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四十分,2201室。
廚房裏蒸鍋“噗噗”作響,白色水汽從鍋蓋邊緣不斷涌出,帶着螃蟹特有的鮮甜氣息,混合着姜片和紫蘇葉的辛辣,彌漫了整個客廳。那氣味濃鬱而霸道,鑽進鼻腔,勾起味蕾最原始的欲望。
樊勝美系着圍裙站在灶台前。圍裙是粉色的,印着小碎花,和她身上那件酒紅色的真絲吊帶裙形成一種奇妙的對比——一半是煙火氣的主婦,一半是精致的都市女郎。她的頭發鬆鬆挽在腦後,幾縷碎發被蒸汽打溼,貼在額角。臉頰因爲熱氣而泛紅,鼻尖有細密的汗珠。
她揭開鍋蓋。
更大的水汽“呼”地涌出來,像一朵膨脹的雲。雲散後,露出鍋裏橙紅色的大閘蟹,油亮亮的,冒着熱氣,蟹殼在燈光下泛着誘人的光澤。
“好了,”她說着,用夾子把螃蟹一只只夾出來,放在白瓷大盤裏,“最後兩鍋。”
關雎爾在餐桌旁擺碗筷。六個位置,整整齊齊。她已經調好了蘸料——六個小碟子,每個裏面都是細細的姜末,鎮江香醋,一點點白糖,一點點生抽。動作很仔細,像在完成什麼重要的儀式。
安迪坐在沙發上,手裏拿着一本商業雜志,但沒在看。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暮色上,眼神有些飄忽。今天她穿得很休閒——淺灰色的羊絨開衫,白色的T恤,深色的牛仔褲。頭發披着,沒化妝,看起來比平時柔和許多。
曲筱綃則四仰八叉地躺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抱着手機在打遊戲。她今天穿了件oversized的黑色衛衣,下面配了條破洞牛仔褲,腳上是那雙限量版運動鞋。頭發扎成高高的丸子頭,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對誇張的幾何形耳環。
“叮咚——”
門鈴響了。
清脆,突兀,打破了一室的溫馨。
安迪起身去開門。
門外的景象讓她微微愣了一下。
邱瑩瑩站在最前面,臉上掛着一種混合了興奮和緊張的笑容。她今天明顯精心打扮過——那件粉色連衣裙又穿上了,荷葉邊領口,裙擺特意熨過,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頭發卷成大波浪,披在肩頭,發尾有柔軟的弧度。妝容也比平時更濃,眼線拉長,唇膏是鮮豔的桃紅色。
但她身邊站着的男人更引人注目。
白主管。
他今天沒穿西裝,而是穿了一件淺藍色的牛津紡襯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精瘦的手腕和一塊看起來價值不菲的手表。下面是卡其色的休閒褲,棕色的樂福鞋。頭發梳得很整齊,噴了發膠,在門口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澤。
他大概三十出頭,身材保持得很好,沒有發福的跡象。鼻梁上架着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很亮,帶着一種溫和的笑意。整個人看起來幹淨,得體,像那種會在寫字樓裏遇到的、彬彬有禮的職場精英。
“安迪姐!”邱瑩瑩的聲音比平時高了八度,透着一種“快看我把誰帶來了”的炫耀,“這是我跟你提過的白主管!白主管,這是安迪姐!”
白主管微笑着伸出手:“安迪小姐,你好。我叫白浩宇,瑩瑩平時多虧你們照顧。”
他的握手很穩,力道適中,時間恰到好處——既不會顯得敷衍,也不會顯得過於熱情。聲音低沉,帶着一點北方口音,但已經被上海的語境打磨得很圓潤。
安迪也伸出手,輕輕握了一下:“白先生,你好。”
她的手很快收回,側身讓開:“請進。”
邱瑩瑩拉着白主管走進來,像展示一件珍貴的戰利品。她的目光在客廳裏掃過,看到曲筱綃還躺在沙發上打遊戲時,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但很快又換上燦爛的笑容。
“白主管,這是樊姐!”她指着廚房裏的樊勝美,“今天的大閘蟹都是她做的,手藝超棒!”
