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江城，春天已經到了最盛的時候。
梧桐大道兩側的樹木已經完全被嫩綠覆蓋，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葉片灑下來，在柏油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風裏帶着花香和青草的氣息，是那種讓人想深吸一口氣的好天氣。
4月18日，周一。
林逸一早到教室時，陳昊神秘兮兮地湊過來：“逸哥，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林逸放下書包。
“蘇曉生日啊！”陳昊壓低聲音，“我特意問楚月的，千真萬確。”
林逸一愣。
蘇曉的生日……他確實不知道。
前世他們只是普通同學，畢業後再無聯系。這一世雖然熟悉了很多，但蘇曉從沒提過自己的生日。
“你怎麼知道的？”林逸問。
“楚月說的。”陳昊擠眉弄眼，“她還說，蘇曉從來不過生日。但逸哥，這可是個好機會啊！送個禮物，說句生日快樂，感情升溫就靠今天了！”
林逸沒說話。
他看向教室門口——蘇曉還沒來。
早讀鈴響前，蘇曉背着書包走進教室。她今天穿了件淺綠色的襯衫，襯得皮膚很白。馬尾辮扎得很整齊，但林逸注意到，她的眼睛有點紅，像是沒睡好。
“生日快樂。”林逸在她坐下後，輕聲說。
蘇曉愣了一下，轉頭看他：“你怎麼知道？”
“陳昊說的。”林逸老實交代。
蘇曉“哦”了一聲，低下頭整理書本，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早讀時，林逸寫了張紙條推過去：
“晚上有空嗎？一起吃飯慶祝一下？”
紙條在桌上停留了很久，蘇曉才拿起來看。
看完，她寫：
“不用了，謝謝。”
很簡短，很冷淡。
林逸有些意外。以他們現在的關系，一起吃個飯慶祝生日，應該是很正常的事。
但蘇曉拒絕了。
而且拒絕得很幹脆。
他寫：
“爲什麼？晚上有事？”
這次蘇曉沒回紙條。她把紙條揉成一團，塞進筆袋，專心早讀，沒再理他。
一整天，蘇曉都很沉默。
上課時認真聽講，下課時不是寫作業就是看書，跟楚月說話也很簡短。整個人籠罩在一種低氣壓裏，跟這個明媚的春天格格不入。
林逸想找機會問，但蘇曉明顯在回避他。
下午放學時，蘇曉收拾書包很快，幾乎是鈴一響就起身離開。
林逸想追出去，被陳昊拉住了：“逸哥，等等，我有事跟你說。”
“什麼事？”林逸看着蘇曉消失在門口，有點着急。
“關於蘇曉生日的。”陳昊壓低聲音，“楚月剛告訴我，今天不只是蘇曉生日，還是……她外婆的忌日。”
林逸心裏一沉：“忌日？”
“嗯。”陳昊點頭，“蘇曉的外婆去年春天去世的，就是今天。所以蘇曉從來不過生日，每年這一天，她都一個人待着。”
原來如此。
難怪她今天這麼反常，難怪她拒絕慶祝，難怪她眼睛紅紅的……
“她外婆……”林逸問，“對她很重要？”
“特別重要。”陳昊說，“楚月說，蘇曉父母工作忙，小時候是外婆帶大的。外婆去世後，蘇曉哭了整整一個星期，後來就再也不提生日的事了。”
林逸沉默了。
他想起前世自己父母去世時的感受——那種全世界都塌了的感覺，那種從此以後某些日子變得特殊而沉重的感覺。
原來蘇曉也經歷過這樣的失去。
“逸哥，”陳昊拍拍他肩膀，“這時候你就別往上湊了。讓她一個人靜靜吧。”
林逸點點頭，但心裏卻有別的想法。
放學後，林逸騎車去了趟花店。
不是那種賣玫瑰、百合的鮮花店，而是一家傳統花店，主要賣祭祀用的花。
店主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奶奶，正在整理花束。
“小夥子，買花？”老奶奶抬頭問。
