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月末,學院交流實踐日,第七天
午後,學院主圖書館,三層東側,古代語與禁忌學分區。
這裏的空氣比樓下更沉滯,混合着年久紙張特有的、微帶黴味的陳舊氣息,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無數隱秘知識被長久禁錮後散發的、若有若無的冰冷壓力。光線昏暗,高聳的拱形天窗上鑲嵌的彩色玻璃,濾掉了大部分日光,只投下斑駁、黯淡的光影。一排排直達天花板的巨大橡木書架上,塞滿了厚重、蒙塵的古老典籍、卷軸與抄本,書脊上的燙金文字大多已模糊褪色,書寫着早已被遺忘的語言與符號。
這裏是知識的墳場,也是秘密的墓園。非特殊許可不得入內,即便獲得許可,每次進入也需登記,且有時間限制。林跡的“權限”,源於李斯特導師一張語焉不詳、但蓋有私人印鑑的“研究協助證明”,允許他“有限度查閱非敏感類古代語資料輔助課題研究”,有效期至本月底。
他坐在一張靠牆的、被陰影半籠罩的舊書桌前。桌面上攤開着一本厚重、封面用某種暗色皮革包裹、邊緣鑲有暗淡黃銅包角的對開本古籍——《低等深淵語系常見詞根與語法變體考(附部分禁忌語摘錄與危險性分析)》。書頁泛黃脆弱,墨跡是一種深褐色,仿佛幹涸的血液,散發着淡淡的、令人不適的硫磺與鐵鏽混合氣味。旁邊的羊皮紙上,是他抄錄的部分內容,字跡工整但略顯僵硬——他刻意模仿了那種學院派的標準書寫體,以掩蓋自己筆跡中可能殘留的、因靈魂創傷而產生的細微顫抖。
他的目標並非真的研究深淵語(那對他目前的處境毫無幫助,且極度危險),而是這本書附錄中,關於“禁忌語”力量本質及其對“認知”與“現實”潛在影響的、被大幅刪節和批判性評注的零星論述。李斯特給的“星塵靜默液”配方中,有一味輔料“沉寂符文粉末”的制備,需要用到一種名爲“靜默符文”的、據說能“一定程度上隔絕低階信息污染”的古代防護性符文殘片作爲基底。而這本書的編纂者,一位早已作古的、以研究古代防護性儀式與符文聞名的老學究,在批判某些“以音律與特定音節組合直接幹涉底層規則”的禁忌語時,曾順帶提及了“靜默符文”可能源於某種“對抗此類‘規則性’污染的古代嚐試”。
林跡需要這個線索,來驗證他從“灰燼石板”上感受到的、那種“信息剝離”與“靜默”的傾向,是否與“靜默符文”的原理有某種共通之處。哪怕只是最模糊的關聯,也能爲他理解那塊危險的石板,提供一絲微弱的方向。
然而,閱讀過程異常艱難。不僅僅是古代語的佶屈聱牙和抄錄者的主觀批判,更因爲書中提及“禁忌語”時,那些被刻意塗黑、篡改、或僅以隱喻方式描述的片段,本身似乎就蘊含着某種微弱但持續的精神侵染。長時間注視那些扭曲的符號、詭異的語法結構、以及編纂者充滿恐懼與警告的評注,會讓閱讀者不由自主地產生輕微的頭暈、惡心,甚至耳邊出現意義不明的、極其低微的嘶啞低語幻聽。這是“禁忌知識”自身攜帶的、針對“理解”與“認知”的天然污染,即便只是間接接觸、隔了無數重批判與刪減的二手資料,其殘餘的“毒性”依然不容小覷。
林跡不得不頻繁停下,閉目凝神,穩固“錨點”,驅散那些試圖鑽入意識的、冰冷滑膩的“低語”。靈魂的創傷在這種持續的、低強度的精神污染刺激下,隱隱作痛。“星塵靜默液”的效果在緩慢消退,必須節省使用。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握筆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就在他再次放下筆,揉捏着刺痛的太陽穴,試圖平復腦海中翻騰的、由那些禁忌語描述引發的、光怪陸離的破碎意象時,一陣輕微但規律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片區域的死寂。
腳步聲很輕,步幅均勻,帶着一種獨特的、仿佛與周圍環境韻律隱隱契合的節奏感。不是管理員(他們的腳步聲更沉、更拖沓),也不是普通的學員(很少有人有權限進入此區,且大多行色匆匆)。這腳步聲從容、平穩,甚至帶着一絲……非人的精準。
