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林跡沒有點燈。他只是靜靜坐在床沿，就着窗外塔樓散發的微弱魔法輝光，凝視着自己的掌心。
那裏有一道淺痕，淡得幾乎看不見。是蒼白火焰灼燒後留下的印記。
不痛，不癢。只有皮膚下隱約殘留的、某種“理解”被強行“映照”時的、細微的撕裂感。仿佛有什麼東西，曾試圖從血肉深處破殼而出，卻又被無形的屏障死死摁了回去。
“心象……”
他低聲念出這個詞。舌尖抵着上顎，氣息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窗外傳來隱約的鍾聲，悠遠，肅穆，一聲聲敲在沉沉的夜色裏。那是學院主塔的報時鍾，提醒着所有學員——秩序永在，時間流逝，從不停歇。
他需要了解這個世界。不是作爲一個下院學員被動接受的那些常識，而是這個世界如何運轉，力量從何而來，行走其間的人們遵循着怎樣的道路，以及……像他這樣的“異常”，一旦暴露，會面臨什麼。
他需要一張地圖。一張描繪了秩序經緯、勢力疆界、力量階梯與無形禁忌的、冰冷而真實的地圖。
接下來的日子，林跡的身影更頻繁地出現在圖書館。不再是古籍區的角落，而是那些存放大陸通史、地理志、種族概覽、勢力年鑑乃至不那麼熱門的職業概述的區域。他不再只盯着無人問津的殘卷，而是開始系統性地翻閱、對比、摘錄。
信息是零碎的，散落在枯燥的記述、官方的頌詞、學者的考據乃至旅人的見聞中。他像一只沉默的蜘蛛，在信息的塵埃裏，緩緩編織着自己的認知之網。
聖輝羅蘭帝國的版圖，在《大陸勢力簡史（第三紀元修訂版）》的羊皮地圖上，像一柄出鞘的利劍，橫亙西北。旁邊用優美的花體字標注：“光耀信仰，秩序鐵腕。”書頁邊緣，有羅蘭貴族子弟遺忘的筆記，墨跡飛揚：“……帝國榮光即聖光之輝，陰影與混沌，皆需淨化。陛下與教廷同心，此乃大陸基石。”字裏行間，透着浸入骨髓的傲慢。
龍炎多拉貢帝國的疆域，則如盤踞的巨龍，龍首睥睨東方。插畫下，狂放的批注力透紙背：“羅蘭的僞信者！力量即真理，血脈即榮耀！龍炎之怒，焚盡枷鎖！”這顯然是某位龍炎交流生留下的。兩國在“血色峽谷”與“燃燒平原”的百年拉鋸，是地圖上最醒目、也最血腥的傷疤。
翠語永歌王國，像一片舒展的優雅葉片，寧靜地鋪在西南。精靈詩集的樹葉書籤上，娟秀的字跡寫着：“銀月河清輝永駐，迷霧林歌聲長存。願自然之靈庇佑，遠離鋼鐵喧囂。”旁有一行小字，墨色較新，筆鋒銳利：“閉關自守，豈能長久？羅蘭之犁，已在邊境轟鳴。”寧靜之下，暗流洶涌。
東南沿海，星羅棋布的島嶼與城邦，標注爲齒輪與金幣聯邦（地精）。《近代工程學奇跡》攤開着，展示飛空艇與移動城堡的草圖，旁白熱情洋溢：“智慧與契約開創未來！魔法非唯一之路！”書頁邊緣，炭筆潦草：“貪婪的侏儒！鏽蝕海灣的魚蝦都帶油污味！”下面有字反駁：“總比某些長耳朵躲在樹林裏數蘑菇強！”
灰鐵丘陵（矮人） 與北部荒原（獸人部落） 的標注則相對模糊，是“頑固的山丘之王”與“咆哮的荒原之民”，被兩大帝國爭相拉攏或壓制。
而在所有勢力之上，地圖邊緣，用極淡的銀色墨水，勾勒出懸浮的山峰與星辰軌跡，旁注：
天理院——律法之座（位置未知）。
關於它的記載最少。只在《高階魔法理論導論》序言中，有一句平淡卻重若千鈞的話：
“……一切力量，皆有其序。天理院守望法則，糾偏扶正。”
林跡的手指，輕輕拂過那行銀字。糾偏扶正。那麼，什麼是“偏”？何謂“正”？
他合上書。國家與種族，是舞台的背景板。信仰、利益、生存空間……沖突的引線早已埋下，靜候火星。
斜對角的長桌，兩個中院法袍的學員在低聲爭論。聲音恰好飄來。
“所以說，根本沒什麼好選的！”紅發雀斑的男生語氣激動，“元素親和才是根本！精神力是繮繩，法力是燃料！沒有足夠的火元素親和，你精神力再強，法力再多，也搓不出一個像樣的火球！像我們院長，超等火、光雙屬性，如今才能觸摸‘炎陽法則’的邊緣！”
他對面，棕發眼鏡的男生推了推眼鏡，慢條斯理：“皮特，你說得對，但不全對。元素親和是基石，但非全部。沒有強大的精神力和對魔法模型的深刻理解，再高的親和也只會被元素同化，或像火藥桶一樣炸開。院長能觸摸法則，不僅因天賦，更因他數十年對‘光熱轉化’、‘能量層級躍遷’的苦思。這才是‘踐行者’的道路，一步一個腳印……”
