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在小年那天舉行。
天空飄着細雪,墓園裏一片素白。黑壓壓的人群站在墓碑前,沉默着,啜泣着,呼出的白氣在冷風中迅速消散。
許寒酥站在人群最前面,穿着黑色的羽絨服——是母親連夜去買的,大了兩號,空蕩蕩地罩在身上,像要把她整個人吞沒。她手裏捧着一束白菊,花瓣上落着雪花,很快被體溫融化,溼漉漉地貼在手指上。
周燼陽的父母站在墓碑旁。周母靠在丈夫肩上,哭得幾乎站不穩。周父摟着妻子,臉上沒有表情,但眼睛紅腫,嘴角在微微顫抖。
白薇站在他們身後,穿着黑色的長款大衣,長發束成低馬尾,沒有化妝,臉色蒼白得像紙。她看着墓碑上那張黑白照片——周燼陽穿着校服,微微笑着,眼睛很亮,是高一入學時拍的證件照。
十七歲。永遠停在了十七歲。
牧師在念悼詞,聲音低沉而平緩:“……周燼陽同學品學兼優,樂於助人,深受老師同學喜愛。他的人生雖然短暫,但光芒燦爛……”
許寒酥聽着那些話,覺得陌生。他們說的是周燼陽嗎?那個會翻牆買炒面、會寫三千字檢討、會因爲她一道題聽不懂講三遍的周燼陽?那個說“朋友就是這樣”、說“我喜歡你從五年級到現在”的周燼陽?
那些細碎的、溫暖的、只屬於他們之間的記憶,現在被壓縮成“品學兼優”“樂於助人”幾個空洞的詞。
她突然很想笑。但嘴角剛動了一下,眼淚就掉了下來。
雪花落在睫毛上,化成冰冷的水,和溫熱的淚混在一起,分不清是冷是熱。
儀式結束,人們依次上前獻花。許寒酥站在原地沒動,等所有人都走了,才慢慢走過去。
她把白菊放在墓碑前,手指觸到冰冷的石頭。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周燼陽。1998-2015。
十七年。
只有十七年。
她蹲下來,看着照片裏的他。他笑得那麼幹淨,那麼明亮,像從未受過任何傷害。
“周燼陽,”她小聲說,聲音嘶啞,“對不起。”
雪花無聲地飄落,蓋在墓碑上,蓋在白菊上,蓋在她的頭發和肩膀上。
沒有人回應。
永遠不會有回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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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墓園出來,白薇叫住了她。
“許寒酥。”
許寒酥停下腳步,轉過身。白薇走過來,眼圈還是紅的,但表情很平靜。
“我想跟你談談。”她說。
她們走到墓園外的長椅上坐下。雪還在下,長椅上積了薄薄一層,坐下去的時候,冰冷透過褲子傳到皮膚上。
“趙晴被抓了,”白薇說,“還有那三個混混。主犯可能會判十年以上。”
許寒酥點點頭,沒說話。
“周燼陽的父母……很難過。”白薇頓了頓,“但他們沒有怪你。周阿姨說,燼陽是爲了保護重要的人,這是他的選擇。”
許寒酥的手指蜷縮了一下。重要的人。她配嗎?