“嗯。”林逸說，“要白菊。”
老奶奶看了他一眼：“祭奠用的？”
“嗯。”
“給誰的？”
“……一個同學的親人。”
老奶奶點點頭，從桶裏挑了幾支開得最好的白菊，用素色的紙包好，系上白色的絲帶。
“十塊錢。”她說。
林逸付了錢，接過花。
白菊很素雅，花瓣層層疊疊，像冬天的雪。
他又去文具店買了張素色的卡片，坐在店外的台階上，想了很久該寫什麼。
最後，他寫下：
“有人離開，但愛會留下。
“生日快樂。
“——林逸”
字跡工整，但手有點抖。
他不知道蘇曉會不會收，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太唐突。
但他覺得，有些話，得說。
有些心意，得表達。
回到機械廠家屬院時，天已經黑了。
林逸給楚月發了條短信：
“楚月，能幫我個忙嗎？”
楚月很快回復：
“說。”
“把這束花和卡片給蘇曉。別說是我送的，就說……是同學的心意。”
“白菊？”
“嗯。”
“明白了。等我消息。”
林逸放下手機，坐在書桌前，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他打開電腦，登錄星辰中文網。
《仙靈奇俠傳一》已經寫到鎖妖塔了。
今天是預定更新趙靈兒犧牲的章節。
原計劃裏，趙靈兒會在與水魔獸的大戰中耗盡靈力，化作漫天光點，只留下一柄天蛇杖。
這是全書的最高潮，也是最悲壯的時刻。
林逸原本準備了很多情緒，想要把這一章寫得感人至深。
但現在……他寫不下去。
腦子裏全是蘇曉紅着眼睛的樣子，全是她外婆忌日的事情，全是白菊和那張素色卡片。
他關掉文檔，打開《雲海仙蹤》的文檔。
碧瑤還在沉睡，張小凡還在尋找。
但今天，他不想寫這些了。
他新建了一個文檔，標題叫《外婆》。
開始寫：
“我有個同學，她從來不過生日。
“因爲生日那天，也是她外婆的忌日。
“她說，外婆是春天走的。走的時候，窗外的梧桐樹剛發芽，嫩綠嫩綠的，像生命的顏色。
“外婆走得很安詳，握着她的手，說了最後一句話：‘曉曉，要快樂。’
“然後手就鬆開了。
“那年她十五歲。
“從那以後，春天對她來說，有了兩層意義——既是新生，也是離別。
“她依然喜歡春天，喜歡看梧桐樹發芽，喜歡聞空氣裏的花香。
“但每年生日那天，她會一個人待着，不說話，不慶祝，只是靜靜地想念。
“想念外婆做的桂花糕，想念外婆講的老故事，想念外婆那雙布滿皺紋但很溫暖的手。
“死亡帶走了人，但帶不走愛。
“愛會留下，在記憶裏，在心裏，在每一個春天的嫩芽裏。
“生日快樂，我親愛的同學。
“願你記得，有人永遠愛你。
“哪怕她已經離開。”
寫完，林逸保存文檔，沒有發表。
這是私人的文字，只屬於他和蘇曉——雖然蘇曉可能永遠不會看到。
他關掉電腦，躺到床上。
手機屏幕一直暗着，楚月還沒回消息。
等待的時間很漫長。
晚上九點，手機終於震動了。
楚月發來一張照片——是蘇曉的房間。窗台上，那束白菊靜靜立着，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照片下面，楚月寫道：
“花送到了。她哭了，但說謝謝。卡片她看了很久，收進抽屜裏了。”
林逸回復：
“謝謝。她……還好嗎？”
“不太好，但比白天好一點。她說，這是外婆去世後，第一次有人記得今天也是她的生日。”
林逸鼻子一酸。
“幫我跟她說，好好休息。”
“好。逸哥，你做得很好。”
放下手機，林逸走到窗邊。
窗外月色很好，銀色的光灑滿整個院子。
他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前世的外婆，在他上初中時就去世了。外婆很疼他，每次去都會給他做最愛吃的紅燒肉。
外婆走的那天，也是春天。
