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泡面的熱氣和體能訓練的汗水裏，滑到了大二的深秋。
那天石岐剛跑完五公裏，汗溼的T恤貼在背上，冷風一吹，凍得他打了個哆嗦。班長遞給他一個信封，牛皮紙的，右下角印着征兵辦的紅戳。石岐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指尖抖得厲害，拆開信封的動作，慢得像過了一個世紀。
入伍通知書五個燙金大字，刺得他眼睛發酸。
拿到通知書的第三天，石岐就跟着同批入伍的青年，進了縣武裝部的集訓營。
集訓營的日子，比跟着王強練體能要苦上十倍。
每天凌晨五點，尖銳的哨聲就會劃破黎明的寂靜。石岐和三十多個新兵，要在三分鍾內完成穿衣、疊被、集合，慢一秒，就要被罰繞着操場跑圈。疊被子是第一道難關，要把棉花被捏出棱角分明的“豆腐塊”，壓線、摳角、整平，一點都不能馬虎。石岐的手笨，第一天疊的被子被教官當衆掀翻，罵他“連被子都疊不好，還想當什麼兵”。那天晚上，他躲在被窩裏，借着手機屏幕的光，反復練習疊被的手法，指尖被磨得通紅，終於在第二天，勉強過了關。
六點的晨練，是地獄般的五公裏越野。天還沒亮透，寒風裹着細沙，刮在臉上生疼。石岐背着十斤重的沙袋，跟在隊伍後面，腿像灌了鉛一樣沉。跑到第三公裏的時候，他的呼吸亂得像破風箱，喉嚨裏腥甜的味道翻涌上來，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在地上。旁邊的戰友伸手拽了他一把，吼着：“挺住！別掉隊！”石岐咬着牙，攥緊拳頭，把所有的委屈和疲憊，都化作邁腿的力氣。沖過終點線的那一刻，他癱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汗水順着額角淌進眼裏，澀得他睜不開眼。
上午的隊列訓練，枯燥又磨人。站軍姿一站就是兩個小時，頭頂的太陽越來越烈，汗水浸透了軍裝，順着褲腿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教官拿着木棍，在隊伍裏來回踱步，誰的肩膀塌了，誰的手鬆了，木棍就會毫不留情地敲上去。石岐的腳後跟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結痂，結痂又被磨破，每走一步，都疼得鑽心。可他咬着牙，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棵倔強的小白楊。
下午是戰術基礎訓練。匍匐前進、臥倒、持槍瞄準，動作要快、準、狠。在滿是碎石和雜草的訓練場上，石岐穿着作訓服，低姿匍匐前進，手肘和膝蓋被磨得血肉模糊，沾着泥土和草屑，火辣辣地疼。教官喊“臥倒”的口令一響，他就毫不猶豫地撲在地上，堅硬的石子硌得胸口發疼，卻連哼都不敢哼一聲。持槍瞄準的時候，胳膊要端得筆直，一瞄就是半個小時，手臂酸得發麻，連手指都在抖，可他的眼睛，卻死死盯着靶心，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偏移。
晚上的理論課，是難得的放鬆時間。教官坐在講台前，講部隊的紀律，講軍人的使命，講那些保家衛國的英雄故事。石岐坐在最前排，聽得格外認真，筆記本上記得密密麻麻。他看着教官肩膀上的軍銜，心裏的火苗，燒得愈發旺盛。
集訓營的夥食，比學校的泡面好不了多少。饅頭是硬邦邦的，菜裏見不到幾滴油星，湯清淡得能照見人影。可石岐每次都吃得幹幹淨淨，他知道，只有吃飽了，才能扛得住第二天的訓練。
休息的時候，他會拿出手機，看着林曉的照片發呆。他想給她打個視頻電話，想告訴她自己在這裏的日子，可他又怕，怕她看見自己曬得黝黑的臉，怕她看見自己手上的傷口，會心疼得掉眼淚。
半個月的集訓，石岐瘦了十斤，皮膚曬得黝黑，身上添了不少傷疤，可眼神卻變得愈發堅定。
考核那天，他的五公裏越野成績，沖進了前三；隊列動作，被教官點名表揚；戰術考核，全優通過。
教官拍着他的肩膀，眼裏滿是贊許：“好小子，是塊當兵的料！”
