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NT酒吧的大廳像一個發光的魚缸。
藍色和紫色的霓虹燈在空氣中切割出銳利的光帶,每一道光裏都漂浮着細小的塵埃。電子音樂從隱藏在牆壁各處的音箱裏涌出來,不是旋律,是純粹的節奏——重低音敲打着心髒,高音部分像玻璃碎裂。空氣裏混雜着香水、酒精和荷爾蒙的氣味,濃得化不開。
曲筱綃靠在二樓的欄杆上,手裏拿着一杯馬天尼。酒是姚濱點的,她沒怎麼喝,只是讓冰涼的杯壁貼着掌心。她今晚穿了件銀色的亮片吊帶裙,裙子很短,剛過大腿中部。外面披了件黑色皮衣,沒扣,露出鎖骨和肩線。頭發散着,燙成了大波浪,隨着音樂微微晃動。
她的目光掃過樓下舞池。人群在變幻的燈光裏扭動,像一鍋煮沸的餃子。有人在大笑,有人在接吻,有人在閉着眼睛搖晃,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但曲筱綃知道,這裏沒人真正沉浸。每個人的眼睛都在觀察,評估,尋找下一個目標。
“筱綃!”
姚濱從人群中擠過來,額頭上有一層細汗。他穿着花襯衫,領口敞開着,露出脖子上掛着的銀色吊墜。手裏拿着手機,屏幕亮着,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小片發光的島嶼。
“查清楚了。”他湊到曲筱綃耳邊,聲音壓過音樂,“你讓我查的那個開保時捷的安迪。車是譚宗明的。”
曲筱綃挑眉。這個動作她做得很熟練,一邊眉毛挑起,另一邊保持原位,形成一個微妙的嘲諷弧度。
“譚宗明?”她重復了一遍,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
“對。”姚濱把手機屏幕轉過來給她看。上面是一張照片——某個財經論壇的現場,一個穿深灰色西裝的男人正在台上發言。照片拍得有些模糊,但能看出男人的輪廓,四十歲左右,氣質沉穩,是那種長期掌握權力的人特有的從容。
“魔都金融圈的大佬,”姚濱繼續說,語氣裏帶着一種打聽到秘密的興奮,“晟煊集團董事長,資產上千億。上個月福布斯排行榜剛出來,他排前五十。不過這人不愛出風頭,很少接受采訪。”
曲筱綃盯着那張照片,看了幾秒。然後她移開目光,看向舞池,嘴角慢慢勾起一個笑容。
那笑容裏有什麼東西——是了然,是驗證,是“果然如此”的得意。
“我就說嘛,”她抿了一口酒,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一個女人哪買得起百萬豪車。限量版保時捷911,滬A三個8,原來是譚宗明的小三。”
她說“小三”兩個字時,聲音很輕,但咬字清晰,像在舌尖上把這兩個字碾碎了再吐出來。
姚濱笑了,那種公子哥式的、玩世不恭的笑:“怎麼,嫉妒了?人家可是傍上了真大佬。”
“嫉妒?”曲筱綃嗤笑一聲,“我犯得着嫉妒一個靠男人買車的女人?我只是覺得有意思。2201,裝監控,報警,開保時捷,背後是譚宗明——這一串連起來,故事可就精彩了。”
她把酒杯放在欄杆上,玻璃杯底和金屬欄杆碰撞,發出清脆的一聲。
兩人沉默了幾秒,目光隨意地掃視着樓下。
然後姚濱的眼神停在了某個地方。
“哎,”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曲筱綃,“你看那邊。吧台。那不是你鄰居嗎?”