窗外的桃花開得正盛，粉紅粉紅的，像外婆臉上的紅暈。
那時候他還小，不太懂死亡的意義。只知道從此以後，再也吃不到外婆做的紅燒肉了。
現在他懂了。
死亡不是結束，是另一種形式的存在。
離開的人會活在記憶裏，活在愛裏，活在每一個想起他們的瞬間裏。
就像蘇曉的外婆，活在她每年的思念裏。
就像碧瑤，活在張小凡的追尋裏。
就像趙靈兒……即將活在李逍遙的記憶裏。
林逸重新坐回電腦前，打開《仙靈奇俠傳一》的文檔。
今天這一章，他有了新的理解。
趙靈兒的犧牲，不只是爲了蒼生。
也是爲了愛。
她愛李逍遙，愛這個世界，愛那些平凡而美好的生命。
所以她才願意付出一切。
就像蘇曉的外婆，一定也深深愛着外孫女，所以臨走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要快樂”。
愛，是超越生死的力量。
林逸開始寫。
寫鎖妖塔的崩塌，寫水魔獸的肆虐，寫趙靈兒燃燒生命的一擊。
寫得很投入，很動情。
寫到趙靈兒化作光點時，他自己的眼眶也溼了。
“逍遙哥哥……要好好活下去……”
“帶着我的那一份……好好看這個世界……”
“靈兒……愛你……”
寫完後，他上傳，發布。
然後在作者有話裏寫：
“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有人過生日，也有人思念逝去的親人。
“所以寫了這一章。關於犧牲，關於愛，關於生死之間的牽掛。
“願逝者安息，願生者珍惜。
“願每一個離開的人，都活在愛他們的人心裏。
“晚安。”
發布完，已經晚上十一點。
林逸刷新了一下網頁，評論很快涌了進來：
“哭死了！靈兒怎麼能死！”
“作者你沒有心！還我靈兒！”
“這一章寫得太好了，雖然虐，但很深刻。”
“逍遙以後怎麼辦啊……”
林逸一條條看着，心裏五味雜陳。
這時，一條特別的評論引起了他的注意。
ID是“曉”，頭像是個藍色長發女孩。
只有一句話：
“謝謝。這一章，很有意義。”
林逸盯着這行字看了很久。
他知道，蘇曉看了這一章。
她也懂了這一章的意義。
他回復：
“不客氣。生日快樂。”
發送。
然後關掉網頁，關掉電腦。
躺到床上時，手機又震了。
這次是蘇曉發來的短信：
“花收到了。謝謝。”
很簡短。
但林逸能想象，她打出這幾個字時，一定想了很久。
他回：
“不客氣。生日快樂。雖然……今天可能快樂不起來。”
過了一會兒，蘇曉回：
“其實……有一點快樂。”
“因爲我記得？”
“嗯。”
“那就好。”
“林逸。”
“嗯？”
“謝謝你……懂。”
林逸看着這行字，心裏某個地方軟得一塌糊塗。
他回：
“應該的。好好休息。”
“嗯。晚安。”
“晚安。”
放下手機，林逸閉上眼睛。
窗外有風吹過，梧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
像有人在輕聲說話。
也許是那些離開的人，在告訴留下的人：
“要快樂。”
第二天早上，林逸走進教室時，蘇曉已經在了。
她的眼睛還有點腫，但氣色好了一些。
看見林逸，她點了點頭，沒說話。
但眼神裏有種說不清的東西——感激，溫暖，還有一絲親近。
早讀時，一張紙條推過來：
“昨天那章《仙靈》，寫得很美。”
林逸寫：
“謝謝。你外婆……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蘇曉停頓了很久，才寫：
“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會做最好吃的桂花糕，會講最好聽的故事，會在我難過的時候抱着我說‘曉曉不哭’。”
“她一定很愛你。”
“嗯。我也愛她。”
“那就夠了。愛不會因爲離開而消失。”
“我知道。謝謝你提醒我。”
“不客氣。”
