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第一個,也是最重要一個改變,是我們的祖先,學會了直立行走。”
李承乾喃喃自語,他努力想象着那個畫面。
“直立行走?”
蘇然開始細細解釋道。
“當遠古的環境發生巨變,大片的森林消失,爲了在開闊的草原上看得更遠,以躲避猛獸、尋找食物,我們的祖先開始嚐試用後肢站立和行走。”
“這一個看似簡單的姿勢改變,卻帶來了劃時代的意義它解放了我們的雙手。”
蘇然舉起自己的雙手,盡管他看不見,但這動作卻充滿了象征意義。
“當雙手不再需要支撐身體爬行時,它們便可以去做更多、更復雜的事情。”
“它們可以采摘果實,可以投擲石塊驅趕野獸,但最關鍵的一步是它們學會了制造和使用工具。”
蘇然的聲音變得有力起來。
“一塊普通的石頭,在猿猴手中,或許只能用來亂砸。”
“但在我們祖先手中,經過反復敲擊、打磨,它就變成了鋒利的石刀、趁手的石斧!
“他們用制造出來的工具去狩獵,獲取了更多的肉食;用工具去搭建簡陋的庇護所,抵御風雨。”
“正是工具的使用,讓人類第一次超越了自身爪牙的局限,開始用智慧去彌補體力的不足。”
“從使用工具,到制造工具,這是從‘猿’到‘人’的決定性一步,工具的進步,帶來了更豐富的食物,尤其是肉食,促進了我們祖先大腦的飛速發育。”
“更聰明的大腦,又能構想出更精良的工具……如此循環往復,人類,便在萬千生靈中脫穎而出!”
蘇然的話語如洪鍾大呂,在學堂內回蕩。
李泰呆呆地坐了回去,臉上的憤怒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顛覆了認知的震撼。
他想到了兵器,想到了耕犁,想到了織機……
這些,不都是工具嗎?
難道說,人之所以爲人,其根本不在於血脈,而在於這創造工具的能力?
李承乾的眼中則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瞬間明白了蘇先生這堂課的真正用意。
從宇宙大爆炸,到人類的起源,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個核心。
“蘇先生……”
李承乾緩緩站起,聲音因激動而略帶顫抖。
“學生明白了,決定一個族群強弱,一個國家興衰的根本,不是虛無縹緲的天命,也不是生來高貴的血統……”
蘇然面向他的方向,臉上露出欣慰至極的笑容,接過了他的話。
“而是看誰能掌握更先進的工具,擁有更強大的改造自然的能力。”
“你們之前學習的數學、拼音,乃至今後要學的物理、化學,生物,它們本身或許不能吃不能穿,但它們是制造出更強大工具的基礎和鑰匙。”
他深吸一口氣,整個人的氣場從溫和的老師,化作了一位指引文明方向的先知。
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莊重語氣,爲這堂驚世駭俗的課,落下了最後的定論。
“從第一把石斧,到如今的鐵器;從鑽木取火,到現在的萬家燈火。”
“推動我們不斷向前的,永遠是改造世界的能力。”
“因此,你們必須牢牢記住我今天所說的一切,並將其奉爲真理……”
蘇然一字一頓,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乃至後排李世民的耳中。
“科技,是第一生產力!”
科技與生產力……
這兩個詞語對在場的每個人來說都如此陌生,卻又在蘇然一字一句的闡釋中,漸漸顯露出沉甸甸的分量。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專注聆聽。
尤其坐在後方的李世民與長孫無忌,幾乎不自覺地向前傾身,唯恐漏掉蘇先生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
蘇然雖看不見,卻能清晰感受到滿室困惑的目光。
他心念微動,將抽象的道理化作人人都懂的比喻。
“譬如耕種。”
“最初,人徒手翻土,一日能墾多少地?”
