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玉樓處理完拉練的後續事宜,已經是深夜。
他拖着一身疲憊,左肩的傷口在衣服的摩擦下,一陣陣地傳來鈍痛。
但他心裏,卻有一團火在燒。
那記帶着血腥味的、宣誓主權般的吻,像一劑猛藥,讓他渾身上下都充滿了亢奮和饜足。
他幾乎是帶着一種勝利者的姿態,大步流星地走回小院。
他已經想好了。
她肯定在生氣,或許會哭,或許會跟他鬧。
沒關系。
他可以哄她。
他甚至有些期待看到她那副又氣又惱,卻又拿他無可奈何的模樣。
然而,當他的手,搭在院門上時,臉上的那絲得意,瞬間凝固。
院門,從裏面,被門栓牢牢地鎖住了。
蕭玉樓的眉頭,狠狠地擰了起來。
這還是他住進這個小院以來,第一次被鎖在門外。
“蘇暢?”他沉聲喊了一句,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
沒有回應。
院子裏,一片死寂。
“蘇暢,開門!”他的音量提高了一些,帶上了命令的口吻。
回答他的,依舊是風吹過屋檐的、單調的呼嘯聲。
蕭玉樓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好,很好。
長本事了,居然敢把他鎖在外面。
他後退兩步,看了一眼那不算太高的土牆,助跑,起跳,雙手在牆頭上一撐,動作幹淨利落地翻了進去。
穩穩落地後,他拍了拍手上的塵土,大步走向房門。
他心裏的那點不悅,已經被一種即將征服叛逆小貓的、充滿掌控欲的快感所取代。
他倒要看看,她還能跟他犟到什麼時候。
他推開房門。
屋裏沒有點燈,一片漆黑。
桌上,空空如也。
沒有他想象中溫熱的飯菜,甚至連杯水都沒有。
蕭玉樓的心,莫名地往下一沉。
他借着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走到桌邊,鼻翼動了動。
空氣中,沒有一絲飯菜的香氣。
只有一股……淡淡的、飯菜餿掉後被泥土掩蓋的味道,從院子的角落裏,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
蕭玉樓的身體,猛地一僵。
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猛地轉身,大步沖到院角那個專門用來傾倒垃圾的小土坑邊。
土坑裏,赫然躺着他最愛吃的蘇式燜肉,還有那盤翠綠的青菜,以及兩碗完整的白米飯。
它們被毫不留情地倒在這裏,和泥土、雜草混在一起,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蕭玉樓的瞳孔,狠狠地縮成了針尖大小。
一股比傷口撕裂還要尖銳的疼痛,混雜着難以置信的憤怒,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
她……
她竟然把他爲她精心準備的飯菜,全都倒了!
那不僅僅是飯菜。
那是他笨拙的討好,是他放下的身段,是他對她表達關懷的唯一方式!
而她,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將他所有的心意,全都踩在了腳下,棄如敝履。
“蘇暢!”
一聲壓抑着滔天怒火的低吼,從他喉嚨深處迸發出來。
他猛地轉身,一腳踹開臥室的房門。
“砰!”
巨大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
臥室裏,一盞小小的煤油燈,亮着豆大的、溫暖的光。
而蘇暢,就坐在燈下。
她已經換上了一身幹淨的家居服,頭發整齊地披在肩上,手裏,捧着一本厚厚的書,正看得專注。
她似乎完全沒有被那聲巨響驚擾到,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仿佛踹門的,不是他蕭玉樓。
而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
她把他,當成了空氣。
蕭玉樓胸中的怒火,在看到她這副雲淡風輕、置身事外的模樣時,燃燒到了頂點。
他三步並作兩步地沖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將她和那豆燈火,完全籠罩在陰影裏。
“你什麼意思?”他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每一個字,都帶着冰冷的殺氣。
蘇暢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書頁上。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慢條斯理地,將書頁,翻了過去。
那輕微的“沙沙”聲,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準地,扎進了蕭玉樓的神經裏。
無視。
徹底的,完全的,不加掩飾的無視。
這比她哭,比她鬧,比她打他一巴掌,更讓他感到憤怒和……恐慌。
“我問你話!你聽見沒有!”他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伸出手,就想去搶她手裏的那本書。
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書本封面的那一刹那。
蘇暢,終於有了反應。
她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
那雙總是帶着笑意,或是染着水汽的桃花眼,此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裏面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冰冷,漠然,還帶着一種……深入骨髓的厭惡。
她的目光,像兩把鋒利的手術刀,冷冷地,落在他伸出的那只手上。
然後,她的嘴唇,輕輕地動了動。
“拿開。”
她的聲音很輕,很平,沒有任何起伏。
卻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蕭玉樓的心上。
不是“你的髒手”。
僅僅是“拿開”。
這兩個字,比任何辱罵,都更具殺傷力。
因爲它代表着,她連多說一個字,都覺得浪費。
蕭玉樓的手,就那麼僵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她那雙冰冷的、充滿了厭惡和疏離的眼睛,感覺自己像個一絲不掛的小醜,所有自以爲是的霸道和掌控,在她面前,都成了一個笑話。
他所有的怒火,所有的質問,在這一刻,都被她這一個眼神,一句話,徹底擊得粉碎。
他狼狽地,觸電般地,收回了手。
房間裏,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站在那裏,像一尊尷尬的石雕,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蘇暢,在逼退他之後,便再次低下頭,將目光,重新落回了書本上。
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她繼續看她的書,姿態優雅,神情專注。
將他這個大活人,隔絕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蕭玉樓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麼挫敗過。
在戰場上,面對窮凶極惡的敵人,他從未退縮過。
在訓練場上,面對最桀驁不馴的兵,他也能把他們治得服服帖帖。
可現在,面對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他卻發現,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權威,都變得一文不值。
他煩躁地在房間裏來回踱步,軍靴踩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想說點什麼,想打破這份讓他快要發瘋的沉默。
可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道歉?