林跡心中一緊,但並未抬頭,只是將目光重新投回面前的古籍,仿佛全神貫注於那些晦澀的文字。然而,他的“心象”感知(在靈魂受創後,他將其壓制到最低,僅維持着對自身狀態和極近距離內“異常”波動的被動警戒),卻捕捉到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形容的“協調感”。
那並非元素的活躍,也非法力的波動,更非神術的輝光。而是一種……存在本身與周圍環境(光線、空氣流動、甚至書架上塵埃的分布)達成了一種近乎完美的、動態平衡的感覺。仿佛來者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是這片沉寂知識領域自然延伸出的一部分,和諧、內斂,不惹塵埃。
腳步聲在他斜後方不遠處停下。沒有詢問,沒有招呼,只有一種平靜的、仿佛在觀察某件陳列品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並不銳利,甚至談不上“注視”,更像是一種掃描,一種評估,一種不帶感情的數據采集。
林跡的後背微微繃緊。他維持着閱讀的姿態,但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極限。是“天理院的觀測者”?還是……其他什麼人?
“《低等深淵語系常見詞根與語法變體考》。”一個聲音響起,平靜,中性,聽不出男女,也聽不出年齡,仿佛經過最精密的調整,消除了一切個性化的起伏與溫度,“附錄第三十七章,關於‘寂靜之言’與‘靜默符文’潛在同源性爭議的批判性綜述。一個……不同尋常的選擇。”
聲音很近,就在他身側約三步之外。林跡緩緩抬起頭,轉過身。
站在光影交界處的,是一個穿着學院高階助教制式深藍色長袍的身影。袍服裁剪得體,一塵不染,領口和袖口繡着銀色的、代表“古代語與符文解析學”的銜尾蛇與羽毛筆交織徽記。身形修長挺拔,但並不過分高大。面容……很普通,是那種你看過十遍也未必能記住的、毫無特色的普通。黑色的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膚色是缺乏血色的蒼白,五官端正但缺乏表情,仿佛一副精心雕琢、卻忘了注入靈魂的蠟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虹膜是一種極淺的、近乎透明的灰藍色,眼神平靜無波,如同兩口深不見底、卻又空無一物的古井,倒映着窗櫺投下的、破碎的光斑。
他手中拿着一本薄薄的、封面空白的筆記,另一只手自然垂在身側,手指修長幹淨,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他就那樣站在那裏,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也沒有任何外放的氣息,卻給人一種無形的、仿佛與周圍空間融爲一體的、非人的協調與精準感。
“助教……閣下。”林跡站起身,微微躬身,聲音保持着適度的恭敬與一絲被驚擾的詫異。他快速掃過對方胸前的銘牌——伊瑟·觀測者 VII。一個古怪的名字後綴。
“伊瑟即可。”高階助教——伊瑟,平靜地糾正,目光依舊落在林跡臉上,那雙淺灰色的眸子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接“讀取”骨骼結構與肌肉紋理的數據,“林跡學員。下院,灰塔宿舍,編號734。李斯特·卡倫導師的臨時項目助理。近期借閱記錄顯示,對古代防護性符文、禁忌語言學基礎、非標準能量現象個案匯編、以及低階魔藥材料處理與性質辨析,有持續性興趣。訪問本區域頻率,過去七日內,三次。平均停留時間,兩小時十七分。今日閱讀書目,與本區域準入許可申請理由(‘輔助李斯特導師非標準材料性質溯源研究’)吻合度,73.2%。存在27.8%的偏差,集中於對‘禁忌語力量本質’及‘認知污染防護’相關章節的額外關注。”
他的語速平穩,吐字清晰,每一個音節都仿佛經過精確計量,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只是陳述事實。但林跡的心,卻一點點沉了下去。對方不僅知道他的名字、身份、導師,還精確掌握着他的借閱記錄、訪問頻率、停留時間,甚至能計算出他閱讀內容的“偏差度”!這種程度的監控與數據分析,遠超普通學院管理的範疇!