“得了吧，卡爾！”紅發皮特打斷他，“那是我們普通人！你看看‘聖子’殿下！出生時聖光洗禮，三歲引導治療微光，十歲施展‘庇護祝福’！這叫天賦！這叫神眷！信仰虔誠？哪個信徒不虔誠？爲何偏是他？這就是神明賜予的‘道標’！”
“神眷者……終究是極少數。”卡爾的聲音低了下去，“但聖子殿下近年也在苦修戒律，研習經典，這說明……”
“這說明神明眷顧的人，比你我更努力！”皮特總結，語氣復雜，“認清現實吧。咱們這種中等親和，能按部就班到中階法師，混個宮廷供奉或學院導師，就是女神保佑了。什麼法則，什麼真理，那是天才和神眷者們該操心的事。”
爭論漸低，變成了對某位幻術學姐的八卦。
林跡默默聽着，筆尖在紙上無意識地劃動。
屬性親和，是容器，是接口。決定你能感應、吸收、駕馭哪一種“世界的基礎元素能量”。天生的，幾乎無法改變。是世界的“硬件天賦”。
精神力與法力（或鬥氣），是驅動“硬件”的“能量”與“控制程序”。可後天提升。是“軟件修煉”。
而信仰……是另一套系統。它似乎繞過了“硬件”限制，通過虔誠、儀式、貼近神明代表的“概念”（如聖光的“秩序、淨化、生命”），直接從更高位的“源頭”借力。分“神眷者”（天賜，契合度高，力量增長快但受概念影響深）和“踐行者”（苦修，後天貼近，力量扎實但進展緩慢）。這是“無線連接”或“雲服務器”。
絕大多數人，走“本地硬件”路線。少數幸運或堅定者，獲得“信仰連接”。
而像他這樣的“全屬性一等”……意味着所有“硬件接口”鏽死，“無線信號”也接收不到。
那“心象”呢？
他凝視掌心。它跳過了“感應外界元素”和“連接高位概念”，直接從“內部認知”出發，試圖“定義”或“影響”現實。
這像一種……本地編程？不依賴標準接口，不連接公共網絡，試圖在封閉系統內，用自己編寫、可能漏洞百出的代碼，驅動硬件？
難怪是“異常”，乃至“錯誤”。
“大陸職業概覽”選修課上，主講的老法師語氣平淡：
“……戰士系，以鬥氣淬煉體魄，以戰技駕馭屬性之力。細分有武器大師（極致技巧）、狂戰士（犧牲理智換爆發）、守護戰士（銅牆鐵壁）、魔武戰（兼顧法術）。選擇道路，需結合自身屬性與性格。火、雷親和者，多走狂放；土、冰親和者，側重防御……”
他頓了頓，看向台下：
“當然，也有特例。比如雷蒙德導師，年輕時是雷屬性狂戰士，在軍團所向披靡。後來重傷，雷屬性源海受損，硬是靠一股狠勁，轉修守護戰士，結合戰場搏殺經驗，自創‘雷鎧’體術，將雷屬性的瞬間爆發力融入防守反擊，在同階中也是一把好手。可見，道路並非絕對，但轉換的代價……極大。”
學員們低低驚嘆。林跡想起雷蒙德獨眼中偶爾閃過的銳利電光。
“法師系，以精神力構築模型，以法力引動元素。元素法師追求極致威力；咒法法師擅長召喚與創造；防護法師專精守護與反制；幻術法師操縱感知；奧術法師鑽研本質。此外，還有依靠信仰的牧師，與異界溝通的召喚師，與魔獸共生的獸王等等。”
“選擇職業，不僅是選擇力量形式，更是選擇未來的生活方式、社交圈層乃至陣營傾向。”老法師緩緩道，“聖輝羅蘭的聖騎士與牧師，多服務於教廷與帝國；翠語永歌的遊俠與德魯伊，常守護森林；龍炎多拉貢的龍騎士與狂戰士，是帝國開疆拓土的利刃；而我等地精聯邦的工程師與煉金術士……”他難得露出一絲笑，“則致力於用智慧與機械，讓生活更便利，當然，也順便賺點小錢。”
台下響起善意的哄笑。叮當在座位上挺了挺小胸脯。
“記住，”老法師收斂笑容，語氣嚴肅，“職業是道路，是工具，也是枷鎖。一旦選定，深入下去，你的思維、戰鬥方式、甚至部分性格，都可能被其塑造。戰士的直率，法師的理性，牧師的虔誠，刺客的隱匿……這不全是天性，更是職業特性對心靈的浸染。所以，在選擇前，不僅要看清自己的屬性，更要看清自己的內心。”
看清自己的內心……
林跡默然。他的“屬性”一團糟。他的“內心”，指向一條看不見的職業路徑。
幾天後，圖書館“禁書區”外圍書架。這裏存放着因內容敏感、觀點爭議或作者問題而被限制借閱的書籍，普通學員可申請在館內特定區域閱讀。
林跡正在翻閱一本《非標準能量現象個案匯編（殘缺本）》。書頁泛黃，邊緣破損，記錄着各種無法用現有理論解釋的詭異事件。
灰袍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側。
“《非標準能量現象》……林跡學員，你的閱讀興趣，總是這麼……獨特。”
靜謐記錄者的聲音平穩無波。兜帽下的陰影遮住所有表情。