樊勝美轉過身,手裏的夾子還夾着一只螃蟹。她的目光和白主管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那一瞬間很快,不到一秒。
但足夠。
白主管的眼睛在樊勝美身上停留了一秒——從她系着圍裙的腰身,到她真絲吊帶裙領口露出的鎖骨,再到她因爲熱氣而泛紅的臉頰。那目光很隱蔽,很快,像蜻蜓點水,一觸即離。
“樊小姐,”他微笑,語氣真誠,“辛苦了。今天真是麻煩你了。”
“不麻煩,”樊勝美也笑,但那笑容很標準,像戴了面具,“瑩瑩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坐吧,馬上就好。”
“這是關關!”邱瑩瑩又拉着白主管走到餐桌旁,“我的好姐妹,特別細心,蘸料都是她調的。”
關雎爾抬起頭,推了推眼鏡,有些拘謹地點頭:“白主管好。”
“關小姐好。”白主管也點頭,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時間更短——大概半秒,像在確認一件物品的存在,然後就移開了。
最後,邱瑩瑩的目光落在沙發上。
曲筱綃還躺在那裏,手機橫屏,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遊戲音效“噼裏啪啦”地響着。
“小曲!”邱瑩瑩提高聲音,“我鄰居曲筱綃!”
曲筱綃這才慢悠悠地抬起頭。
她的目光和白主管的目光對上。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放慢了。
曲筱綃的眼睛很亮,像兩顆黑曜石,在燈光下閃着狡黠的光。她的嘴角慢慢勾起一個笑容——不是禮貌性的微笑,而是一種帶着玩味的、近乎挑釁的笑。
她從沙發上坐起來,把手機扔到一邊,站起來,走到白主管面前。
“白主管,”她開口,聲音清脆,響亮,“久仰大名。瑩瑩天天在我們面前誇你,說你成熟穩重,業務能力強,對她還特別照顧。”
她伸出手。
白主管也伸出手。
兩人握手。
曲筱綃的手很小,很軟,但握得很用力。白主管的手掌比她大一圈,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握手持續了三秒。
比正常時間長了一秒。
然後兩人同時鬆開。
“曲小姐,”白主管笑,眼鏡片後的眼睛彎起來,“瑩瑩也經常提起你們,說你們對她很好。今天能見到,很榮幸。”
“榮幸的是我們,”曲筱綃歪了歪頭,馬尾辮垂到肩上,“能見到瑩瑩口中的‘男神’。”
她說“男神”兩個字時,語氣裏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調侃。
邱瑩瑩的臉紅了,輕輕推了曲筱綃一下:“小曲你別亂說!”
晚餐開始了。
六個人圍坐在餐桌旁,桌上堆着兩大盤橙紅色的大閘蟹,熱氣嫋嫋上升,帶着誘人的香氣。
邱瑩瑩挨着白主管坐,不停地給他夾菜。她拆蟹的動作很笨拙,蟹殼掰不開,蟹腿夾不碎,但她還是很努力地把拆出來的、稀碎的蟹肉放在白主管的碟子裏。
“白主管,你嚐嚐這個,”她的聲音甜得發膩,“蟹黃特別多。”
白主管微笑點頭:“謝謝,我自己來就好。”
但他的筷子幾乎沒有碰過邱瑩瑩夾給他的東西。
曲筱綃坐在白主管斜對面。
她拆蟹的動作很熟練,很快——掰開蟹殼,去掉蟹胃蟹心蟹腮,金黃色的蟹黃露出來,油汪汪的。她用勺子挖了一大勺,送進嘴裏,滿足地嘆了口氣。
然後她抬頭,看向白主管。
“白主管,”她開口,聲音在餐桌的喧鬧中格外清晰,“看你握筷子的姿勢,很專業啊。廚藝肯定也不錯吧?”