“學生對古代符文與語言的神秘力量有些好奇,尤其是它們與材料性質的潛在關聯……”林跡試圖解釋,聲音盡可能自然。
“好奇是探索的起點,但需以理性爲繮,以規範爲界。”伊瑟打斷了他,語氣依舊平淡,但那雙空漠的灰色眼眸,似乎微微轉動了一下,焦距調整,更加“專注”地鎖定在林跡的臉上,仿佛在掃描他的微表情、瞳孔收縮、乃至最細微的肌肉顫動,“尤其是涉及‘禁忌’領域。未經系統訓練與高階防護,直接接觸相關描述,即使是被層層解析、批判、刪減後的二手資料,仍存在0.03%至0.17%的、因個體靈魂頻率差異而導致隱性信息污染累積的風險。根據《學院高危知識接觸管理暫行條例》第4章第12條,非相關專業高階學員及導師,連續三日、每日超過一小時接觸B-級以上潛在信息污染源,需接受周期性精神穩定性評估。你已接近閾值。”
林跡的呼吸微微一滯。條例?閾值?精神穩定性評估?這已經不是普通的“關注”,而是系統性的、基於條例的監控與風險評估!伊瑟,這個看似普通的高階助教,其身份絕非表面那麼簡單!他極可能就是“天理院”安插在學院內部的、明面上的“觀測者”!以“助教”身份爲掩護,行使着監控、評估、乃至“管理”潛在“異常”與“風險”的職責!
“學生……不知有此條例。”林跡低下頭,掩飾眼中的驚濤駭浪,聲音帶上適度的惶恐與後怕,“只是遵循導師要求,查找資料,未料……”
“李斯特導師的研究方向,歷來遊走於規範邊緣。”伊瑟的語氣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其風險評級爲‘二級觀察’。作爲其臨時助理,你的行爲模式、精神波動、知識接觸傾向,自動納入關聯監控序列。這是標準流程,無需緊張。”他頓了頓,灰眸的目光仿佛無形的探針,在林跡周身緩緩掃過,“你近期精神力場活躍度異常,波動曲線呈現非典型衰減與不規則峰谷,靈魂共鳴指數低於基準線17.8%,並伴有輕微‘信息過載性震顫’殘留特征。是否接觸過未登記的高信息熵載體,或進行過非常規精神力鍛煉?”
來了!直接的、針對他靈魂狀態的探查與質問!林跡心髒狂跳,但強行壓制住。對方果然能“看”到!不是模糊的感覺,而是精確的“數據化”評估!李斯特的研究是“二級觀察”,自己作爲其助理,被“關聯監控”合情合理!而靈魂的異常,根本無法完全掩飾!
“學生……前幾日協助導師處理一批年代久遠、能量惰性較高的未知礦物殘片時,可能……不慎吸入了一些粉塵,之後便有些精神不濟,頭痛失眠。”林跡半真半假地回答,將靈魂創傷歸咎於“處理未知礦物殘片”可能導致的“意外污染”,這符合李斯特實驗室的“風險”特征,也解釋了精神力異常,“已向導師匯報,導師賜予了‘寧神藥劑’調理。”他隱去了“星塵靜默液”的存在,將其替換爲更常見的“寧神藥劑”。
“礦物殘片?”伊瑟重復了一遍,灰眸中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數據流閃過(或許是錯覺),“編號?性質描述?處理時的防護措施?”
