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陳御史的府邸在城東文思巷,離皇城不遠,卻遠離鬧市。巷子很窄,青石板路磨得光滑,兩側是高高的白牆,牆頭探出幾枝枯瘦的桂樹,花期已過,只餘滿樹墨綠的葉子。

沈硯清坐在馬車裏,透過車簾縫隙往外看。這是蕭執安排的馬車,趕車的還是那個沉默寡言的中年漢子。今日她換了一身素色衣裙,依舊是粗布質地,但漿洗得幹淨,頭發綰成簡單的單髻,用一支木簪固定。臉上沒抹藥膏,露出了本來的膚色,清秀中帶着幾分疏朗。

馬車在巷子深處一扇黑漆木門前停下。門很小,不顯眼,門楣上掛着一塊小小的匾額,上書“陳府”二字,字跡清瘦,透着文人的風骨。

漢子跳下車,低聲說:“姑娘,到了。陳御史在書房等您。”

沈硯清深吸一口氣,抱着那個油布包,推開車門下車。剛站穩,門就開了,一個老仆探出身來,打量了她一眼,側身讓開:“姑娘請進,老爺在等。”

她邁過門檻。院子很小,但很雅致。正面三間正房,東西各有兩間廂房,院子中央種着一棵老梅樹,枝幹虯結,葉子已經落光,光禿禿的枝椏在冬日陽光下投下稀疏的影子。

老仆引着她穿過院子,來到西廂書房前,輕輕敲了敲門:“老爺,人來了。”

“進來。”裏面傳來一個蒼老卻清朗的聲音。

沈硯清推門進去。

書房不大,四壁都是書架,堆滿了書。靠窗一張大書案,案上擺着文房四寶,還有一盆水仙,正開着白色的小花,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書案後坐着一位老者,須發花白,面容清癯,穿着半舊的青色道袍,手裏拿着一卷書,正抬眼看着她。

這就是陳御史,陳景明。

沈硯清上前,深深一禮:“民女沈硯清,拜見陳大人。”

陳景明放下書卷,仔細打量她。目光很銳利,像能穿透皮肉,看進骨子裏。良久,他才緩緩開口:

“像,真像你母親年輕時的樣子。尤其是這雙眼睛。”

沈硯清的心微微一顫。她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大人認識我母親?”

“何止認識。”陳景明示意她在對面坐下,“你母親當年在京城,是有名的才女。老夫曾爲她詩集作序,也常與她論詩論文。”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痛惜,“可惜,天妒英才。”

沈硯清在椅子上坐下,雙手放在膝上,握緊了那個油布包。

陳景明看着她緊張的樣子,語氣緩和了些:“蕭世子已經把事情大致跟老夫說了。你今日來,是帶了證據?”

“是。”沈硯清把油布包放在桌上,一層層打開,“這是民女從碧桐莊井壁暗格裏取出的,是母親當年留下的。”

陳景明戴上老花鏡,一樣樣仔細看。信,賬冊抄本,藥方,玉佩……他看得很慢,很仔細,時而皺眉,時而嘆息。書房裏很靜,只有翻閱紙張的沙沙聲,還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

看完最後一份,陳景明摘下眼鏡,閉上眼睛,長長嘆了口氣。

“老夫當年就懷疑過。”他睜開眼,眼中滿是痛心,“沈夫人身子雖弱,但不至於一場時疫就沒了。老夫私下查過,可那時碧桐莊已經封了,相關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散了,查不到證據,只能作罷。”

他拿起那封信,手指輕輕撫過上面潦草的字跡:“‘藥已驗明,確爲慢性毒物’……月華當年,該有多絕望。”

沈硯清的眼眶紅了。她強忍着淚,聲音有些發顫:“大人,這些證據……夠嗎?”

陳景明沉默了很久。他把證據重新整理好,放回桌上,才緩緩開口:

“夠,也不夠。”

沈硯清的心一沉:“大人的意思是……”

“這些證據,足夠老夫寫一封奏折,參鎮國公夫人林氏謀害原配。”陳景明說,“但若要定案,還缺最關鍵的一環——人證。”

“胡大夫……”

“胡大夫不會出來作證的。”陳景明搖頭,“他若肯作證,當年就作了,何必等到現在?而且這些年,他收了林氏不少好處,早就綁在一條船上了。”

沈硯清的手握緊了:“那……那怎麼辦?”

“需要另一個人證。”陳景明看着她,“一個當年在碧桐莊,親眼看到林氏送藥、看到沈夫人服藥後病情加重的人。”

“這樣的人……還在嗎?”

