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水汽尚未完全散去,祁夏裹着柔軟的睡袍,溼漉漉的頭發用幹發帽包着,幾縷不聽話的發絲黏在頸側,帶來一絲微涼。她趴在臥室寬大的書桌上,台燈灑下溫暖的光暈,將習題冊照得發亮。
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與窗外遙遠的城市噪音混在一起。
她正努力和沈硯青留下的物理題搏鬥,那些公式和圖形在他的講解下曾短暫地清晰過,此刻獨自面對,又顯得有些面目可憎。她蹙着眉,試圖在腦海裏還原他清冷平靜的語調。
就在這時,放在一旁的手機屏幕突然亮起,嗡嗡地震動起來,打破了房間裏的寧靜。
屏幕上跳躍着“媽媽”兩個字。
祁夏的心下意識地緊了一下,一種復雜的情緒漫上來。她吸了口氣,拿起手機接通。
“夏夏?睡了嗎?”母親楊曉芸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一如既往的柔和,甚至帶着點刻意放緩的腔調。背景裏是若有若無的、舒緩的古典音樂,像是從某個高級餐廳或酒店的角落飄出來的。
祁夏幾乎能立刻猜出電話那頭,楊曉芸剛剛結束一場商務晚宴或酒會,妝容精致,穿着得體的套裝,躲在某個安靜的露台或休息區,趁着間隙給她打這通電話。
這是她母親一貫的風格,連關心都像是擠出來的日程。
“還沒,在寫作業。”祁夏的聲音平平,目光落在剛才卡殼的題目上。
“媽媽看到丁老師在家長群裏發的消息了,說這次周考整體不錯,也特別提到你,說你這孩子文科成績很穩,學習態度也好,”楊曉芸的聲音帶着笑意,試圖營造輕鬆的談話氛圍,“丁老師說啦,只要把理科成績提上去,憑你的文科底子,再加上藝術生加分,未來考個重點大學肯定沒問題的。你自己也要有信心,知道嗎?”
“嗯,知道了。”祁夏應着,手指無意識地轉動着筆杆。這些話,像是標準化的鼓勵模板,聽得耳朵都快起繭了。她甚至能猜到下一句會是什麼。
果然,楊曉芸接着問:“最近學習累不累?錢夠不夠用?”
“不累,夠用。”祁夏的回答精簡得像電報,帶着不易察覺的敷衍。她們之間似乎總是這樣,對話浮於表面,觸及不到更深的地方。太久沒通過電話,久到連寒暄都顯得有些生硬和刻意。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只有悠揚的提琴聲作爲背景音流淌着。楊曉芸似乎在尋找新的話題,而祁夏已經失去了對話的興趣。
她幹脆把手機開了免提,放在桌面上,重新埋首於習題冊,試圖再次攻克那道力學題。母親的聲音變成了遙遠的背景音,和古典樂混在一起,變得有些模糊。
就在祁夏勉強列出兩個公式時,電話那頭的音樂聲似乎遠了,接着,一個低沉而略帶不耐的男聲陡然插了進來,像一塊石頭砸碎了勉強維持的平和。
“理科成績提上去?說得多輕巧!看看她數學物理那點分數!像什麼樣子!”是父親祁文陽的聲音,語氣裏帶着他慣有的、不容置疑的嚴厲,“我就說現在請的那個家教不行!花了那麼多錢,教的什麼名堂?一點效果都沒有!趁早辭了!明天我就讓助理聯系,重新找一個,找個頂尖的!必須把成績抓上來!”
他的聲音很大,即使隔着電話,也震得空氣嗡嗡作響。每一個字都像帶着尖刺,精準地扎在祁夏心上那根最敏感的神經上。
積累了一晚上的,因爲學習吃力而產生的小心焦躁,因爲沈硯青的匆忙離去而縈繞的心疼和愧疚,以及長久以來對父母缺席的失望……所有情緒在這一刻被父親毫不留情的指責瞬間點燃,洶涌地沖垮了堤壩。
祁夏猛地抓起手機,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辭掉?再找一個?你們除了會花錢,還會做什麼?”
她的聲音帶着哭腔,委屈像決堤的洪水傾瀉而出:“你們多久沒給我打電話了?一個月?兩個月?每次打電話,不是通過助理問成績,就是像現在這樣質問我爲什麼考不好!你們有關心過我開不開心嗎?有關心過我學校裏發生了什麼嗎?”