“編號……學生記不清了,是導師直接從‘特殊樣本庫’調取的,裝在黑色密閉箱中,無標籤。性質……觸之冰涼,無明顯能量反應,但研磨時有極細微的、令人不適的‘粉塵’逸散。防護……學生佩戴了標準防塵面罩與隔離手套。”林跡描述着“灰燼石板”的部分特征,但模糊了關鍵信息,並將“信息剝離”感形容爲“令人不適”。
伊瑟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調取數據或進行某種內部比對。那短暫的幾秒鍾,對林跡而言如同一個世紀。
“描述符合‘惰性信息載體殘留物’部分特征。李斯特導師有提交‘特殊樣本調用及實驗風險報備’記錄。你的症狀,與低劑量‘信息塵埃’接觸後遺症吻合度68.4%。”伊瑟最終開口,似乎接受(或至少未當場質疑)了這個解釋,“‘寧神藥劑’對症程度一般,建議申請‘基礎精神淨化’療程,或使用‘心智壁壘’卷軸(三級)進行周期性防護。你的精神力場紊亂指數已觸及‘關注閾值’,下次類似情況,需提前報備。持續異常將觸發‘深度評估’流程。”
“深度評估”……林跡毫不懷疑,那絕不是簡單的問卷或談話,很可能涉及更嚴苛、更深入、甚至可能暴露他所有秘密的檢測!
“學生明白,謝助教提醒。”林跡低頭應道,背後已被冷汗浸溼。
伊瑟點了點頭,那動作精確得如同尺子量過。“你的閱讀時間還剩十四分鍾。建議將注意力集中在與申請理由直接相關的章節。附錄第三十七章第5至9小節,涉及‘靜默符文’與部分中古禁忌儀式關聯性推測,其信息污染潛在風險評級爲C+,不建議你目前狀態深入閱讀。”他仿佛隨口給出建議,但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計算,“另外,你之前借閱的《非標準能量現象個案匯編(殘缺本)》,其中關於‘群體昏睡症’及‘Ω諧振’的案例描述,存在13.7%的信息缺失與27.2%的推測性補充,與院藏《異常事件歸檔(密級:限內部調閱)》原始記錄偏差顯著。基於不完整、不準確信息進行推演,容易導致認知偏差與邏輯謬誤。如有深入研究必要,可經由導師申請權限,調閱更正後版本。”
他在警告,也在展示力量。他不僅監控林跡的行爲,甚至知道他具體看了哪些書、哪些章節,並能指出其中信息的“不準確”與“偏差”!這是在暗示,他(或者說他背後的“天理院”)掌握着更完整、更“正確”的信息版本,林跡所接觸的,只是被過濾、被修改後的“安全”內容。
“學生……只是隨意翻看,未作深究。”林跡感到喉嚨發幹。
“很好。保持對知識的審慎與對界限的敬畏,是研究者應有的品質。”伊瑟說完,不再看他,轉身,邁着那種精確、協調、無聲的步伐,走向另一排書架深處,很快消失在層層疊疊的陰影與故紙堆之後,仿佛從未出現過。
但那種被徹底“掃描”、“評估”、“歸檔”的感覺,卻如同冰冷的蛛網,纏繞在林跡心頭,久久不散。
伊瑟·觀測者 VII。天理院的“眼睛”,終於從幕後走到了台前,以一種“合法”、“合規”的、令人窒息的、制度化的方式。他不是“夜鴉”那樣神秘莫測、興趣使然的觀察者,也不是李斯特那樣帶着研究目的的利用者。他是系統的一部分,是規則的執行者,是秩序的維護工具。他冷漠,精確,不帶個人感情,只依據“條例”、“閾值”、“風險評級”和“吻合度”來行事。與他打交道,如同與一台精密、無情、且擁有最高權限的“機器”對話。
更可怕的是,他代表的不是個人,而是一個龐大、嚴密、無處不在的“監控體系”。借閱記錄、訪問記錄、停留時間、閱讀內容偏差、精神力場波動、靈魂共鳴指數……一切都被量化、記錄、分析、評估。任何“異常”都會被捕捉,任何“偏離”都會被預警,任何“風險”都會被納入管理流程。在“天理院”的注視下,幾乎沒有秘密可言,只有“合規”與“不合規”,“安全”與“風險”,“需觀察”與“需處理”。