曲筱綃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吧台在酒吧的角落,光線比舞池區亮一些,但依然是那種曖昧的暖黃色。高腳凳上坐着幾個女人,穿着暴露,妝容精致,正和調酒師調笑。
而在吧台最邊緣的位置,樊勝美獨自坐着。
她穿着那件酒紅色的真絲吊帶裙——在酒吧的燈光下,裙子的顏色更深了,像凝固的血。肩上搭着黑色小西裝,但已經滑落了一半,掛在胳膊肘處。她手裏拿着一杯雞尾酒,粉色的,插着一把小紙傘和一片檸檬。
但她沒在喝。
她在看手機。
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臉上,讓她的妝容顯得有些不真實——眼線太黑,唇膏太紅,在手機光下像一張精致的面具。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很快,很用力,像在發泄什麼。
而她身邊,空無一人。
那個位置原本應該坐着今晚的相親對象——海龜精英,證券公司高管,三十七歲,有房有車。但現在,那把高腳凳空着,凳面上連個包都沒有。
曲筱綃盯着看了幾秒,然後笑了。
不是嘲諷的笑,也不是得意的笑,而是一種復雜的、混合了同情和了然的笑。
“一個人在這喝悶酒?”她輕聲說,像在自言自語。
姚濱湊過來:“怎麼了?被放鴿子了?”
“不知道。”曲筱綃說,但語氣裏已經有了答案,“可能是吧。”
她把剩下的馬天尼一口喝完,把空杯塞給姚濱:“我去趟洗手間。”
洗手間在走廊盡頭,隔着一道厚重的隔音門。推開門,外面的音樂聲瞬間被壓成模糊的背景音,像隔着水聽到的聲音。
空氣裏有香薰的味道,太濃,甜得發膩。大理石洗手台光可鑑人,鏡子從天花板延伸到地面,讓空間看起來大了兩倍。頭頂的燈光是冷白色的,照得人臉上每一個瑕疵都無處遁形。
曲筱綃推開隔間的門時,聽到了聲音。
是壓抑的、帶着哭腔的女聲,從最裏面的隔間傳出來。聲音很低,但洗手間太安靜,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刺耳。
“……什麼海龜精英,帶我來酒吧就把我扔一邊,跟別的女人談笑風生,真當我是免費陪襯?”
曲筱綃的腳步停住了。
她站在隔間門口,手還搭在門把手上。鏡子裏的她表情平靜,眼神裏卻有什麼東西在閃動。
“我爲了今晚準備了三個小時,裙子是上周買的,鞋子是特意配的,妝化得眼睛都快瞎了。結果呢?來了不到二十分鍾,就說看到熟人,過去打個招呼。一打就是一個小時,把我一個人扔在吧台……”
聲音頓了頓,然後是吸鼻子的聲音。
“那些女人穿得比我暴露,笑得比我誇張,他就吃那一套是吧?什麼精英,什麼高管,骨子裏還不是喜歡騷的……”
曲筱綃輕輕關上了隔間的門。
她沒有出去,而是走到洗手台前,打開水龍頭。水流譁譁地響,蓋過了隔間裏的聲音。她從手包裏掏出粉餅,對着鏡子補妝。動作很慢,很仔細,像在完成某種儀式。
幾分鍾後,最裏面的隔間門開了。
樊勝美走出來。
她的眼睛有點紅,但妝容基本完好——除了眼角有一點點暈開的痕跡。她看到鏡子前的曲筱綃時,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但很快,她恢復了平靜,走到旁邊的洗手台前,打開水龍頭。
水流沖過她的手,她擠了點洗手液,慢慢地搓。
兩人都沒說話。
洗手間裏只有水流聲,和遠處隱約的音樂聲。
曲筱綃合上粉餅,放進手包。她對着鏡子最後檢查了一遍口紅,然後轉身,靠在洗手台上,看着樊勝美。
“姐姐,”她開口,聲音很平靜,“這種局不適合你。”
樊勝美的動作停住了。她的手還泡在水流裏,水珠從指縫間滴落。她沒有抬頭,只是盯着洗手池裏的漩渦。
