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青黛便換上了一身漿洗得發白的灰布衣,將頭發梳成最普通丫鬟的樣式,悄悄從角門溜出了尚書府。
她的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每一次跳動都撞擊着肋骨。手中那枚用布包好的黑色棋子,冰涼堅硬。
城西的三味茶樓,是京城魚龍混雜之地。說書的、賣唱的、販夫走卒、江湖遊俠,各色人等匯聚於此,空氣中都彌漫着一股嘈雜而鮮活的氣息。
青黛按照大小姐的吩咐,低着頭,目不斜視,繞到茶樓後巷。那裏堆滿了雜物,散發着一股泔水的酸味。一個夥計正打着哈欠出來倒水,根本沒注意到這個瘦小的身影,像只狸貓一樣,悄無聲息地從偏門閃了進去。
樓內的光線昏暗,一股濃重的茶味和煙火氣撲面而來。她不敢停留,憑着記憶摸索着上了二樓。
二樓比樓下安靜許多,多是雅間。她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一個一個地辨認着門牌。
終於,找到了掛着“天”字號牌子的雅間。
緊張地伸出手,輕輕一推。
門,沒有鎖。
“吱呀”一聲輕響,在這寂靜的走廊裏,顯得格外刺耳。青黛嚇得一個激靈,飛快地閃身進去,又輕輕將門帶上。
雅間內陳設簡單,一張八仙桌,幾把椅子,桌上放着一套茶具。窗戶半開着,能看到樓下熙攘的街景。一切都顯得那麼尋常。
青黛不敢多看,快步走到桌前,顫抖着手,從懷中取出那枚黑子,按照大小姐的吩咐,精準地放在了主位茶杯的左手邊。
放下棋子的那一刻,她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不敢耽擱,轉身便要離開。
可就在拉開房門的一刹那,走廊上,傳來了一陣不急不徐的腳步聲。
青黛的心,瞬間涼了半截!
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忘了。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天”字號雅間的門口!
完了!
青黛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那腳步聲只是在門口停頓了一下,便再次響起,朝着走廊的另一頭去了。
虛驚一場。
青黛只覺得雙腿發軟,幾乎要癱倒在地。用盡全身的力氣,才穩住身形,飛快地溜出雅間,頭也不回地沖下樓,混入了後巷的人流之中。
在青黛心驚膽戰地執行任務時,翠微園,卻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熱鬧”。
柳氏帶着慕明月,領着大包小包的仆婦,親臨了這座廢園。
上好的金瘡藥、千年的人參、溫補的燕窩,流水般地送了進來。嶄新的被褥、華美的衣衫、精致的器物,瞬間便將這間破敗的屋子,裝點得煥然一新。
“我的好綰卿,都是母親不好,竟讓你在這等地方受了這般委屈。”柳氏坐在床邊,握着慕綰卿沒有受傷的那只手,眼圈泛紅,滿臉都是自責與心疼,“你放心,那兩個刁奴,你父親已經發賣了。從今往後,誰再敢欺負你,我第一個不饒她!”
慕明月也挨着坐下,親手爲慕綰卿剝了一個橘子,柔聲道:“是啊,姐姐。前些日子都是妹妹不懂事,惹姐姐生氣了。你大人有大量,可千萬別往心裏去。過幾日王爺要來,可得養好身子,別失了我們尚書府的顏面。”
兩人一唱一和,情真意切,仿佛是世上最慈愛的母親和最和善的妹妹。
慕綰卿靠在柔軟的迎枕上,臉色蒼白,眼神怯懦,一副受寵若驚又惶恐不安的樣子。
“母親……妹妹……綰卿……綰卿不敢當……”小聲說着,身體還往後縮了縮,似乎很不適應這突如其來的親近。
她越是這般上不得台面,柳氏和慕明月心中便越是鄙夷,臉上的笑容也越發真誠。
在她們看來,慕綰卿不過是子憑母貴,沾了她那個神秘生母的光,才得了鎮北王的青眼。只要穩住她,哄好她,等鎮北王這陣風過去,依舊是那個可以任人拿捏的泥人。
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在笑語溫言中,悄然進行。
是夜,月黑風高。
青黛早已平安歸來,將任務完成的消息告訴了慕綰卿。主仆二人,便陷入了漫長的、焦灼的等待。
子時剛過,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乎與風聲融爲一體的破空聲,從窗外傳來!