李斯特的實驗室,或許能提供一定程度的庇護,但顯然也在“觀察”之列,且風險評級不低。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已在對方的監控網絡之中。今天看似“偶然”的“提醒”與“警告”,實則是系統的例行檢查與風險提示。自己靈魂的異常,已被標記。下次,如果“波動指數”再次超標,或者行爲“偏差”過大,等待他的,恐怕就是所謂的“深度評估”了。那很可能意味着徹底的、無所遁形的審查,甚至……“淨化”。
壓力,前所未有的、系統性的、無處可逃的壓力,如同冰冷的鐵箍,緩緩收緊。
林跡站在原地,良久,才緩緩坐回椅子。指尖冰涼,微微顫抖。他看了一眼攤開的古籍,那些扭曲的符號、詭異的描述,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在“天理院”那冰冷、精確、無所不在的“注視”下,個人這點微不足道的、在禁忌知識邊緣的摸索,顯得何其可笑,又何其危險。
但他沒有合上書。相反,他重新拿起筆,蘸了蘸墨水,在伊瑟指出的、關於“靜默符文”與禁忌儀式關聯的章節旁,用更小的字,標注了一句:“此段論述存疑,據‘觀測者’提示,原始記錄有缺漏,易致認知偏差。”
然後,他繼續閱讀,抄錄。速度比之前更慢,更謹慎,仿佛每個字都要在腦中過濾三遍。但他的眼神,卻比之前更加沉靜,甚至帶着一絲冰冷的、近乎決絕的清明。
恐懼依舊存在,甚至更甚。但在這極致的、系統性的壓力下,某種東西正在被淬煉、被壓縮、變得如同鑽石般堅硬與銳利——那是求生的意志,與反抗的雛形。
天理院的“注視”如同天羅地網,但網再密,也有孔洞。伊瑟的“監控”再精確,也基於已有的“數據”與“模型”。而自己的“心象”,自己的“靈魂創傷”,甚至與“喑啞之石”、“灰燼石板”的共鳴,這些“異常”,或許正是現行“規則”與“模型”難以完全界定、預測的“變量”。
他要做的,不是硬碰硬,而是在規則的縫隙中穿行,在數據的盲區裏隱藏,在評估的閾值下舞蹈。用“合規”掩飾“異常”,用“研究”包裝“探索”,用“治療”爭取時間。李斯特的實驗室是他的“庇護所”,也是他的“僞裝”。儲藏室裏的“知識墳場”,是他了解“異常”、尋找“出路”的“礦坑”。甚至伊瑟的“警告”本身,也透露了信息——哪些領域風險更高,哪些信息被修改,哪些行爲會觸發警報。
危險與機遇,如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在“天理院”冰冷的注視下,他必須更加小心,更加隱蔽,但也必須……更加大膽地,去挖掘那些被隱藏、被修改、被禁止的“真相”。因爲只有了解“規則”如何運作,了解“異常”如何被定義、被處理,他才有可能找到規避、利用、甚至……在未來某一天,對抗“規則”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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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返回灰塔的路上。
夕陽西下,將學院的尖塔與廊橋染上一層黯淡的金紅色。白日的喧囂逐漸散去,學院沉浸在一種疲憊而寧靜的氛圍中。交流日已近尾聲,各方勢力帶來的熱鬧與躁動,正在慢慢退潮。
林跡走在僻靜的小徑上,步履如常,但感知已提升到極限。伊瑟的出現,敲響了最刺耳的警鍾。他必須重新評估一切,調整自己的行爲模式。
“嘿!林跡!等等我!”
