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直是個極爲高危的職業。”
“縱觀華夏五千年歷史,能夠毫發無傷,最終順利登基爲帝的太子,實則寥寥無幾。
他稍作停頓,讓話語中的重量充分沉澱,方才緩緩道出那冰冷的數據。
“據後世史家統計,歷史上受過正式冊封的太子,總計一百三十一位,其中,能夠成功坐上龍椅的,僅有六十一人,連半數都未達到。”
“而另外那七十位未能如願的太子中,僅有兩人得以善終,終其一生無憂無慮”
每一個數字,都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李世民心上。
他臉色瞬間沉凝如鐵,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玄武門的血腥氣仿佛又一次鑽入鼻息,他絕不允許那樣的慘劇在李氏子孫身上重演。
然而,蘇然自是感受不到身邊之人復雜的心理活動,他接着剖析太子所面臨的危險處境。
“既已身居儲位,爲何仍有如此多人折戟沉沙?根源在於他們身處的乃是天下間最極端、最復雜、也是最危險的境地。”
“太子,自然是萬衆矚目,衆矢之的,四下環伺的是那些同樣流着皇室血脈、對至尊之位虎視眈眈的兄弟們,他們無時無刻不想將這儲君拉下馬來,好讓自己取而代之。
“從秦朝開始,秦二世矯詔殺害無太子之名有太子之時的公子扶蘇,登基稱帝,到隋煬帝楊廣,以晉王之身,構陷兄長楊勇,最終奪嫡成功。”
說到這裏,蘇然微微抬高了聲調,擲地有聲。
“然而兄弟鬩牆,骨肉相殘,這還不是太子所面臨的最根本、最致命的危險。”
此言一出,李世民的目光驟然銳利起來,如同鷹隼鎖定了獵物。
他身體微微前傾,心中的波瀾已化爲驚濤。
不是兄弟之爭?
那普天之下,還有什麼比手足相殘、你死我活的奪嫡,更能將一國儲君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歷史典故,閃過自己的父親高祖李淵,閃過他自己身爲君王時,那難以言說的對任何潛在威脅的天然警惕。
一個可怕到讓他自己都爲之戰栗的念頭,如毒藤般破土而出,瘋狂纏繞上他的心脈。
難道那真正的危險,竟來自高踞御座之上、賜予他一切榮寵與權力的皇帝?!
他不敢再想下去,卻又無法不去想。
腦海中出現的這個念頭,猶如晴天霹靂,讓李世民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只覺得胸腔內氣血翻騰,喉嚨腥甜。
他強壓住喉嚨的那一口血,低聲問道。
“先生,那對於太子來說最危險的因素是?”
蘇然的回答雲淡風輕,卻字字誅心。
“當然是皇帝本人。
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事實,蘇然繼續爲這位心神俱震的帝王,揭開那層包裹在父慈子孝溫情面紗下的,最殘酷的權力真相。
“李二叔,皇帝與太子的關系是世界上最微妙、最矛盾、也最扭曲的父子關系,皇帝首先是君,然後才是父,在維護皇權和帝國穩定面前,父子親情可以隨時被犧牲。”
蘇然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
“在皇帝的身份裏,君永遠在父之前,爲了維護皇權的絕對與帝國的穩固,所謂的父子親情,不過是隨時可以舍棄的籌碼。”
“皇帝,天生就會對任何可能威脅其權力的人抱有最深的戒心,而太子,作爲法定的繼承人,手握東宮屬臣,身負萬民期望,本身就是帝國冉冉升起的另一個權力中心,這在皇帝眼中,便是潛在的威脅。”
“因此,太子聲望過高,是爲收買人心;能力過強,是爲覬覦大位;結交過廣,是爲結黨營私。”
“任何一點,都足以引來帝王毫不留情的猜忌與打擊,漢武帝的第一任太子劉據,便是最好的例子,他因巫蠱之禍,被構陷詛咒君父,最終被迫起兵,兵敗身亡,闔家蒙難。”
蘇然的話音落下,漢武帝與太子劉據的悲劇,如一幅血色畫卷,在李世民眼前緩緩展開。
那不再是史書上冰冷的文字,而是活生生的、浸透着父子鮮血的慘劇。
李世民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他緊閉雙眼,試圖驅散腦海中那可怕的幻象。
幻象裏,他仿佛看到了父親李淵晚年時那雙混雜着恐懼、猜忌與無奈的眼睛。
他看到了玄武門下,自己手染兄弟之血,踏着屍骨走向權力的巔峰。
而現在,幻象陡然翻轉。
他自己高坐在那張冰冷的龍椅上,俯瞰着下方。
而階下站着的,是他和發妻觀音婢的長子,大唐的太子李承乾。
承乾的臉龐與他年輕時何其相似,那眼神裏同樣充滿了抱負才華,以及一絲他從未察覺的屬於儲君的威儀。
君與父,儲與子。
這四個字,此刻化作了四座大山,狠狠壓在他的心頭。
他這個父親,有朝一日,也會用猜忌的目光去審視自己的兒子嗎?
他這個君王,也會因爲恐懼權柄旁落,而親手將自己的繼承人推向深淵嗎?
玄武門的幽魂似乎在殿中盤旋,無聲地嘲笑着這血脈相傳的輪回。
“這……”
李世民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
他艱難地抬起頭,雙目中布滿了血絲,昔日的英武與威嚴被一種深切的恐懼所取代。
“這難道是一道無解的宿命?一道纏繞在龍椅之上的詛咒?”
他問的不是蘇然,更像是在質問這千百年來,無數帝王將相掙扎其中、無法掙脫的命運枷鎖。
蘇然語氣依舊平靜如水。
“世上沒有宿命,只有因果,它不是詛咒,而是一個權力結構下的必然規律。”
他頓了頓,聲音再次恢復了平穩的敘述感,仿佛一位匠人正在拆解一台精密的殺人機器。
“問題的根源,不在於父子親情的多寡,而在於權力的絕對排他性。”
“當皇權被定義爲獨一無二、至高無上時,任何可能分享或接近這份權力的存在,都會被視爲潛在的威脅。”
“而太子,恰恰是這世上最合法、最強大的潛在威脅。”
“皇帝在位一日,太子便永遠是儲君,是臣子,他的一切權力,都源於皇帝的授予,也隨時能被皇帝收回。”
“這種關系,天然地充滿了不信任與不安全感皇帝擔心太子羽翼豐滿,太子則畏懼君心難測,日夜懸心。”
李世民的身體的力氣仿佛被抽空了。
蘇然的話,像一把無形的手術刀,將包裹在溫情脈脈面紗下的、最赤裸裸的權力邏輯,一層層剖開,血淋淋地展現在他面前。
他一直引以爲傲的,是他與太子承乾之間的父子情深。
他傾盡心血地教導,給予他遠超歷代儲君的信任與權力。
可現在聽來,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爲這顆必然會引爆的炸藥,不斷地增添着火藥。
一片死灰色的絕望,開始在他心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