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
深城的夜，才剛剛開始。
十字路口的大喇叭裏，張學友正深情地唱着《吻別》。
音浪混合着炒粉的油煙、燒烤的孜然、還有劣質香水的味道，在悶熱的空氣裏發酵。
顧衛軍推着鋥亮的不鏽鋼餐車，硬是在人潮裏擠出一條道。
他渾身緊繃，眼睛警惕地盯着四周。
這裏可不是早上的偏僻巷口。
這是黃金地段。
左邊是賣盜版磁帶的，右邊是個賣炒河粉的，對面還有個套圈的攤子。
每一個位置，都代表着錢。
“媽，就這兒？”
顧衛軍把車停在兩棵大王椰子樹中間。
“就這兒。”
林素芬環顧一圈，滿意地點點頭。
位置顯眼，聚風，還挨着路燈。
最重要的是，離工廠的生活區大門最近。
“喲，新來的？”
右邊賣炒粉的老板是個光頭，脖子上掛着條黑乎乎的毛巾。
他手裏的大鐵勺敲得鍋邊“當當”響，眼神在林素芬那輛過於幹淨的車上掃了一圈。
他撇了撇嘴，一臉不屑。
“大媽，這地界水深，您這把年紀，不在家帶孫子，出來湊什麼熱鬧？”
光頭把一口濃痰吐在地上，用腳底板蹭了蹭。
林素芬沒理他。
她打開車鬥的插銷，像變魔術一樣，把攤位展開。
左邊，紅光油亮。
一大盆鴨脖、鴨腸、鎖骨，浸泡在紅通通的辣油裏，上面撒滿了白芝麻。
右邊，綠意盎然。
透明的玻璃櫃裏，堆滿了鮮綠的香水檸檬，還有滿滿一箱子晶瑩剔透的大冰塊。
這種極致的反差，瞬間就吸引了路人的目光。
“賣啥的這是？”
“看着挺幹淨啊。”
“那綠果子是啥？沒見過。”
幾個剛下班的女工停下腳步，好奇地探頭探腦。
林素芬拿出一塊小黑板，掛在車前。
上面只寫了兩行字，字跡蒼勁有力：
【絕味辣滷，辣得過癮】
【手打檸檬茶，兩塊一杯】
人群裏發出一陣噓聲。
“兩塊？！”
光頭老板樂了，大鐵勺指着那黑板，哈哈大笑。
“大媽，您這是賣仙水呢？一瓶汽水才一塊二，您這兌水的玩意兒敢賣兩塊？”
周圍的人也跟着起哄。
“就是啊，太貴了。”
“兩塊錢我能吃一大碗炒粉了。”
“走了走了，肯定是騙錢的。”
剛才圍過來的人，一看價格，散了一大半。
畢竟大家賺錢都不容易，誰也不想當冤大頭。
顧衛軍急了。
他臉上掛不住，手心全是汗。
“媽，是不是……定高了？”
他小聲嘀咕，“剛才那光頭說得沒錯，咱這比汽水還貴……”
林素芬沒說話。
她從冰櫃裏拿出一顆大檸檬，切片，扔進雪克杯。
加冰。
然後把那根粗大的木頭搗錘遞給顧衛軍。
“兒子，幹活。”
“啊？”顧衛軍愣了一下。
“像下午教你那樣。”林素芬表情嚴肅起來，“給我砸！用你掄錘的勁兒砸！”
顧衛軍一咬牙。
幹就幹！
他接過搗錘，對着杯子裏的檸檬和冰塊就是一下。
“砰！”
這一聲悶響，在嘈雜的夜市裏顯得格外突兀。
顧衛軍感覺到了阻力，那是冰塊碎裂的手感。
他找到了感覺。
“砰！砰！砰！”
顧衛軍胳膊上的肌肉隆起，汗水順着臉頰流下來，那種力量感，極具視覺沖擊力。
聲音就是最好的招牌。
剛才散去的人群，又被這奇異的動靜吸引回來了。
“這幹嘛呢？”
“跟檸檬有仇啊？”
“看着挺帶勁啊！”
隨着顧衛軍的動作，一股濃鬱的檸檬清香瞬間彌漫開來。
這股香氣不由分說地鑽進每個人的鼻孔。
那是新鮮的味道。
是檸檬獨有的清新味道。
和周圍那股油煙味、汗臭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林素芬看準時機。
她拿起剪刀，飛快地剪下幾段鴨脖，插上牙籤。
“來，小夥子，姑娘。”
她臉上帶着笑，聲音溫和卻很有分量。
“免費嚐嚐。不好吃不要錢。”
她把牙籤遞到最前面的一男一女面前。
那個姑娘叫小麗。
穿着當下最時髦的喇叭褲，頭發燙成了大波浪，嘴唇塗得鮮紅。
她是廠裏的廠花，最愛趕時髦。
“免費的？”
小麗狐疑地看了一眼林素芬，又看看那紅豔豔的鴨脖。
聞着確實香。
那種復合的香料味，勾得人嗓子眼發癢。
她捏起一根牙籤，小心翼翼地放進嘴裏。
第一秒。
是甜。