“許寒酥,”白薇看着她,“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但你不能一直這樣。”
“哪樣?”許寒酥問,聲音很輕。
“怪自己。”白薇說,“覺得都是自己的錯,覺得自己是災星。”
許寒酥猛地抬起頭。
“燼陽以前跟我說過你,”白薇繼續說,眼睛看着遠處飄雪的墓園,“他說你總是懷疑自己,總覺得不配被愛。他說他在等你,等你變得自信,等你不再覺得自己是累贅。”
許寒酥的眼淚涌上來。
“現在他不在了,”白薇的聲音有些哽咽,“但我想告訴你——他從來沒有覺得你是災星,從來沒有後悔認識你。那天他選擇保護你,是因爲你值得。”
值得。
這兩個字像刀子,狠狠扎進許寒酥心裏。
“我不值得……”她小聲說,聲音在抖,“如果不是我,他根本不會走那條巷子……如果不是我,他根本不會……”
“許寒酥,”白薇打斷她,“那天就算不是你,是任何一個人,燼陽也會沖上去。他就是那樣的人——看到別人有危險,不可能袖手旁觀。”
她頓了頓:“所以,不要把這件事變成你的枷鎖。燼陽用命換來的,不是你的自責,是你的未來。你要好好活着,替他活着,看他想看的風景,考他想考的大學,過他想過的人生。”
許寒酥的眼淚洶涌而出。她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
白薇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動作有些僵硬——她們從來不是朋友,甚至算不上熟悉。但這個動作,很溫柔。
“許寒酥,”白薇說,“好好活着。這是你能爲他做的,唯一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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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開始了,但許寒酥的生活停滯了。
她每天待在家裏,不出門,不說話,不看書。就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從天亮看到天黑。
母親很擔心,試着跟她說話,但她只是搖頭或點頭。有時候母親會哭,說“寒酥,你別這樣,媽媽害怕”。她聽見了,但給不出反應。
心裏那個洞,越來越大,越來越深。所有情緒掉進去,都沒有回聲。悲傷,自責,痛苦,絕望——都沉進黑暗裏,連水花都沒有。
她開始做夢。總是同一個夢:槐花巷,夕陽,周燼陽擋在她面前,刀刺進去,血涌出來。然後她驚醒,渾身冷汗,心髒狂跳。
有時候夢裏會有變化:她推開了周燼陽,刀刺中了她。她躺在血泊裏,周燼陽抱着她哭。然後她會在夢裏想:這樣就好了,死的是我,不是他。
醒來後,這個念頭會持續很久。
爲什麼死的不是她?
爲什麼活下來的是她?
她配嗎?
除夕夜,母親做了幾個菜,都是她愛吃的。但她吃不下,筷子在碗裏撥來撥去,一粒米都沒送進嘴裏。
窗外響起鞭炮聲,煙花在夜空中炸開,絢爛而短暫。
母親看着她,眼淚掉下來:“寒酥,你吃點吧……媽媽求你了……”
許寒酥抬起頭,看着母親紅腫的眼睛,心裏某個地方輕輕一疼。她拿起筷子,夾了一點菜,塞進嘴裏。
味同嚼蠟。
但她咽下去了。
母親看着她吃,邊哭邊笑:“好……好……多吃點……”
那天晚上,許寒酥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煙花。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江梅發來的消息:
“寒酥,新年快樂。沈耀說,學習小組寒假照常,如果你想來的話,我們都在。”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後回: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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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五那天,許寒酥去了學校圖書館。
學習小組在二樓的自習室。她推開門時,裏面已經坐了五個人:沈耀,江梅,還有三個其他班的學霸。
所有人都抬起頭看她。目光裏有同情,有關切,但沒有人說話。
江梅站起來,拉了一把椅子:“寒酥,坐這兒。”
許寒酥坐下,從書包裏拿出課本。手指在發抖,但她努力控制着。
沈耀看了她一眼,推過來一本筆記本:“這是我整理的期末考點。你可以看看。”
“謝謝。”許寒酥小聲說。
學習開始了。沈耀講一道物理題,聲音平穩清晰。其他人認真聽着,偶爾提問。許寒酥努力集中注意力,但思緒總是不自覺地飄走。
她想起周燼陽給她講題的樣子。想起他微微皺着的眉頭,想起他握筆的手,想起他說“這裏錯了”時的認真。
那些記憶,現在都變成了刀。