“開學第一天的家長會!所有同學的爸爸媽媽都來了!只有我!只有我旁邊坐的是管家伯伯!你知道同學背後怎麼說我嗎?他們說‘祁夏家真有錢,開家長會都配管家’!是!我家是有錢!可我寧願不要這些錢!我寧願像田曉萌一樣,每天騎自行車上下學,但她媽媽會每天給她做早飯,會來參加她每一次家長會!”
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砸在攤開的習題冊上,暈開了剛剛寫下的筆跡。她不在乎了,積壓了太久的心裏話沖口而出:“我就像個沒有爸媽的小孩!你們記得我今年高幾了嗎?記得我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嗎?記得我上次跟你們一起吃飯是什麼時候嗎?”
電話那頭祁文陽似乎沒料到她的反應會如此激烈,一時陷入了沉默。
幾秒後,楊曉芸急切的聲音重新傳來,背景音樂徹底消失了,她似乎走到了一個更安靜的地方,聲音裏帶着明顯的慌亂和安撫:“夏夏,夏夏你別哭……爸爸不是那個意思……他今天喝了點酒,應酬場上不順心,他不是有意要吼你的……你乖,別生氣……”
“應酬,又是應酬!”祁夏哽咽着,“他的不順心憑什麼沖我發脾氣?我的不順心呢?誰管過我!”
“好了好了,是爸爸媽媽不好,工作太忙了,”楊曉芸的聲音軟了下來,帶着一絲疲憊和無力,“下周我們就出差回來了,好不好?到時候爸爸媽媽帶你去玩,去你一直想去的那個海洋館,好不好?”
海洋館。
這個詞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六歲那年,他們也是用同樣的承諾哄過她。那時她期待着能看到巨大的鯨鯊和漂亮的水母,興奮地計劃了好久。最後等來的,卻是助理送來的一套昂貴的海洋館玩具模型和一句“爸爸媽媽臨時有重要會議,下次一定”。
多少個“下次一定”,最終都成了空頭支票。
十年過去了,她從六歲到了十六歲,他們竟然還想用同一個借口來搪塞她。
心口的酸澀和失望幾乎要將她淹沒。十六歲,她已經不再需要那個被承諾了十年的海洋館了。
祁夏的聲音忽然平靜了下來,帶着一種濃重的、心灰意冷的疲憊,眼淚卻流得更凶:“什麼海洋館,我早就不想去了,你們回不回來都無所謂,我一個人也習慣了。”
說完,她不等電話那頭再有任何回應,徑直按下了掛斷鍵。
世界瞬間安靜了。
只剩下她壓抑的、細微的抽泣聲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蕩。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顆接一顆地滾落,怎麼也止不住。她趴在桌上,肩膀微微顫抖,任由委屈和傷心肆意流淌。
哭了不知道多久,眼睛又酸又脹。她抬起頭,視線模糊地看到桌面上,沈硯青幹淨利落的字跡在旁邊的一張草稿紙上——那是他晚自習時給她講解的思路圖。
他的字跡清晰冷靜,一如他本人。
忽然想起他匆忙離開時說要去家教的樣子。他爲了生活奔波,沒有人替他鋪路,沒有人會給他打來這種充斥着指責和空頭支票的電話。他只有自己。
對比之下,自己的委屈似乎顯得有些……奢侈?可那份來自父母的、冰冷的缺失感,又是如此真實而刺痛。
她深吸一口氣,用力抹掉臉上的淚水。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他們說我不行,我就偏要學給他們看!
她重新拿起筆,目光落在那些題目上,也落在沈硯青的字跡上。
她有一個那麼好的“同桌”,她不能浪費他的時間和心血。
那些復雜的公式和圖形似乎不再那麼可怖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將父母的影子從腦海裏驅散,將所有情緒都壓下去,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眼前的習題上。
筆尖重新在紙上移動起來,沙沙的聲響,比之前更加用力,也更加堅定。
夜色漸深,窗外的城市燈火溫柔地閃爍着,房間裏,只剩下少女孤身奮戰的身影,和一顆因爲各種情緒交織而變得愈發復雜、也愈發堅韌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