滷汁的鮮甜在舌尖化開。
第二秒。
是香。
那是三十多種香料混合在一起的醇厚底味。
第三秒。
轟！
一股猛烈的辣意瞬間在口中爆發，直沖頭頂！
“嘶——！！”
小麗的眼睛瞬間瞪圓，臉也一下子漲紅了。
她一邊用手扇着風，一邊忍不住大叫。
“好辣！好辣！！”
但這辣不是幹辣。
是那種讓人欲罷不能、痛並快樂着的麻辣。
雖然嘴裏喊着辣，但她還是忍不住想再去拿第二塊。
旁邊的男朋友嚇了一跳。
“這麼辣？快吐了！”
“不……不吐！好香！”
小麗眼淚都辣出來了，一邊吸溜着氣，一邊四處找水。
“水！我要水！”
就在這時。
一只裝着琥珀色液體的塑料杯，遞到了她面前。
杯壁上掛着細密的水珠，裏面的冰塊還在微微晃動。
那是剛做好的手打檸檬茶。
“解辣神器。”
林素芬適時開口，“兩塊。”
小麗根本顧不上貴不貴了。
這是救命稻草！
她一把抓過杯子，插上吸管，猛地吸了一大口。
“咕嘟。”
冰涼的液體順着喉嚨滑下去。
檸檬的酸，紅茶的澀，冰糖的甜，加上冰塊的透心涼。
這一瞬間。
就像是往滾燙的油鍋裏潑了一盆冰水。
那個爽啊！
那種火辣辣的痛感瞬間被撫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清爽回甘。
小麗愣住了。
她保持着吸吸管的姿勢，眼睛瞪得滾圓。
三秒後。
她發出一聲長長的感嘆。
“啊——！爽死我了！！”
這一聲喊，喊聲響亮，傳出老遠。
周圍的人都看傻了。
這是托兒吧？
演得這麼像？
但看小麗那滿頭大汗又一臉享受的表情，又不像是演的。
“老板！”
小麗一拍桌子，十分豪爽。
“給我來二十塊錢的鴨脖！再來兩杯這個茶！不對，三杯！我要打包帶回去給我宿舍姐妹嚐嚐！”
二十塊！
這可是她三天的工資！
但這錢花得，痛快！
這一單，就像是點燃了引信的火藥桶。
“真這麼好吃？”
剛才那個男朋友也嚐了一口剩下的鴨骨頭。
“臥槽！水！老板給我來一杯水！”
他也被辣得不行。
羊群效應再次爆發。
“給我來一份！”
“我也嚐嚐！”
“這檸檬茶看着是真解渴啊，給我來一杯！”
林素芬站在攤位後，不慌不忙。
“衛軍，砸檸檬。”
“小慧，切鴨脖。”
“不用急，一個個來。”
這時候，林素芬推出了她的殺手鐗。
她拿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紙板，蓋住了原來的黑板。
上面寫着：
【解憂套餐：大份鴨飯+檸檬茶 = 5元】
【專治不開心，專治沒胃口】
“鴨飯？”
大家這才發現，在餐車角落裏，還有一個保溫的大木桶。
掀開蓋子。
熱氣騰騰的白米飯，顆粒分明。
林素芬動作極快。
一次性飯盒，鋪上一層厚厚的白飯。
剪好的鴨腸、鴨脖、滷海帶、滷豆幹，像不要錢一樣鋪在飯上。
最後，澆上一勺秘制滷汁。
再配上一杯冰鎮檸檬茶。
五塊錢。
一頓豐盛的晚餐，加一杯高檔飲料。
這性價比，瞬間把隔壁三塊五一份、只有幾片肉的炒粉比了下去。
“我要套餐！”
“我也要套餐！”
顧家攤位前，排起了長龍。
隊伍直接甩到了馬路中間。
“咚咚咚”的搗檸檬聲，成了這夜市裏最獨特的節奏。
切菜聲、搖杯聲、收錢聲，交織成一片熱鬧的聲響。
反觀隔壁。
光頭老板手裏的鐵勺都快捏彎了。
他那攤位前，空空蕩蕩，連個鬼影都沒有。
原本在他這排隊買炒粉的人，全都被那股濃鬱的香味勾走了。
甚至有幾個老熟客，端着林素芬家的鴨飯，蹲在他攤位旁邊吃得滿嘴流油。
“老陳，別炒了，歇會兒吧。”
熟客一邊啃鴨脖一邊調侃，“人家那才叫飯，你這只能叫飼料。”
光頭老板氣得臉色鐵青。
“媽的……”
他把毛巾往地上一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素芬那個裝錢的鐵盒子。
那個盒子，眼看着就快滿了。
這才半個小時啊！
這老太婆，到底是哪路神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