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然一字一頓,聲音越發激昂。
“破局的關鍵,在於將皇帝與太子之間,那種基於血緣和君臣名分的、模糊不清、全憑君王喜怒而定的關系,轉變爲一種由國家最高制度所明確規定、受其保護、並受其約束的政治關系。”
蘇然開始闡述他的想法,他的聲音不停在李世民的耳邊回響。
“第一,權力邊界的法理化。”
“必須以律法的形式,明確劃分皇帝與太子的權力範圍,譬如,哪些政務歸於東宮處置,哪些軍國大事須由皇帝親裁,太子在其權責範圍內所做的決定,擁有最終效力,皇帝非因謀逆叛國等大罪,不得隨意幹涉或推翻。”
“這,是爲太子的權力正名,讓他不再是皇帝的影子,而是一個權責分明的、小一號的君主。”
“第二,溝通機制的制度化。”
“建立固定的、公開的朝議或奏對制度,讓皇帝與太子之間的溝通,從私下的充滿揣測的父子密談,變爲朝堂之上的有重臣在側旁聽的政務商議。”
“如此一來,君心不必猜,儲君之意亦可明達,一切陽謀,皆在陽光之下,陰謀詭計便無處藏身。”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環,設立國本監察。”
蘇然的目光變得前所未有的深邃。
“此機構獨立於朝堂與東宮之外,由德高望重、已無政治野心的元老重臣組成,他們不參與具體政務,唯一的職責,就是監督這套君儲制度的運行。”
“當皇帝有逾越制度、無故打壓太子之舉,或太子有僭越之行時,他們有權出面,以祖宗之法與社稷之安危爲名,進行勸諫與糾正。
“他們,便是這道鎖的看守者,是那道堤壩的維護人。”
李世民聽得心馳神往,卻也心驚肉跳。
蘇然所描述的,是一個他從未想象過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裏,太子的權力有了獨立的根基,不再是君父隨時可以收回的恩賜。
甚至,連他這個皇帝的權力,似乎都受到了某種約束。
身爲一個從屍山血海中殺出、將皇權視爲生命與一切的帝王,他的第一反應是警惕和抗拒。
“先生之法,固然精妙,但如此一來,豈非架空了君父,另立了一個不受管束的東宮?”
“那國本監察,豈非又成了一個凌駕於皇權之上的太上皇?”
他的聲音重新變得低沉,帝王的猜疑本能再次抬頭。
這把鎖,究竟是鎖住洪水,還是鎖住他這個真龍天子?
蘇然仿佛早已料到他有此一問,微微一笑,那笑容裏帶着一絲洞悉人心的睿智。
“這恰恰是此法的精髓所在。”
“它鎖住的,並非是皇帝的權力,而是權力的失控。”
“它鎖住的是皇帝因猜忌而毀滅帝國繼承人的沖動,也鎖住了太子因恐懼而鋌而走險的野心。”
“它保護的,不僅是太子,更是皇帝自己,還有皇帝身後的天下江山。”
“李二叔不妨試想,若有此制度,太子按部就班,在自己的權責內歷練成長,他的才華有了施展之地,便不會因壓抑而走上歧途。
“而皇帝看到的是一個在規則內行事的、成熟穩健的繼承人,而非一個羽翼漸豐的潛在對手,父子之間,只論政績,不談猜忌,如此,玄武門的悲劇,巫蠱的禍端,還會重演嗎?”
“這道鎖,是爲君王與太子之間那根緊繃到極致的弦,裝上一個調音的準繩,讓它能合奏出和諧的樂章,而不是在相互的拉扯中斷裂。”
“它削弱的,是皇帝隨心所欲、傷害國本的小自由;而換來的天下是長治久安、父慈子孝的大安穩。”
蘇然的話,如暮鼓晨鍾,重重敲擊在李世民的靈魂深處。
“隨心所欲的小自由……”
“長治久安的大安穩……”
他喃喃自語,反復咀嚼着這兩個詞。
李世民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又再次握緊。
蘇然所描繪的前景太過誘人,但也太過顛覆。
它觸動了一個帝王最核心的禁區對絕對權力的掌控。
接受,意味着他要親手爲自己的無上權力套上一個前所未有的枷鎖。
拒絕,則意味着他和他珍愛的兒子,乃至子孫後代,都可能要繼續在那條血腥的宿命之路上,掙扎輪回。
李世民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這一次,沉默不再是絕望的死寂,而是一場天人交戰的、暴風雨前的寧靜。
蘇然擺了擺手,笑着說道。
“這不過就是我的隨意之言,李二叔不必太過在意。”
“咱們今天就是閒聊一些歷史故事,如今都21世紀了,哪裏來的皇帝太子,土豆估計烤好了,你也嚐一塊吧。”
在蘇然心中,這不過是一場與忘年交的歷史閒談。
卻不知,他這番話,即將如巨石投湖,在大唐王朝的時空裏,激起深遠而劇烈的波瀾。
李世民接過那塊滾燙的土豆,指尖的灼熱感讓他紛亂的思緒稍稍凝聚。
他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軟糯的滋味在口中彌漫,卻絲毫未能驅散他心中的沉重。
蘇然的話如同在他腦中點燃了一盞明燈,照亮了一條前所未見的路,但這條路崎嶇陡峭,充滿了未知的風險。
那把制度之鎖聽起來無比美好,可要如何鑄造?