“後來有了石鋤、木犁,效率倍增;待到冶鐵之術成熟,一人一牛一日所耕,已是過去的數十倍。”
“糧食豐產,百姓得以溫飽,人口得以繁衍,這便是科技帶來的生產力。”
“再說征戰。”
“兩人徒手相搏,勝負難分。”
“若一方手持青銅劍,另一方僅持木棍,又將如何?倘若一方握的是百煉鋼刀,甚至配有強弓勁弩,結局又當如何?”
“從刀耕火種到金戈鐵馬,真正決定勝負的,同樣是科技!”
“從跋涉千裏到造車行船,這一切變革的背後,都是科技之力在推動。”
蘇然的話語如清泉擊石,聲聲叩在李世民與一衆皇子公主心頭。
李世民抬首凝望講台上的青衫身影,胸中波瀾起伏。
這番言論他聞所未聞,細細思量卻字字如真理。
鐵犁關乎黎民溫飽、國庫充盈、天下安定。
鋼刀勁弩系於疆土穩固、軍威國勢。
科技是第一生產力。
這短短九字,竟是治國安邦的至理。
他過去只知勸課農桑,厲兵秣馬。
自己卻未曾想到,其根本,竟在於科技這二字。
蘇先生所言並非虛妄玄談,而是實實在在的強國之道。
李世民的呼吸不由急促起來,望向蘇然的目光中,敬畏與熱切交織如焰。
他仿佛看見一個前所未有的煌煌盛世,正在蘇然的言語間徐徐展開畫卷。
李承乾暗暗攥緊雙拳,心潮澎湃。
若將此理推行天下,大唐國力將強盛至何等地步。
身爲儲君,他又該如何助父皇將這科技落於實處。
李泰眼中則閃爍着求知的光芒。他更在意的是如何實現。
如何煉出更堅硬的鐵?
如何造出更輕便的犁?
如何制成射程更遠的弩?
無數念頭在他腦中奔涌碰撞。
書房內一片寂靜,唯有思緒如潮。
蘇然明白,對於久居閉塞村落的學子而言,今日所聞無異於驚雷貫耳。
他特意留出一段時間,容他們慢慢消化這震撼的理念。
等過了一會兒。
蘇然取出早已備好的教材,鄭重地向底下的學生宣布。
“有句話說得很好,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從今天起,除了上午要學習的語文和數學,下午我爲大家增添了一門新的課程物理。”
“物理?”
李泰不禁低聲重復。
這個詞太過陌生,令他心生好奇。
長孫無忌亦蹙眉深思。
物理?
何解?
他搜腸刮肚了一番,也想不出典籍中何處有過記載。
莫非又是源自蘇先生那個神秘世界的學問?
蘇然似是看穿了衆人的困惑,從容解釋。
“我知道大家對這個名字很陌生,所謂‘物理’,便是探究萬物之理的學問。”
“它將告訴你們,爲什麼蘋果會往下掉而不是往上飛,爲什麼杠杆能撬起重物,力是如何產生和傳遞的……”
“而你們,只要掌握了物理,就等同掌握了科技的鑰匙,就能親手去創造那些我剛才所說的能夠改變世界的工具。”
“你們不是經常問我,怎麼樣讓一個國家長久嗎?”
“這就是我給你們的答案。”
“物理,爲何能讓一個王朝興盛?”
蘇然平靜地坐在木墩上,雖然雙目緊閉,但他的臉卻準確地朝向了聲音的來源。
太子李承乾此刻呼吸急促,迫不及待地詢問道。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交換了一個眼神,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物理,這個蘇先生口中無所不能的學科,真的有如此偉力?
蘇然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並未直接回答。
而是拋出了一個全新的,足以顛覆在場所有人認知的話題。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先向你們提出一個新的概念。”
“這個新的概念叫做王朝壽命論。”
“王朝壽命論?”
李泰喃喃自語,他最喜鑽研學問,對一切新奇的理論都抱有極大的興趣。
“二叔,諸位,你們可曾想過,爲什麼王朝開創之初,君王總是英明神武,百姓歸心?”
“而歷經兩到三代帝王後,往往能達到國力的頂峰,締造所謂的‘盛世’?”
蘇然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在每個人的心頭都激起了層層漣漪。
李世民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杆,這不就是在說他和他父親李淵嗎?