“咻!”
一支通體漆黑的箭矢,精準地穿過窗櫺的縫隙,釘在了房內的梁柱上!箭尾的羽毛還在微微顫動。
青黛嚇得低呼一聲,慕綰卿卻早已翻身下床。
走到梁柱下,踮起腳,取下了那支箭。箭杆上,綁着一個細細的小竹筒。
打開竹筒的蠟封,倒出一卷被卷得極細的紙條。
展開,上面只有寥寥數字,筆跡鋒銳,如刀刻斧鑿:
“屬下在。王爺此行,爲‘山河圖’。”
山河圖?
慕綰卿的瞳孔,猛地一縮!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前世的記憶!
“山河圖”並非一張圖,而是一套圖。一套由大鄴開國皇帝親手繪制的、關系到整個王朝命脈的絕密軍防圖!
圖上,不僅有最詳盡的九邊關隘布防、暗道兵庫,更傳說,藏着開啓皇室秘密寶藏的鑰匙,那寶藏裏,有富可敵國的財富和足以裝備一支十萬大軍的兵器!
前世,謝婉曾耗費數年,試圖尋找這套圖的下落,卻始終一無所獲。只知道,這套圖在某次宮廷內亂中遺失,最後一絲線索,指向了當年負責守護圖紙的……禁軍統領,沈家!
沈家……
她的生母,沈氏!
原來如此!
蕭清宴,根本不是爲了什麼“故人之女”,是爲了“山河圖”而來!他懷疑,圖的線索,就在沈家唯一的血脈,她——慕綰卿的身上!
慕綰卿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本以爲,自己只是蕭清宴復仇棋盤上一顆無關緊要的閒子。現在才明白,從一開始,就是他志在必得的棋子!
就在此時,府外,傳來了整齊劃一、如同踏在人心髒上的馬蹄聲。緊接着,是總管福伯那變了調的、驚惶的通報聲:
“老……老爺!夫人!鎮……鎮北王……王駕到了!”
整個尚書府,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所有下人,不論職位高低,全部跪在主道兩側,頭深深地埋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
慕正德帶着柳氏和一雙兒女,站在府門正中央,官袍穿得一絲不苟,臉上卻掛着掩飾不住的緊張。
慕綰卿被青黛扶着,站在慕明月身後,最不起眼的位置。穿着一身素雅的淺碧色衣裙,未施粉黛,手臂上還纏着白色的紗布,整個人就像一朵風雨中飄搖的小白花,脆弱得不堪一擊。
府門,緩緩打開。
一股冰冷的、帶着鐵鏽與風霜氣息的威壓,撲面而來。
門外,兩列身穿黑色玄甲、頭戴覆面鐵盔的騎士,如同兩排沉默的雕塑,靜立在夜色中。胯下的戰馬,皆是通體漆黑的北境良駒,連一絲雜毛都沒有。
一個身穿黑色錦袍、腰束玉帶的男人,翻身下馬。
他很高,身形挺拔如鬆,寬肩窄腰,每一步都走得沉穩有力,仿佛腳下踩着的不是青石板,而是萬裏江山。
隨着他的走近,那張令整個大鄴朝堂都爲之顫栗的臉,也漸漸清晰。
劍眉入鬢,鳳目狹長,鼻梁高挺,薄唇緊抿。五官,俊美得如同出自神工鬼斧,卻也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間煙火。
尤其是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深邃,幽暗,像是北境萬年不化的寒潭,你看進去,只能看到自己驚恐的倒影,卻永遠探不到底。
他就是鎮北王,蕭清宴。
慕正德領着全家,深深地拜了下去:“臣……恭迎王爺。”
蕭清宴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
然後,他的目光,精準地落在了那個縮在最後面、低着頭的瘦弱身影上。
慕綰卿感受到了那道視線。
來自那個將她送入地獄的鎮北王!
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掐出了血。她用盡了兩世所有的自制力,才控制住自己沒有抬頭,沒有讓那滔天的恨意從眼中泄露分毫。
她緩緩地、配合着這具身體的“人設”,抬起頭,眼中帶着恰到好處的驚恐、怯懦與一絲茫然的好奇。
四目相對。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停滯了。
蕭清宴看着眼前這張稚嫩又陌生的臉,看着她那雙像受驚小鹿一樣的眼睛,幽深的眸子裏,閃過了一絲無復雜難辨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