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賬房內的算盤珠子噼啪作響,像一鍋滾沸的豆子,充滿了焦灼而實在的煙火氣。
然而,這股熱浪到了蕭北辰的書案前,卻仿佛被一道無形的牆隔開。
他並未理會那些堆積如山的賬目,而是將一張巨大的北涼三州商道圖鋪滿了整個桌面。
蘇韶帶來的不僅僅是精美的瓷器,更是一張通往江南富庶之地的商業入場券,但蕭北辰的目光,卻首先落在了北涼周圍這片貧瘠的土地上。
他的指尖在地圖上緩緩劃過三個點:雁門關、雲陽府、臨江渡。
“雁門關,邊軍駐防重鎮,風雪苦寒,將士們缺的不是軍餉,是一口能在深夜暖透骨頭的烈酒。”
“雲陽府,文人墨客薈萃,雖不及江南風雅,卻也自成風骨。這群人最重‘名’與‘意’,一杯酒下肚,可以窮究半天背後的故事。”
“臨江渡,三州漕運樞紐,南來北往的客商在此匯聚,茶樓酒肆林立,是最好的口碑放大器。”
他拿起朱筆,在三個地點旁分別批注:“寒窯春性烈如火,邊軍最需,此爲‘剛需’;詩酒文化可攻書院,此爲‘名利’;茶樓酒肆散布消息,此爲‘聲勢’。”一套後世市場營銷中最基礎的用戶畫像與渠道策略,在他筆下清晰成型。
他放下筆,頭也不抬地吩咐道:“小豆子。”
“在呢,殿下!”
“去威遠鏢局,請郭鏢頭來一趟。就說,本王有一筆‘倒貼錢’的大買賣,想跟他談談。”
當夜,郭鏢頭踏着碎雪而來。
他是個四十出頭的漢子,面容飽經風霜,眼神銳利如鷹,走南闖北幾十年,身上帶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悍氣。
“殿下深夜相召,不知有何要事?”他抱拳躬身,聲音沉穩。
蕭北辰將一張契書推了過去:“郭鏢頭,我欲委托貴鏢局,將三批‘寒窯春’分別送往雁門關、雲陽府與臨江渡。”
郭鏢頭接過一看,眉頭頓時擰成了疙瘩。
契書上寫得明明白白:王府不付分文定金,每批貨物另附十壇上好的“寒窯春”作爲鏢師路上的品鑑酒。
待貨物在當地售出後,鏢局可按三成利潤提成。
“殿下,恕草民直言,這不合規矩。”郭鏢頭將契書放回桌上,“走鏢的行當,講究錢貨兩清。您這......不僅分文不定,還倒貼酒水,萬一中途有失,或是對方賴賬,我們鏢局豈非血本無歸?這筆買賣,風險太大了。”
蕭北辰笑了,他要的就是郭鏢頭這份精明務實。
“郭鏢頭,你覺得我這酒如何?”
郭鏢頭一怔,回想起那晚在“雅謎夜宴”上喝過的一口,喉頭不禁動了動:“是好酒,烈,夠勁。”
“那我問你,這北涼的冬天,什麼東西最缺?”
“糧食,炭火,棉衣。”
“還有呢?”蕭北辰的目光深邃,“還有一口能驅散長夜孤寂的痛快。我賭的不是酒,是人心裏的缺口。我賭雁門關的兵卒在風雪裏,願意爲了一口暖意掏出餉銀;我賭雲陽府失意的書生,願意爲了半首豪情詩篇一擲千金。郭鏢頭,你走南闖北,該知道這些東西,有時候比金子更值錢。”
郭鏢頭沉默了,他盯着蕭北辰那雙看似平淡卻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許久,才沉聲開口:“殿下賭的是人心,我郭某就陪殿下賭這一把信譽!這趟鏢,我威遠鏢局接了!”
五日後,三支插着“逍遙王府”旗號的商隊整裝待發。
爲保萬無一失,郭鏢頭親自押運送往雁門關的那一路。
誰知馬車剛出北涼東門不到五裏,就被驛丞攔了下來。
“站住!通關文牒未蓋倉督府的驗訖印,按大乾律例,不得通行!”驛丞尖着嗓子,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
郭鏢頭心中一沉,派人回去補辦,卻處處碰壁。
接連兩日,另兩支開往雲陽府和臨江渡的商隊,也因各種由頭被死死卡在了關口。
與此同時,市井間的流言悄然四起。
“聽說了嗎?七王爺那酒賣不出去了,孫員外發話了,誰敢給他的酒行方便,就是跟孫家的錢莊過不去!”
“何止啊,我聽說那‘寒窯春’邪性得很,是用亂葬崗的死人骨頭入曲的,喝了會招災!”
孫府暖閣內,孫萬貫聽着手下的探報,端起茶盞,臉上滿是得意的冷笑:“一個被貶的皇子,也敢在我的地盤上做生意?讓他賒出去?我倒要看看,等酒都砸在手裏變成酸水,他蕭北辰還笑不笑得出來!”
王府議事廳內,氣氛凝重如冰。
李瘸子急得拄着拐杖在地上直轉悠:“殿下!不能再等了!孫萬貫這是要釜底抽薪啊!他買通了所有關卡要道,再拖下去,這酒真要變酸了!”
蕭北辰卻置若罔聞,慢悠悠地翻着一本泛黃的《大乾驛政舊例》,仿佛在看什麼有趣的話本。
忽然,他抬起頭,問了小豆子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上個月,咱們出錢修繕的那條通往西郊義倉的官道,最後驗收文書上,是哪個衙門籤的字?”
小豆子一愣,努力回憶道:“是......工部派下來的一個巡查副使,姓趙。當時他還誇殿下您體恤民情呢!”
“這就對了。”蕭北辰唇角微揚,那抹熟悉的、一切盡在掌握的笑容再次浮現。
他提筆迅速寫下一函,用火漆仔細封好,遞給一旁的郭鏢頭。
“郭鏢頭,明日不必再走東門正驛。你帶人改由西郊義倉那條岔道出城。”他壓低聲音,“這封信,你親手交給雁門關守備參軍。告訴他,此酒非爲牟利,乃本王感念前線將士辛勞,特獻與他們御寒之用。若途中再受宵小阻撓,恐有‘怠慢軍需’之嫌。”
“怠慢軍需”四個字,如驚雷般在郭鏢頭心中炸響!
他猛然抬頭,看着蕭北辰,眼神裏充滿了震撼。
這已經不是商戰,這是借力打力,用軍國大事這把刀,去斬斷地方豪強的黑手!
他鄭重接過信函,抱拳沉聲道:“殿下放心,郭某萬死不辭!”
當夜,三輛不起眼的蒙布馬車,趁着夜色,悄無聲息地從西郊岔道離境。
消息傳到孫萬貫耳中時,他猛地將手中的名貴茶盞砸得粉碎。
“好個蕭北辰!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他氣得臉色鐵青,“他以爲酒運出去了就贏了?天真!給我把話放出去——就說那‘寒窯春’酒性陰寒,男人喝多了,會斷子絕孫!”
車輪滾滾,碾過初雪,向着茫茫北方駛去。
車上裝着的,是醇厚辛辣的美酒,也是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
而此刻的北涼城,更惡毒的流言,正像瘟疫一樣,準備朝着它們追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