大唐,正在走向盛世的路上。
“可接下來,爲何又是數代乃至十數代君王昏聵無能,最終導致大權旁落,操於外戚、宦官、權臣之手,直到亡國?”
“爲什麼史書上總在重復着‘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現象?”
“最關鍵的是,爲什麼從秦至今,歷代大一統王朝的壽命,普遍都難以超過三百年?”
“所謂一代代王朝更替,難道真的只是書上說的,五德相克,天道循環嗎?”
蘇然一連串的發問,如同一柄柄重錘,狠狠地敲擊在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的心上。
這些問題,他們不是沒有想過,但都將其歸於天命,歸於君王德行。
可今天被蘇然如此系統地提出來。
他們忽然發現,這背後似乎隱藏着一個他們從未觸及過的、冰冷而殘酷的規律。
看着衆人陷入沉思,蘇然繼續用他平淡卻又充滿力量的語調,揭開了謎底。
“這一切的根源,其實並非虛無縹緲的天命,而是一個簡單到可怕的矛盾。
“人口與資源。”
他頓了頓,給了學生們消化的時間。
“在沒有天災人禍的理想情況下,人口的增長是按照幾何級數增長的。”
“幾何級數增長,簡單來說就是一代人是兩個,下一代可能就是四個,再下一代就是八個、十六個……人口增長呈爆炸之勢。”
“然而,我們賴以爲生的土地,所能產出的糧食,這些生存資源,僅僅是按照算術級數增長的。”
“今年多開墾一百畝地,明年再多開墾一百畝,它的增長是緩慢且有極限的。”
“一個爆炸式增長,一個緩慢增長。”
“當人口的增長速度遠遠超過了土地所能供養的極限時,會發生什麼?”
衆人抬起頭來,望着蘇然,等着他說出答案。
蘇然的嘴角雖然帶着微笑,但說出的話卻讓所有人如墜冰窟。
“多出來的人口,吃不上飯,活不下去,最終總是要以某種慘烈的方式被‘消滅’掉。”
“因爲,一個時代的人口,永遠不可能超出它所對應的農業發展水平。”
整個書房裏,靜得落針可聞,只有衆人越來越沉重的呼吸聲。
“現在,我們再回頭看歷史。”
蘇然仿佛一位執棋者,冷酷地復盤着華夏千年的棋局。
“你們去查閱史書,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凡非禪讓得國的王朝,在開國時,無不經歷了慘烈的戰亂,人口銳減,千裏無雞鳴,白骨露於野,處在一個百廢待興的狀態。”
李世民的拳頭在袖中悄然握緊,貞觀初年,正是如此。
“這個時候,人少地多,資源充沛。”
“建國初期的帝王,只要不是太愚蠢,大都會勵精圖治,與民生息,輕徭薄賦。”
“於是,人口開始逐漸恢復,社會元氣也慢慢補充。
“經過兩三代人的努力,人口和生產力都達到了一個頂峰,這便是所謂的‘盛世’!”
“所謂‘其興也勃焉’!”
“可盛世之後呢?”
蘇然的語氣一轉,帶上了一絲嘆息。
“人口達到了土地承載的極限,甚至超過了極限。”
“人多地少,哪怕風調雨順,百姓也只能勉強糊口。”
“一旦遇上天災,便是流民四起。”
“帝王若再昏庸,朝政腐敗,土地兼並嚴重,那麼,大起義、大叛亂、外族入侵……種種禍事便會接踵而至,最終將這個王朝徹底推翻。”
“一場浩劫過後,人口再次銳減,十不存一。“
“新的王朝在廢墟上建立,又開始了下一個輪回。“
“這,便是‘其亡也忽焉’。”
蘇然的聲音仿佛帶着一種魔力,讓衆人眼前浮現出了一幅幅王朝更迭、屍橫遍野的血腥畫卷。
“就拿這大唐來說吧,哪怕是強盛如斯,萬國來朝,最終也逃不過這個定律。“
“它的國祚,也就在二百九十年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