林跡心髒一縮，但立刻強迫自己放鬆，合上書，站起身，微微低頭：“記錄者閣下。我只是……對未知的事物有些好奇。這本書提到了許多無法解釋的現象，我覺得……很神秘。”
“神秘，往往伴隨着危險。”記錄者緩緩說道。目光似乎掃過林跡剛才正看的那一頁——上面描述了一個邊境村莊的“群體昏睡症”：患者無魔法或疾病跡象，但靈魂波動異常平穩，仿佛被“靜滯”。最後，天理院介入，村莊封鎖，事件列爲“已解決”，原因未公開。
“知識是力量，但無知是護甲。”記錄者的話意味深長，“過於急切地撕開護甲，去觸碰那些被層層包裹的‘神秘’，很容易被其中泄露出來的東西……灼傷，甚至同化。學院圖書館收納這些記錄，是爲了警示，而非鼓勵探索。”
“我明白，閣下。我會注意的。”林跡恭敬地回答。背後滲出冷汗。
“很好。”記錄者似乎點了點頭，“記住你的身份，林跡學員。你是一個求知者，但首先，是學院的一員，是秩序下的一份子。有些界限，不要試圖跨越。那後面……通常空無一物，除了虛無和瘋狂。”
說完，他像出現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轉身，消失在層層書架之後。
林跡站在原地，良久，才緩緩坐下。指尖冰涼。
界限。秩序。虛無和瘋狂。
這是在敲打，還是在……提醒？
他重新打開書，看向那頁。“群體昏睡症”……靈魂被“靜滯”？這描述，讓他莫名聯想到自己嚐試“心象”時，那種精神高度集中、仿佛與外界隔絕的狀態。只是程度天差地別。
是巧合嗎？
他合上書，不再看那些令人不安的記錄。轉而拿起旁邊《基礎附魔材料性質大全》，仿佛一個被導師訓誡後、乖乖回歸“正途”的普通學員。
但在低垂的眼簾下，目光冷靜如冰。
界限？他早已站在界限之外。秩序？那秩序從未包容過他。虛無和瘋狂？或許那正是他不得不面對的未來。
夜，油燈下。
林跡面前攤着幾張潦草的草稿，是他梳理出的、簡陋的世界認知拼圖
1. 世界格局
三大帝國（羅蘭、龍炎、翠語）與諸多勢力（地精、矮人、獸人等）並存，表面有交流，深層沖突不斷。
天理院超然其上，維護根本“秩序”。
幽影議會潛伏暗處，尋求顛覆或利用“異常”。
2. 力量體系
主流：屬性親和（硬件）+ 精神力/法力/鬥氣修煉（軟件驅動）。職業是具體應用路徑。
信仰路徑：神眷者（天選，快但受束縛）、踐行者（苦修，慢但扎實）。是另一套“無線/雲”系統。
其他：地精科技（繞過屬性，用智慧與機械模擬或創造效果）、血脈力量（如龍裔、獸人返祖）等。
3. 自身處境
硬件報廢（全屬性一等）。
無線無信號（無信仰共鳴）。
走在一條疑似“系統漏洞”或“未授權編程”的路上（心象）。
已被“系統管理員”（天理院？）標記觀察。
可能被“病毒”或“黑客”（幽影議會？）盯上。
在各大勢力夾縫中，缺乏依靠。
拼圖簡陋，但框架已現。這個世界龐大、復雜、森嚴，充滿了既定的道路和無處不在的規則。而他，像一個沒有地圖、沒有指南針、甚至不被承認有資格上路的旅人，站在一片標注着“此路不通”的荒原上。
前路茫茫，危機四伏。
但……
他吹熄油燈，在黑暗中睜開眼。掌心，那道灼痕在意識聚焦時，仿佛微微發熱。
沒有路，就走出一條來。
系統不承認，就找到繞過驗證的方法。
管理員監視，就學會在監視下隱藏。
病毒覬覦，就在被感染前，先學會利用病毒的碎片。
他輕輕握住手掌，仿佛握住了那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源於自身“理解”與“相信”的力量。
窗外，學院的鍾聲再次敲響，悠遠而肅穆，仿佛在提醒着每一個學員，秩序的巨輪正在緩緩轉動，從不停歇。
鍾聲裏，林跡的嘴角，極輕微地，扯動了一下。
那不是一個笑容。
那是一個孤獨的旅人，在確認了腳下確實是懸崖，身後確實是絕路之後，抬起腳，準備邁出的第一步。
方向，是黑暗。
但腳步，未曾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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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象之路，始於荒原，前方無人。
但這荒原之下，或許埋葬着舊日的路徑。
而無人走過的方向，才可能通往全新的地平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