陳景明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你去碧桐莊時,可曾見過一個姓孫的老仆?”

沈硯清的心一跳:“見過。他還在莊子裏守着。”

“孫伯當年是沈夫人的心腹,沈夫人病重時,一直是他照料。”陳景明說,“若他能出來作證,說出當年林氏送藥、沈夫人服藥後的真實情況,這案子就有七成把握。”

沈硯清的心沉了下去。孫伯……他會願意作證嗎?他守了碧桐莊十五年,是爲了報答母親的恩情,可讓他站出來指證國公夫人,那要冒多大的風險?

“老夫知道你在想什麼。”陳景明看穿了她的心思,“讓一個老人冒這麼大風險,確實不易。但這是唯一的辦法。”他頓了頓,補充道,“當然,老夫也會想辦法從其他方面施壓。比如,查林氏這些年的所作所爲,查她娘家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查她與平陽侯府那些勾當……”

他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明了——要扳倒林氏這樣的權貴,不能只靠一樁舊案,要從多方面下手,讓她顧此失彼,露出破綻。

“民女明白了。”沈硯清站起身,朝陳景明深深一躬,“多謝大人肯出手相助。”

陳景明也站起來,看着她,眼神復雜:“孩子,這條路很難走。就算最後扳倒了林氏,你也未必能拿回你想要的一切。甚至可能……會失去更多。”

“民女知道。”沈硯清的聲音很平靜,“但有些事,必須做。不是爲了拿回什麼,是爲了讓母親瞑目,讓真相大白。”

陳景明看着她堅定的眼神,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沈月華也是這樣站在他面前,說:“陳大人,這田制改革雖難,但利國利民,總得有人去試。”

母女倆,一樣的倔強,一樣的執着。

“好。”陳景明點頭,“這些證據先放在老夫這兒。老夫會開始寫奏折,同時派人去查其他線索。至於孫伯那邊……你再好好想想,怎麼跟他說。”

“是。”沈硯清再次行禮,“民女告退。”

她轉身離開書房。老仆等在門外,引着她往外走。經過院子時,她看見那棵老梅樹下,站着一個中年婦人,穿着素色衣裙,正望着梅樹出神。

婦人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她約莫四十來歲,容貌清秀,眉眼間有種書卷氣。看見沈硯清,她愣了愣,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化爲復雜的神色。

“這位是陳夫人。”老仆低聲介紹。

沈硯清屈膝行禮:“夫人。”

陳夫人走上前,仔細打量她,良久,才輕聲說:“你母親……當年常來府上。我們常在這棵梅樹下喝茶論詩。”她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她是個很好的人,不該那樣走的。”

沈硯清的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她強忍着,低下頭:“多謝夫人還記得她。”

陳夫人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塞進她手裏:“孩子,前路艱險,你要保重。若有需要,盡管來找我們。你母親的公道,我們一定會討回來。”

帕子是素色的,角落繡着一枝梅花,針腳細密,像是用了很多心思。沈硯清握在手裏,感覺有千斤重。

“多謝夫人。”她深深一禮,轉身離開了陳府。

馬車還在門外等着。她上了車,關上車門,才終於讓眼淚落下來。不是悲傷,不是委屈,而是一種復雜的情感——有對母親故人的感激,有對前路的茫然,也有終於找到幫手的釋然。

她擦幹眼淚,掀開車簾,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

陳御史肯幫忙,事情就有希望了。

接下來,她要去找孫伯。

那個守了碧桐莊十五年的老人,會願意站出來嗎?

---

同一時刻,平陽侯府。

秋獵前的賞菊宴正在進行。花園裏擺開了十幾桌,各府夫人小姐們盛裝出席,釵環叮當,笑語盈盈。菊花擺滿了回廊、假山、水榭,黃的,白的,紫的,爭奇鬥豔,空氣中彌漫着濃鬱的花香。

蘇挽晴坐在林氏身邊,臉上掛着得體的微笑,應酬着過來寒暄的夫人小姐們。可她心思不在這裏,眼神時不時飄向花園另一側——那裏是男賓席,蕭執正和幾個年輕公子說話。

他今日穿了身墨藍色錦袍,外罩玄色披風,在一衆錦衣華服的公子中並不顯眼,但那種從容疏離的氣度,卻讓人無法忽視。

林氏察覺到她的目光,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低聲說:“晴兒,別總往那邊看。女兒家要矜持。”

蘇挽晴收回目光,垂下眼:“女兒知道了。”