一個略顯沙啞、帶着地精特有尖銳腔調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叮當·扳手抱着他那從不離身的、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小跑着追了上來,厚鏡片後的眼睛閃着光,臉上帶着興奮與一絲神秘。
“怎麼了,叮當?”林跡停下腳步,等氣喘籲籲的地精少年跑到跟前。叮當是他爲數不多能稍微放鬆警惕的“熟人”之一,雖然好奇心旺盛,但心地不壞,且對學院底層的人情世故、小道消息有着驚人的嗅覺。
“大發現!絕對是大發現!”叮當左右看看,壓低聲音,湊近林跡,一股機油、金屬碎屑和廉價薄荷糖混合的古怪氣味撲面而來,“你猜我今天在‘老瘸腿’那兒看到誰了?”
“誰?”林跡心中一動。“老瘸腿”是鏽水街那個名聲不佳、但渠道很廣的雜貨商兼情報販子。叮當偶爾會去他那裏淘換些便宜零件或打聽消息。
“是埃爾文·逐星者!那個鼻孔朝天的‘星輝高塔’少爺!”叮當的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股“抓到大新聞”的興奮,“他不是前幾天在‘盲拍會’上,跟那個神秘的灰衣服家夥搶東西,結果沒搶到,氣得臉都綠了嗎?我當時還以爲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沒想到,他居然偷偷摸摸跑去找‘老瘸腿’!”
林跡眼神微凝。埃爾文·逐星者,那個在拍賣會上對“疑似鐵心木炭化年輪片”志在必得、最後被“夜鴉”截胡的“星輝高塔”年輕法師。他找“老瘸腿”幹什麼?打探“夜鴉”的身份?還是……
“他找‘老瘸腿’打聽消息?”林跡問。
“何止是打聽消息!”叮當眼睛發亮,“他直接甩給‘老瘸腿’一袋金幣!起碼這個數!”他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要買關於那個灰衣服神秘人的所有信息!來歷、身份、最近在學院的活動、和什麼人接觸過、有什麼特殊嗜好……反正是一切能查到的!還特別強調,要查他最近有沒有接觸過特殊的、與雷霆、毀滅、或者古老木質遺物相關的東西或人!”
林跡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埃爾文沒有放棄!他在追查“夜鴉”,更重要的是,他在追查那塊被拍走的“鐵心木炭化年輪片”!而且,他懷疑“夜鴉”拍下那東西後,可能會在學院內尋找“相關的人”進行處理、研究或交易!自己那天也在拍賣會現場,雖然低調,但未必沒有被注意到!叮當和自己在一起,也可能被看到!如果埃爾文順藤摸瓜……
“老瘸腿怎麼說?”林跡的聲音保持平靜。
“哈!那個老滑頭!”叮當撇撇嘴,“他收下錢,拍着胸脯保證一定查清楚。但我躲在後面雜物堆裏偷聽到,他轉身就跟旁邊那個賊眉鼠眼的侏儒夥計嘀咕,說‘星輝高塔的小崽子錢多燒得慌,那灰衣服的家夥是能隨便查的嗎?搞不好是哪條過江龍,沾上就是麻煩。隨便編點瞎話糊弄過去得了,錢照收,事兒不辦。’”
林跡稍微鬆了口氣,但並未完全放心。“老瘸腿”這種老油條,固然不會爲了錢去招惹“夜鴉”那種神秘危險的人物,但爲了應付埃爾文,他很可能編造一些半真半假、甚至故意誤導的信息。萬一其中牽扯到自己和叮當……
“你當時沒被他們發現吧?”林跡問。
“當然沒有!”叮當挺起小胸脯,但隨即又有點心虛地縮了縮脖子,“我躲得可好了!就是……出來的時候不小心碰倒了一個空鐵桶,弄出點聲響。不過老瘸腿和那個侏儒好像在分錢,沒太在意。埃爾文那家夥早就走了。”
