翼王府所有家丁、侍衛皆列陣在此,無數雙眼睛看着這對劍拔弩張的婆媳。周昭月道:“婆母,眼下是戰時,全翼州城軍民都在合力對抗強敵。您若是身體無恙,便隨兒媳一起守住這翼王府;若您不願,還請您不要添亂!”
“添亂......?”
朱厚熊的二十萬大軍壓境,齊太妃怎能不怕?可她背後站着大都齊家,有齊家做後盾,即便姓朱的打進來,她與齊高勳的性命也定然無憂。可如今,曾經溫順如綿羊的兒媳,竟在她兒子死後短短三天,就不將她放在眼裏——這叫齊太妃如何能忍?
她指着周昭月的鼻子怒罵:“放肆!誰給你的底氣,敢跟哀家這般說話!”
“來人!”
“給本宮把這賤、人拿下!”
倏地,一陣罡風掃過,王府正院裏的落葉卷了一地。
可曾經侍奉翼王母子的王府衆人、侍衛家丁,竟沒一個人動彈,更沒人朝翼王妃周昭月下手。
“你、你們......”
周圍所有目光黑洞洞地盯着自己,齊太妃心髒猛然漏跳一拍。還不等她徹底失了理智、大聲叱罵,不遠處的天空再次火光沖天,震裂天地的撞門轟鳴聲,再一次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