又如何能讓它牢牢鎖住權力這頭猛獸?
“先生……”
李世民的聲音有些沙啞,他需要更多細節來印證這條路的可行性,
“您方才所言,那明朝朱元璋與太子朱標,其人治之鎖雖最終斷裂,但其具體是如何運作的?那朱元璋,又是如何鑄就此鎖?”
他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只是純粹的好奇,而非一個正在尋求解決方案的帝王。
他想知道,那種極致的信任與和諧,在現實中究竟是怎樣一幅圖景。
蘇然也掰了一塊土豆,一邊吹氣一邊笑道。
“李二叔對這個感興趣?說起來,這對父子確實是特例。”
“簡單來說,朱元璋做的就是將太子朱標深度嵌入帝國的統治核心,使其成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哦?願聞其詳。”
李世民目光灼灼,身體不自覺地向前傾。
“首先,是極早確立,不容動搖。”
蘇然伸出第一根手指。
“朱標五歲即被立爲世子,十三歲立爲太子,從那一刻起,朱元璋就在用行動行動告訴全世界,此乃國本,無人可撼,這種早期明確的信號,杜絕了許多不必要的猜測和投機。”
李世民微微頷首,想起自己立承乾爲太子時,承乾也不過八歲。
這一點,他做到了。
“其次,是全面栽培,傾囊相授。”
蘇然繼續道。
“朱元璋給朱標配了當時最強的老師團,文有李善長、徐達、劉基等開國功勳兼任東宮官職,武有常遇春、馮勝等名將教導兵法。”
“這不僅是教育,更是讓太子與未來的文武重臣提前建立深厚的聯系。”
這一點讓李世民心頭一動。
他給承乾配的老師亦是當世大儒,如陸德明、孔穎達。
但在讓功勳武將與東宮緊密綁定方面,他似乎沒有像這位開國皇帝一樣做到這種程度。
“再者,也是最重要的,是賦予實權,共享治權。”
蘇然的語氣帶着幾分贊賞。
“從洪武十年起,朱元璋就下令‘自今政事並啓太子處分,然後奏聞’。”
“這意味着,除了少數終極決策,日常政務的實際處理權和決策權已經移交給了太子。”
“太子批閱奏閱奏章,提出處理意見,基本就是最終決定,朱元璋更多的是事後知曉和監督。”
“這使得太子的權威並非來自父皇的賞賜,而是源於其職位本身所賦予的權力,太子的利益,與整個官僚體系的正常運行、與國家的穩定,深度捆綁在了一起。”
“毀掉太子,就意味着朝廷政務可能陷入癱瘓,意味着否定他自己建立的一套行之有效的行政體系。”
李世民喃喃道,眼中閃過一絲明悟。
這確實是將太子的地位從儲君提升到了副君的高度。
“最後,是角色互補,共擔榮辱。”
蘇然補充了關鍵的一點。
“朱元璋自己扮演‘嚴父’,以鐵腕整頓吏治,誅殺功臣,震懾宵小;而朱標則扮演‘慈兄’,以仁德安撫人心,調和矛盾。”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朱元璋甚至有意讓自己承擔罵名,而爲太子積攢仁德的政治資本,他們父子在政治上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共生關系。”
李世民徹底明白了。
朱元璋並非不猜忌,而是他的猜忌被一種更強大的利害計算和情感寄托覆蓋了。
太子不再是威脅,而是他政治藍圖的一部分,是他理想的延續,甚至是替他完成“仁政”夢想的執行者。
蘇然總結道。
“朱元璋本能地打造了一個局面,保住太子,就是保住他自己政治遺產的最大化和王朝穩定的最大化。”
“這就是那人治之鎖的核心,將個人情感、政治利益和帝國命運三者牢牢焊接在一起。”
“妙啊!”