林跡微微皺眉。叮當的“不小心”很可能留下了痕跡。以“老瘸腿”的精明,事後稍加回想,就可能懷疑有人偷聽。如果埃爾文施加壓力,或者“老瘸腿”爲了自保……
“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林跡看着叮當,語氣嚴肅,“埃爾文·逐星者是‘星輝高塔’的人,背景深厚,我們惹不起。那個灰衣服的神秘人更不好惹。‘老瘸腿’那邊,你最近也別去了,避避風頭。”
叮當看着林跡嚴肅的表情,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用力點頭:“我懂我懂!我可不想被卷進這種大人物的麻煩裏!我就是……就是覺得這事挺刺激,告訴你一聲。你也要小心點,那天拍賣會,我們也在場……”
“我知道。”林跡拍了拍他的肩膀,“最近學院裏不太平,交流日快結束了,各方人馬都在活動。我們低調點,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嗯!”叮當點頭,隨即又想起什麼,從工具包裏摸出兩個拇指大小、粗糙的金屬片,塞到林跡手裏,“這個給你!我新做的‘簡易能量擾動警報器’!比不上上次那個‘諧振感應器’靈敏,但更隱蔽,更省魔晶!貼在身上,如果附近有較強的、不穩定的能量爆發,或者有針對你的惡意探測法術波動,它就會微微發熱!範圍大概十米,精度……嗯,馬馬虎虎,但總比沒有強!我做了好幾個,咱們一人一個,以防萬一!”
林跡看着手中那粗糙但頗有巧思的小玩意兒,心頭微暖。叮當雖然咋咋呼呼,但關鍵時刻很夠朋友。“謝謝。”他鄭重收下。
“客氣啥!咱們可是戰友!”叮當咧嘴笑了,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對了,你臉色怎麼這麼差?比前幾天還難看?李斯特導師那邊活兒很重嗎?還是……又遇到什麼麻煩了?”他關切地問。
“沒什麼,就是有點累。整理舊檔案,挺耗神的。”林跡含糊道,不想讓叮當擔心。
“哦……那你多休息。需要什麼提神醒腦的藥劑,或者安神的熏香,跟我說!我最近搞到點‘寧神草’的邊角料,雖然品質一般,但做個簡易香囊應該沒問題!”叮當熱心地說。
“好,有需要我會找你。”林跡點頭。兩人在岔路口分開,叮當回他的工坊,林跡回灰塔。
看着叮當蹦蹦跳跳遠去的背影,林跡臉上的溫和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埃爾文在追查“夜鴉”和“鐵心木炭化年輪片”,這背後很可能涉及“星輝高塔”的某種隱秘需求或任務。“夜鴉”身份神秘,目的不明,但顯然不懼“星輝高塔”。自己這個無意中被卷入的、可能被雙方都注意到的“小角色”,處境更加微妙了。一旦被任何一方盯上,後果不堪設想。
他必須更加小心,盡快提升自保能力。不僅僅是隱藏,還要有應對突發狀況的、哪怕是最微弱的反擊或逃生手段。“心象”的修煉不能停,對“灰燼石板”的初步研究也要在絕對保密的前提下進行。李斯特那邊的“篩選”工作要繼續,那是他目前最佳的“掩護”和“信息源”。伊瑟的“監控”必須設法規避或誤導,或許可以刻意制造一些“合規”的、但無傷大雅的行爲模式,來掩蓋真正的意圖……
思緒紛雜間,他已走近灰塔。夕陽的餘暉將塔身染成暗紅色,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影子。塔門口,幾個下院學員正聚在一起,低聲議論着什麼,表情興奮中帶着敬畏。
“聽說了嗎?今天下午,‘翠語永歌’的艾莉婭殿下,在中央廣場的‘自然親和’公開演示會上,居然引動了‘銀月古樹’的共鳴!雖然只是很微弱的一絲,但也讓那棵沉寂了上百年的古樹,抽出了一條全新的、帶着銀月光輝的嫩枝!”