石岐望着訓練場上飄揚的五星紅旗，心裏突然涌起一股強烈的自豪感。他知道，自己離夢想，又近了一步。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告訴父母和林曉這個消息。
晚風刮過集訓營的圍牆，帶着淡淡的草木香。石岐攥着考核成績單，心裏的激動和忐忑，交織在一起。他不知道，當他說出自己要去當兵的消息時，等待他的，會是什麼。
集訓營的最後三天，空氣裏都飄着一股緊繃的氣息。
各個部隊的接兵幹部陸續到了，他們穿着筆挺的軍裝，肩上的軍銜在陽光下閃着光，眼神銳利地掃過每一個新兵。操場上，三百多個集訓隊員排成整齊的方陣，挺直脊背，屏住呼吸，連風吹過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接兵幹部們坐在主席台的長桌後，手裏拿着厚厚的花名冊，時不時低頭低語幾句。石岐站在隊伍裏，手心攥得全是汗，眼睛緊緊盯着前排的陸軍接兵幹部——那是個面容剛毅的上尉，眼神沉穩，和王強身上的軍人氣質如出一轍。
“各單位選人，開始！”
隨着總教官一聲令下，接兵幹部們起身，緩緩走進方陣。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一下下敲在新兵們的心上。
海軍的接兵幹部挑了幾個個子高挑、視力達標的新兵；空軍地勤的幹部則更看重文化課成績，拿着成績單翻來覆去地比對；武警部隊的幹部當場測試了幾個新兵的擒拿動作，吼聲震得人耳膜發顫。
石岐的心跳越來越快，他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他的目光，始終追着那個陸軍上尉的身影。
上尉慢慢走到石岐所在的排，目光掃過隊列，最後落在石岐身上。他上下打量了石岐一番，注意到他黝黑的皮膚、結實的臂膀，還有那雙透着倔強與韌勁的眼睛。
“出列。”上尉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石岐心裏咯噔一下，雙腳並攏，大聲喊：“是！”
他邁着正步走出隊列，站在上尉面前，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棵扎根在土裏的白楊。
“叫什麼名字？”
“石岐！”
“多大了？”
“二十！”
“爲什麼想當陸軍？”
這個問題，石岐在心裏默念了無數遍。他看着上尉的眼睛，聲音洪亮，帶着少年人獨有的赤誠：“我想扛槍，想保家衛國，想成爲一名真正的軍人！”
上尉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他伸手拍了拍石岐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體能考核前三，戰術全優，不錯。”
說完，他轉頭看向旁邊的參謀，指了指石岐：“這個兵，我要了。”
那一刻，石岐的眼眶瞬間熱了。
他強忍着眼淚，看着上尉在花名冊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像是一道光，照亮了他往後的路。
周圍的新兵投來羨慕的目光，石岐卻顧不上這些。他的腦海裏，閃過父親扛着水泥袋的背影，閃過母親泛紅的眼眶，閃過林曉笑着織毛衣的樣子，也閃過王強拍着他肩膀說“好小子”的模樣。
選兵結束後，石岐跟着陸軍接兵幹部走進辦公室。上尉遞給他一杯熱水，語氣緩和了不少：“我們是陸軍，訓練強度不小，怕不怕？”
石岐接過水杯，掌心傳來溫熱的觸感，他用力搖頭：“不怕！再苦再累，我都能扛！”
上尉笑了，指着牆上的軍旗：“記住，穿上這身軍裝，就不再是小孩子了。肩上扛的，是責任。”
石岐看着那面鮮紅的軍旗，看着上面的八一軍徽，鄭重地點頭。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夕陽正緩緩落下，把天邊染成一片金紅。石岐抬頭望着天空，心裏的激動和忐忑，像潮水一樣涌上來。