白主管正在拆一只蟹腿,聽到這句話,動作頓了頓。
他抬起頭,看向曲筱綃,笑了笑:“略懂一點。以前在國外讀書的時候,吃不慣西餐,就自己學着做。”
“哦——”曲筱綃拖長聲音,眼睛彎起來,“那以後有機會可得露一手。我們這些人,除了樊姐,都是廚房殺手。”
她說這話時,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邱瑩瑩。
邱瑩瑩沒察覺,還在專心地拆蟹,手指被蟹殼劃破了都沒發現。
“好啊,”白主管笑,語氣輕鬆,“有機會的話。”
安迪坐在曲筱綃旁邊。
她一直在安靜地吃,很少說話。但她的目光沒有離開過餐桌——她在觀察。觀察白主管的眼神,觀察他拆蟹時手指的動作,觀察他回應每個人時的表情變化。
當她看到曲筱綃又一次給白主管夾菜時,她伸出手,在桌下輕輕碰了碰曲筱綃的胳膊。
動作很輕,很快。
但曲筱綃感覺到了。
她轉頭,看向安迪,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個“我知道我在做什麼”的笑容。
然後她又轉向白主管,聲音更甜了:
“白主管,你這塊表真好看。百達翡麗的經典款吧?我爸爸也有一塊,不過他那個是玫瑰金的。”
白主管的手腕微微動了一下,像是想把表藏進袖口,但又忍住了。
“曲小姐好眼力,”他笑,語氣依然從容,“是朋友送的生日禮物。”
“朋友真大方,”曲筱綃挑眉,“這表得二十多萬吧?”
餐桌上的空氣微妙地凝滯了一瞬。
邱瑩瑩抬起頭,看看曲筱綃,又看看白主管,眼神裏有一絲困惑。
樊勝美和關雎爾也停下了動作。
只有安迪還在繼續拆蟹,但她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白主管的笑容沒變,但眼神深了些:“差不多。不過表嘛,就是個看時間的工具,沒什麼特別的。”
“也是,”曲筱綃點頭,然後突然“哎呀”一聲。
她手裏的螃蟹沒拿穩,掉在了地上。
橙紅色的蟹殼摔碎了,蟹黃濺出來,弄髒了地板。
“對不起對不起,”曲筱綃連忙彎腰去撿,“我手滑了。”
她蹲下身,手在地板上摸索着。
白主管也彎下腰,想幫忙。
兩人的頭在餐桌下湊得很近。
曲筱綃的手指在地板上摸索着,很快找到了那只摔碎的螃蟹。但她的手沒有立刻收回,而是往旁邊挪了挪,碰到了白主管的褲腿。
白主管的身體僵了一下。
然後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被塞進了他的褲子口袋。
很小,很薄,像一張紙。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但表面依然平靜。
曲筱綃撿起螃蟹,站起來,臉上帶着歉意的笑:“抱歉啊,弄髒了地板。安迪姐,有抹布嗎?”
“我去拿。”關雎爾起身。
餐桌上的氣氛恢復了正常。
但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樊勝美坐在白主管對面,把一切都看在眼裏。
她的手指捏着蟹鉗,指關節泛白。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眼神裏有冰冷的怒火,但被她強行壓了下去。
她轉頭,看向旁邊的安迪,壓低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說:
“這白主管眼神不正。剛才曲筱綃說話時,他的眼睛一直往她領口瞟。瑩瑩怕是要吃虧。”
安迪的手頓了頓。
她沒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然後她也壓低聲音:
“曲筱綃這招太冒險了。萬一弄巧成拙……”
她沒說完。
但樊勝美聽懂了。
兩人同時看向邱瑩瑩。
邱瑩瑩還在專心地拆蟹,臉上掛着幸福的笑容,完全沒察覺到餐桌下的暗流涌動。
她拆好了一只蟹腿,把裏面的肉小心翼翼地挑出來,放在白主管的碟子裏。
“白主管,你嚐嚐這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這根腿特別肥。”
白主管微笑點頭:“謝謝。”
但他沒有立刻吃。
他的手指在桌下,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褲子口袋。
裏面確實有一張紙條。
很小,很薄。
上面應該寫着什麼。
他的嘴角,極輕微地,勾起了一個弧度。
那個弧度很短,很快,像閃電劃過夜空。
但曲筱綃看見了。
她也笑了。
那笑容很燦爛,很天真,像什麼壞事都沒做。
餐桌上的燈光很溫暖,照在每個人臉上。
螃蟹的香氣還在彌漫。
但有些東西,已經開始腐爛了。
在看不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