紙條傳到這裏，早讀鈴響了。
但林逸覺得，有些話，不需要再說。
已經夠了。
課間時，楚月偷偷溜過來，朝林逸豎大拇指：“逸哥，牛！蘇曉今天心情好多了。”
“那就好。”林逸說。
“不過逸哥，”楚月壓低聲音，“你怎麼想到送白菊的？一般人都送玫瑰啊康乃馨啊什麼的。”
“因爲……”林逸想了想，“白菊幹淨，純粹，像思念。”
楚月愣了一下，然後笑了：“你真是個詩人。怪不得蘇曉喜歡你。”
林逸臉一熱：“別亂說。”
“我沒亂說。”楚月眨眨眼，“昨天蘇曉看着那束花，眼淚掉得譁譁的，但嘴角是笑着的。她說‘原來有人懂’。”
她拍拍林逸肩膀：“加油逸哥，我看好你們！”
說完就跑回自己座位了。
林逸坐在那裏，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溫暖，踏實，還有一點點……甜蜜。
中午放學，蘇曉走到林逸桌前：“一起吃飯？”
“好。”林逸點頭。
兩人沒去食堂，去了校門口的一家小面館。
點了兩碗牛肉面，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昨天……”蘇曉先開口，“是我外婆去世一周年。”
“我知道。”林逸說，“楚月告訴我了。”
“外婆走得很突然。”蘇曉輕聲說，“心髒病。早上還好好的，說晚上給我做桂花糕。下午就……沒了。”
林逸靜靜聽着。
“我從小跟外婆長大。”蘇曉繼續說，“父母工作忙，經常出差。外婆是我最親的人。她教我認字，教我背詩，教我做人的道理。”
她頓了頓：“她走的時候，握着我的手說‘曉曉，要快樂’。可我……我快樂不起來。每年生日，我都覺得像在背叛她——她走了，我怎麼可以慶祝？”
林逸看着她：“但外婆希望你快樂。”
“我知道。”蘇曉眼圈紅了，“可我就是……做不到。”
“慢慢來。”林逸說，“悲傷需要時間。但愛不需要。你可以一邊想念她，一邊好好生活。這才是她真正想看到的。”
蘇曉抬頭看他，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謝謝你，林逸。”她說，“真的。”
“不客氣。”林逸遞給她一張紙巾。
蘇曉接過，擦了擦眼睛。
面來了，熱氣騰騰的。
兩人安靜地吃面。
吃完，蘇曉說：“其實……昨天是我第一次收到生日禮物。”
林逸一愣：“以前沒有嗎？”
“有，但都是父母或者楚月送的。而且……我都不收。”蘇曉說，“但你的禮物，我收了。”
“爲什麼？”
“因爲……”蘇曉臉微紅，“因爲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你知道我爲什麼難過，你知道……送什麼最合適。”
她頓了頓：“白菊很美。卡片上的話……也很溫暖。”
林逸心裏一暖。
“那就好。”他說。
走出面館時，陽光正好。
梧桐樹的嫩葉在風裏輕輕搖曳，像無數個小手掌在鼓掌。
“林逸。”蘇曉突然說。
“嗯？”
“下周圖書館，還補習嗎？”
“當然。”林逸說，“物理化學還沒及格呢。”
“那……”蘇曉看着他，“補習完，我能聽你講《仙靈》後面的故事嗎？”
林逸笑了：“可以。不過後面的故事……可能更虐。”
“沒關系。”蘇曉說，“只要是有意義的故事，虐一點……也沒關系。”
兩人相視一笑。
有一種默契，在春光裏生長。
像梧桐樹的新葉。
像故事裏的愛情。
像這個年紀最純粹、最美好的懂得。
林逸知道，從今天起，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不是轟轟烈烈的改變，而是細水長流的滲透。
像春雨，潤物無聲。
但改變，確實在發生。
而他們，都在慢慢變得更好。
這就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