他拿出手機，翻出林曉的照片，手指在屏幕上摩挲了很久，終究還是沒有撥通那個電話。
他想，等他正式穿上軍裝的那天，再給他們一個驚喜。
只是他不知道，有些驚喜，往往伴隨着措手不及的波瀾。
晚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沙沙作響。石岐攥緊了手裏的入伍通知書，腳步堅定地朝着宿舍走去。
他的軍旅生涯，從這一刻起，正式拉開了序幕。
入伍前一天的黃昏，縣武裝部的食堂裏，暖黃的燈光把牆壁映得格外柔和。集訓營的通知早早傳了下來——今晚全體新兵和家屬一起包餃子，算是臨行前的團圓飯。
石岐站在食堂門口，遠遠就看見父親石亮和母親方鳶的身影。父親穿着那件洗得發白的夾克，頭發又白了些，手裏拎着一個布包，裏面裝着母親連夜烙的糖餅；母親的眼睛紅紅的，看見石岐，腳步都快了幾分，伸手就想去摸他的臉，又怕碰疼他訓練時磨出的繭子，手懸在半空，終究是改成了拽住他的胳膊。
“瘦了，也黑了。”母親的聲音帶着哽咽，“在這兒受苦了吧？”
石岐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不苦，練體能的時候，強哥還教我軍體拳呢。”
父親沒說話，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裏，藏着說不出的驕傲和心疼。
食堂裏早就熱鬧起來了。長條桌拼在一起，上面擺着和好的面團、擀好的餃子皮，還有兩大盆餡料——韭菜雞蛋的，豬肉白菜的，都是家常的味道。新兵們圍着桌子，有的笨拙地捏着餃子，有的學着擀皮，臉上帶着興奮和忐忑；家長們在一旁打下手，擇菜、拌餡、叮囑的話一句接一句，空氣裏飄着面粉的清香，還有淡淡的離愁。
石岐拉着父母找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母親熟練地拿起一張餃子皮，舀了一勺餡料放在中間，指尖翻飛，眨眼間就捏出一個圓潤的餃子。石岐跟着學，可捏出來的餃子不是露了餡，就是軟塌塌的不成樣子，惹得旁邊的戰友一陣哄笑。
父親看不下去，伸手接過他手裏的餃子皮，手把手地教他：“捏的時候要用力，邊緣要捏緊，不然煮的時候就散了。”
石岐看着父親粗糙的手指，想起小時候，也是這樣，父親教他寫字，教他插秧，教他男子漢要頂天立地。他鼻子一酸，低下頭，認認真真地跟着學，終於捏出了一個像樣的餃子。
“爸，我被選進陸軍了。”石岐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篤定的勁兒。
父親擀皮的手頓了頓，抬頭看他，眼裏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作深深的欣慰。他重重“嗯”了一聲，只說了四個字：“好好幹，別慫。”
母親的眼淚又掉了下來，這次卻是笑着的：“我就知道，我們家石岐，是塊當兵的料。”
餃子下鍋的時候，食堂裏更熱鬧了。沸水翻滾，一個個白胖胖的餃子浮上來，香氣彌漫了整個屋子。石岐給父母盛了滿滿一碗，又往碗裏加了兩勺醋，看着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心裏暖烘烘的。
他自己也吃了一碗，韭菜雞蛋的餡，是小時候奶奶常做的味道。吃着吃着，他想起遠在縣城的林曉，想起她織了一半的毛衣，想起她視頻裏彎彎的眉眼。他掏出手機，想給她發個消息，又怕自己忍不住說出真相，終究是又塞回了兜裏。
晚風吹過食堂的窗戶，帶來一陣涼意。新兵們和家長圍坐在一起，說着笑着，偶爾有人紅了眼眶，卻又很快被笑聲蓋過。
石岐看着身邊鬢角染霜的父親，看着眼眶泛紅的母親，看着滿屋子的燈火和熱氣，突然覺得，那些吃過的泡面，受過的累，都值了。
他知道，明天一早，他就要穿上軍裝，踏上開往軍營的列車。
前路或許布滿荊棘，但他的身後，有家人的期盼，有夢想的火光，還有藏在心底，那份不敢言說的牽掛。
夜色漸深，食堂裏的燈火，亮了很久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