“何止!我親眼所見!當時整個廣場的自然元素都活躍了!花草無風自動,鳥兒盤旋鳴唱!艾莉婭殿下站在古樹下,周身散發着柔和的翡翠色光芒,簡直像傳說中的自然聖女!”
“不愧是神眷者啊!天生與自然共鳴!聽說‘翠語永歌’的長老團已經正式向學院提出申請,希望艾莉婭殿下能進入‘銀月秘林’進行爲期一年的深度修行!那可是精靈一族的聖地啊!”
“不止呢!‘龍炎多拉貢’的加爾·怒焰也不甘示弱,昨天在實戰演練中,硬撼一位中階守護戰士的全力防御,血脈龍化程度據說又提升了!一拳就砸碎了加持了堅固符文的試煉石碑!狂得沒邊了!”
“還有‘聖輝羅蘭’的尤裏烏斯殿下,雖然沒公開演示,但聽說他隨行的樞機主教私下透露,殿下對‘神聖治愈’的理解已接近‘聖痕’ 層次!能一次性淨化數十人的低階詛咒!這天賦,簡直……”
“唉,人比人氣死人啊。咱們拼死拼活,還不如人家神眷者隨便覺醒一下……”
“別酸了,那是命!咱們能混到畢業,找個安穩差事就不錯了……”
議論聲傳入耳中,林跡腳步未停,低着頭,與那些興奮議論的學員擦肩而過,走進灰塔昏暗的門廊。神眷者們的光芒萬丈,踐行者們的努力奮進,普通學員的羨慕與無奈……這一切,與他無關,也離他太遠。他們的世界,是天賦、榮耀、力量與認可。而他的世界,是隱藏、掙扎、謊言與在黑暗中摸索那一點點可能不存在的微光。
回到狹窄、冰冷的宿舍,反鎖上門。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遙遠的喧譁。他點燃桌上的舊油燈,昏黃的光暈驅散一小片黑暗。
在桌上攤開叮當給的“簡易能量擾動警報器”,粗糙的金屬片在燈光下泛着冷光。又從懷中取出那瓶所剩不多的“星塵靜默液”,冰涼的瓶身提醒着他靈魂的創傷與緊迫的時間。最後,是那份從儲藏室帶出的、關於“灰燼石板”的初步記錄草稿,上面潦草地畫着那個殘缺的、帶來刺痛與“被注視”感的符號。
三樣東西,代表着三方壓力,三種境遇。
“天理院”伊瑟的“制度化監控”,如同懸在頭頂的、冰冷精確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星輝高塔”埃爾文(背後可能存在的勢力)的“隱秘追查”,如同黑暗中潛伏的、不知何時會撲出的毒蛇。
“夜鴉”的“興趣觀察”,如同戲弄獵物的、慵懶而危險的猛禽。
而他自己,傷痕累累,步履維艱,在夾縫中尋找生機。
窗外,最後一絲餘暉沒入地平線,黑暗徹底籠罩大地。學院各處的魔法燈依次亮起,如同繁星,點綴着這片知識與力量的殿堂。而那些光芒照不到的角落,陰影愈發濃重,暗流正在無聲匯聚。
林跡吹熄油燈,將自己浸入徹底的黑暗。只有掌心那粗糙的金屬片,傳來一絲微不足道的、冰冷的觸感。
暗潮已起,微光如豆。在無聲的注視與有形的羅網中,孤獨的潛行者,能否在風暴降臨前,織就那件屬於自己的、脆弱的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