李世民忍不住擊節贊嘆,盡管內心依舊沉重。
朱元璋的做法,給了他一個極具參考價值的模板。
雖然依賴人治有其脆弱性,但其中的許多策略,比如早期確立、全面培養、賦予實權、角色分工,都是可以借鑑的。
他看着手中剩下的半塊土豆,又望了望這片孕育着土豆的田地,心中漸漸有了一個清晰的計劃。
蘇然的法治之鎖是遠大的理想,是最終的彼岸。
但在抵達彼岸之前,他需要一艘堅固的船。
而朱元璋和朱標這對天家父子的故事,就是這艘船的建造圖紙。
他不能立刻貿然去打造那超越時代的“制度之鎖”。
那會引起朝堂的劇烈震蕩,也會觸動他內心深處作爲帝王對絕對權力的本能守護。
但是,他可以先從先從“人治之鎖”的優化版本做起。
他要做的,不是完全照搬朱元璋的模式,而是在大唐的土壤上,融合蘇然的理念,進行一場大膽的試驗。
首先,他要極大地強化李承乾副君的地位。
不僅僅是讓他聽政,而是要像朱標那樣,將一部分常規的、重要的政務決策權實實在在地交給東宮,並形成慣例。
他要讓百官清楚,太子的令諭,與他李世民的詔令具有幾乎同等的效力,除非他明確反對。
其次,他要有意識地塑造自己和太子的公共形象。
他將繼續保持“皇帝”的威嚴,必要時施行雷霆手段。
而同時,要鼓勵和支持承乾展現仁德、寬厚的一面,甚至在適當的時候,自己可以主動承擔一些“惡名”,而將施恩的機會留給太子。
再者,他要讓太子和自己的那些心腹衆臣多多交流。
不僅僅是尋常的召見和垂詢,甚至可以讓太子督責一些關乎民生大計的重要工程,或者參與更多軍事戰爭的謀劃討論。
此一舉,意在使天下英才,知東宮之門庭,漸成砥柱之所聚。
深宮之中最忌暗流。
故而每一事項,皆明發諭旨,行於光天化日之下,循着既定的朝廷法度。
一切恩威出於上,一切章程秉於公。
唯有立於這煌煌正大的框架之內,方能使麒麟閣下的英才濟濟,卻不致沾染半分結黨的陰霾。
這算是向蘇然“法治之鎖”中的溝通機制靠攏。
最後,也是試探性地,他可以考慮賦予幾位絕對忠誠、且已遠離權力核心的元老一種非正式的“勸導”職責。
當他們發現皇帝與太子之間的關系出現不正常波動時,可以出面提醒。
這算是國本監察的一個極其溫和的雛形。
這一切,都將圍繞一個核心。
讓太子李承乾變得更重要,以至於動搖他,就等於動搖國本。
想到這裏,李世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胸中的塊壘仿佛消解了大半。
他站起身,對着蘇然,鄭重地拱手一揖。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蘇先生今日所言,李某受益匪淺,茅塞頓開!”
這一揖,不僅僅是對一個獻上畝產數千斤祥瑞的仙人的感謝,更是一位帝王對一位爲他指明方向的帝師的敬意。
蘇先生當真乃神人也。
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誰能相信這世間竟有畝產數千斤的土豆。
如此神物,不但能活民無數,更將是大唐江山的穩固之基。
而今日蘇先生關於皇位爭奪的見解,條理分明、眼界高遠,句句指於要害,又發人深省。
李世民越想越覺震撼,越想越感慶幸。
有如此人物在側,何愁天下不治、盛世不成?
蘇然連忙擺手。
“李二叔太客氣了,就是隨便聊聊,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李世民直起身,臉上露出了許久未見的,真正帶着輕鬆意味的笑容。
“不,先生所言,皆是金玉良言。”
他要以一個全新的視角,重新審視他的太子,審視大唐的儲君制度。
改革的種子已經播下。
他,李世民,將親自澆灌,看着它在這片名爲大唐的沃土上,如何發芽生長。
他希望,最終能長成的不是另一把染血的寶劍,而是一把真正能守護李氏江山、締造父慈子孝的太平之鎖。
蘇然撓了撓頭,自言自語道。
“這李二叔,聊個歷史怎麼跟像自家有個皇位要繼承一樣。”
蘇然並不知道,他這番隨意之言,正即將化作一道道漣漪,開始悄然改變大唐王朝的命運軌跡。
而李世民,將首先嚐試在大唐的宮廷中,構建一個屬於他自己的、“朱標式”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