“想釣金龜婿也得找對地方,”曲筱綃繼續說,語氣裏沒有嘲諷,但有一種直白的殘忍,“這兒的男人沒一個真心的。他們來這兒是爲了放鬆,爲了找樂子,不是爲了找老婆。”
樊勝美終於抬起頭。
鏡子裏的她臉色蒼白,但眼睛裏有火在燒。那是一種被戳穿後的憤怒,一種強撐的尊嚴,一種“我的人生不用你來指點”的倔強。
“我樂意待在這兒,”她說,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不用你管。”
曲筱綃笑了。不是開心的笑,而是那種“你怎麼就不明白”的笑。
“好心提醒你,”她站直身體,從手包裏掏出車鑰匙,“別到時候被人耍了還不知道。這兒的男人我見多了,開瓶黑桃A,加個微信,說幾句漂亮話,第二天醒來你是誰他都不記得。”
她把車鑰匙在指尖轉了一圈。
“要是想回去,我讓司機送你。我家司機就在附近,五分鍾就能到。”
樊勝美關掉水龍頭。水流聲戛然而止,洗手間裏突然安靜得可怕。她抽了兩張紙巾,慢慢地擦手,每一個指縫都擦得很仔細。
然後她抬起頭,看着鏡子裏的曲筱綃。
鏡子裏的兩個女人形成鮮明對比——一個年輕,張揚,穿着閃亮的裙子,眼神裏有種無所畏懼的鋒利。一個年長幾歲,妝容精致但掩不住疲憊,穿着過時的裙子,眼神裏有種強撐的倔強。
樊勝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笑容。
那個笑容很冷,很硬,像用冰塊雕出來的。
“謝謝關心,”她說,聲音平穩得不像剛剛在隔間裏哭過,“我玩得正開心呢。”
說完,她把紙巾扔進垃圾桶,轉身走出洗手間。
門在她身後關上,隔絕了外面的音樂聲。
曲筱綃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門,看了很久。
然後她走到鏡子前,看着裏面的自己。銀色亮片在冷白燈光下閃爍,像魚鱗。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皮膚光滑,年輕,沒有細紋。
但她突然覺得有點累。
不是身體累,是心裏累。
她把車鑰匙塞回手包,推開門。
音樂聲再次涌進來,像潮水。舞池裏的人群還在扭動,吧台上的酒杯還在閃光,整個世界還在繼續它的浮華狂歡。
而樊勝美已經回到了吧台,重新拿起那杯粉色的雞尾酒。她坐得筆直,背脊挺得像一棵不肯彎腰的樹。她沒再看手機,而是看着舞池,嘴角掛着那個冰冷的笑容。
曲筱綃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朝姚濱走去。
走廊很長,燈光曖昧。她的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沒有聲音。
但她腦子裏有聲音——樊勝美在隔間裏壓抑的哭腔,她強撐的“我玩得正開心”,還有她自己說的“這兒的男人沒一個真心的”。
那些聲音混在一起,像一首不和諧的交響曲。
她走到姚濱身邊時,姚濱正在和兩個女孩調笑。看到曲筱綃,他揮手讓女孩們先走。
“怎麼樣?”他問。
曲筱綃沒回答。她從他手裏拿過自己的包,掏出手機,點開相冊。屏幕上是下午在地下車庫拍的照片——安迪的背影,保時捷,車牌號。
她盯着看了幾秒,然後按了刪除。
“沒意思。”她說,聲音很輕。
“什麼沒意思?”
“都沒意思。”曲筱綃把手機扔回包裏,抬頭看向舞池。燈光在她臉上明滅,讓她的表情看不真切,“回家吧。累了。”
姚濱愣了一下,但沒多問。他點點頭,拿出手機叫司機。
曲筱綃最後看了一眼吧台。
樊勝美還坐在那裏,一個人,一杯酒,一個冰冷的笑容。
像一尊被遺忘在狂歡中的雕塑。
曲筱綃轉身,朝出口走去。
高跟鞋踩在地毯上,依然沒有聲音。
但這一次,她走得很快,像要逃離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