宴會進行到一半,平陽侯夫人提議行飛花令,以菊爲題。小姐們紛紛響應,一個個起身吟詩,或清雅,或綺麗,引來陣陣贊嘆。

輪到蘇挽晴時,她站起身,略一思索,吟道: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爲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詩是好詩,借黃巢的《題菊花》,卻改了一個字——“我”改成了“若”,語氣頓時柔和了許多,但骨子裏的傲氣還在。

滿座靜了一瞬,隨即響起贊嘆聲。平陽侯夫人笑着對林氏說:“挽晴這丫頭,不僅模樣好,才情也是一等一的。”

林氏笑着應和,眼中卻閃過一絲不安——這首詩,太鋒利了,不像個閨閣女子該吟的。

蘇挽晴重新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是菊花茶,清苦回甘。她抬眼,正好對上蕭執看過來的目光。他舉了舉手中的酒杯,唇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像是在贊許,又像是在暗示什麼。

宴會繼續進行,絲竹聲起,歌舞助興。蘇挽晴借口更衣,離了席,帶着春杏往淨房方向去。經過一處假山時,她停下腳步,對春杏說:

“你先去淨房外等我,我想一個人走走。”

春杏有些猶豫,但還是應了聲“是”,轉身走了。

蘇挽晴獨自走進假山深處。這裏很僻靜,能聽見遠處宴會的喧鬧,卻看不到人影。她在一處石凳上坐下,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是剛才有個小丫鬟塞給她的,說是“蕭世子給姑娘的”。

她展開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字:

“申時三刻,後園竹亭。”

沒有落款,沒有署名,但她認得那字跡——和請柬上的字一樣,是蕭執的。

他約她見面,在後園竹亭。

蘇挽晴的心跳快了起來。她收起紙條,靠在假山石上,閉了閉眼。

去,還是不去?

去了,可能知道更多真相,但也可能陷入更深的漩渦。

不去,就繼續做那個被蒙在鼓裏的國公府千金,等着議親,出嫁,過完這看似完美的一生。

遠處傳來鍾聲,申時了。

她睜開眼,眼中已有了決斷。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朝後園方向走去。

竹亭在後園深處,掩映在一片竹林裏,很僻靜。她到的時候,蕭執已經在那兒了。他背對着她,站在亭邊,看着亭外一池殘荷,背影在暮色中顯得有些孤清。

“世子。”蘇挽晴輕聲喚道。

蕭執轉過身,看着她,微微一笑:“蘇姑娘來了。”

“世子約我,有什麼事?”

蕭執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從袖中取出一物,遞給她。

是一本冊子,封面上沒有字,紙張已經泛黃。

“這是你母親——沈夫人的詩集手稿。”蕭執說,“當年她交給陳御史夫人保管的。我想,你應該看看。”

蘇挽晴接過冊子,手有些抖。她翻開第一頁,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

“《月華集》,沈月華著。”

下面是一首小詩:

“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是王維的《竹裏館》,但字裏行間,透出一種說不出的孤寂。

她一頁頁翻下去。有寫景,有抒情,有詠史,還有幾首……寫的是田畝農事,寫的是民生疾苦,寫的是女子抱負。

不像個深閨女子寫的,倒像個胸懷天下的士人。

“她……”蘇挽晴抬起頭,眼中已有淚光,“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蕭執看着她,緩緩道:“是個不該困於後宅的人。她讀過很多書,見過很多事,想爲這天下做點什麼。可生爲女子,注定難展抱負。碧桐莊是她最後的天地,她在那兒試田制,辦學堂,修水利……然後,就沒了。”

“怎麼沒的?”蘇挽晴追問,聲音顫抖。

蕭執沉默了很久,久到亭外的風都停了,池水不再泛起漣漪。然後他才緩緩開口:

“蘇姑娘,有些真相,很殘忍。你真的要知道嗎?”

蘇挽晴攥緊了詩集,指節發白:“要。無論多殘忍,我都要知道。”

蕭執看着她堅定的眼神,忽然想起另一個人——那個在碧桐莊井壁半空,屏息凝神的靛青色身影。

母女倆,一樣的倔強。

“好。”他點頭,“那我告訴你。”

暮色漸濃,竹亭裏的光線漸漸暗淡。遠處宴會的喧鬧仿佛隔着一層紗,朦朦朧朧,聽不真切。

而在這片漸濃的暮色裏,一個塵封了十五年的真相,即將被揭開。

蘇挽晴站在亭中,握着那本詩集,等待着。

等待着那個,可能將她十五年人生徹底顛覆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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