“許寒酥。”沈耀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她抬起頭。
“這道題,”沈耀指着她面前的練習冊,“你第二步算錯了。”
許寒酥低頭看,果然——她把正負號寫反了。
“對不起……”她小聲說,拿起橡皮擦。
“不用道歉。”沈耀說,“錯了改過來就行。”
很平常的一句話,但許寒酥的鼻子一酸。她低下頭,用力擦掉那個錯誤的符號,重新寫。
學習進行到中午。其他人去吃飯了,自習室裏只剩下她和江梅。
“還適應嗎?”江梅問,遞給她一瓶水。
許寒酥接過,搖搖頭:“注意力集中不了。”
“正常。”江梅說,“我奶奶去世的時候,我整整一個月都學不進去。”
許寒酥愣了一下:“你奶奶……”
“去年冬天,”江梅說,聲音很平靜,“癌症。我從醫院回來,看着課本,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後來沈耀跟我說,學習可能是最好的止痛藥——因爲做題的時候,你就沒空想別的了。”
許寒酥沉默着。
“我知道這不一樣,”江梅繼續說,“但……試試吧。就算是爲了他。”
爲了他。
這三個字,像某種咒語。
許寒酥翻開練習冊,開始做題。很吃力,很慢,錯很多。但她沒有停。
一道,兩道,三道……
做題的時候,真的沒空想別的。
只能想公式,想步驟,想答案。
想……怎麼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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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起,許寒酥每天都來學習小組。
早上九點到,晚上五點走。中午和江梅一起去食堂吃飯,雖然吃不了多少,但至少吃了。
沈耀對她很嚴格。錯題一定要訂正,不懂一定要問,偷懶一定會被指出。沒有同情,沒有遷就,就是嚴格的、平等的對待。
許寒酥有時候會覺得,沈耀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知道她需要的是“正常”,不是“特殊照顧”。
一周後,她做完了第一本練習冊。錯題率從百分之七十降到百分之四十。
“有進步。”沈耀看着她的錯題本,點點頭。
很簡單的評價,但許寒酥心裏輕輕一動。
原來,她還可以進步。
原來,她還能做對題。
原來,生活還在繼續。
即使沒有周燼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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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元宵節。學習小組休息一天。
許寒酥去了墓園。
雪已經化了,墓園裏很安靜。她走到周燼陽的墓碑前,放下一個保溫盒——裏面是母親包的湯圓,芝麻餡的,周燼陽喜歡的那種。
“周燼陽,”她小聲說,“我來看你了。”
照片裏的他,依然微笑着。
“我……我開始學習了。沈耀和江梅幫我。很難,但我……在努力。”
她頓了頓,眼淚掉下來:“你說要等我準備好……我現在準備好了,可是你不在了。”
風輕輕吹過,樹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但是……我會繼續往前走。替你去看你想看的風景,替你考你想考的大學,替你……活下去。”
她擦掉眼淚,努力扯出一個笑容:“所以,你要在那邊好好的。別擔心我。”
她在墓碑前站了很久,直到天色暗下來。
離開時,她回頭看了一眼。
墓碑在暮色裏,安靜而肅穆。
像某種告別。
也像某種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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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許寒酥在日記本上寫:
“今天去看他了。
跟他說,我會繼續往前走。
江梅說,學習是最好的止痛藥。
沈耀說,錯了改過來就行。
白薇說,他要我好好活着。
我知道了。
我不會再問‘爲什麼死的是他不是我’。
因爲答案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還活着。
帶着他的那一份,活着。
周燼陽,我會努力的。
努力不讓你失望。
努力……不讓自己變成災星。
因爲你說過,我值得。
那我……就試着相信吧。
相信我還值得活着。
相信我還值得……被記住。”
寫完,她合上日記本。
窗外,元宵節的煙花正在綻放。
絢爛,短暫,但很美。
像他。
像他的十七年。
而她,要帶着這份美麗,走很長的路。
走到時間的盡頭。
走到能再次見到他的那一天。
然後告訴他:
你看,我做到了。
我替你,活完了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