他蕭玉樓長這麼大,就不知道“道歉”兩個字怎麼寫。
繼續發火?
他毫不懷疑,他要是再敢大聲一點,她會直接把他當成一只嗡嗡叫的蒼蠅,毫不留情地拍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他身上的傷口在疼,胃裏因爲飢餓也在隱隱作痛。
但這些,都比不上他心裏的那種空落落的、無處着力的抓狂和無力。
他終於放棄了。
他頹然地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在他那張冰冷的行軍床上,和衣躺下。
他用背,對着她。
像一只鬥敗了的、只能獨自舔舐傷口的孤狼。
楚河漢界,再次分明。
只是這一次,攻守之勢,徹底逆轉。
這一夜,蕭玉樓徹夜未眠。
他能清晰地聽到,身後那個女人,均勻的呼吸聲。
她似乎睡得很安穩,完全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這個認知,讓他更加煩躁。
他翻來覆去,怎麼躺都不舒服。左肩的傷口,因爲沒有得到妥善的處理,開始發炎,一陣陣地傳來灼熱的刺痛。
他餓得胃裏像有把火在燒。
黑暗中,他終於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那聲音,充滿了痛苦和壓抑。
他希望,她能聽到。
他希望,她能像上次一樣,走過來,問他一句“怎麼了”。
哪怕,只是罵他一句,也比這死一樣的沉默要好。
然而,沒有。
身後,依舊是那平穩的、仿佛什麼都聽不見的呼吸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在飢餓、傷痛和極致的挫敗感中,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等他再次被生物鍾喚醒時,天已經大亮。
左肩的傷口,疼得更厲害了,甚至有些發燒的跡象。
他下意識地,朝那張大床看去。
床上,空空如也。
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像一塊方正的豆腐塊。
蕭玉樓的心,猛地一跳。
他一個翻身就從行軍床上坐了起來,因爲動作太猛,牽動了傷口,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但他已經顧不上了。
“蘇暢?”
他沖出臥室,客廳裏,空無一人。
他又沖到院子裏,灶台是冷的,水缸是滿的,但那個熟悉的身影,卻不見了。
她去哪兒了?
一個可怕的念頭,瞬間竄入他的腦海。
她該不會……真的跑了吧?
盡管他知道,在這守衛森嚴的軍區,她一個外來家屬,根本跑不遠。
但那種即將失去她的恐慌,還是像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地攫住了他的心髒,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想也不想,轉身就朝院門外沖去。
他要去把她找回來!
然而,就在他拉開院門的那一刻,他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蘇暢,就站在門外。
她沒有跑。
她的手裏,端着一個鋁制的飯盒,飯盒裏,散發着一股……醫院獨有的,消毒水的味道。
在她身邊,還站着一個穿着白大褂的、看起來很年輕的女醫生。
女醫生看到蕭玉樓,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了一個標準的職業微笑:“您就是蕭團長吧?蘇暢同志說您受了傷,傷口可能有些發炎,讓我過來幫您看一下。”
她說着,目光落在了蕭玉樓那明顯有些紅腫的嘴唇上,眼神裏閃過一絲了然的、八卦的笑意。
蕭玉樓沒有理會那個女醫生。
他的目光,死死地,鎖在蘇暢那張冰冷得沒有一絲表情的臉上。
她去醫院,不是爲了她自己。
是爲了……他?
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和困惑交織的復雜情緒,瞬間沖上了他的頭頂。
然而,蘇暢接下來的一個動作,卻像一盆冰水,將他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
她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將手裏的飯盒,遞給了那個女醫生。
然後,她用一種極其平淡的、公事公辦的、仿佛在對一個完全不相幹的陌生人說話的語氣,開口道:
“張醫生,病人就在裏面,麻煩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