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武裝部大院裏就響起了嘹亮的集合號。
石岐穿着新發的迷彩作訓服，背着打了三遍才合格的背包，和其他新兵一起站成整齊的隊列。父母站在送行的人群裏，母親紅着眼眶，手裏還攥着一袋沒吃完的糖餅，想塞給他，卻被帶隊的教官攔下。父親依舊沒說什麼，只是朝着他用力揮了揮手，眼神裏的驕傲和不舍，像針一樣扎在石岐心上。
汽笛長鳴，綠皮火車緩緩駛進站台。車廂上噴着醒目的軍綠色油漆，車窗玻璃蒙着一層薄薄的霧氣。石岐跟着隊伍，踩着晃悠悠的踏板上了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把背包塞到桌底。臨出發前，他把手機裏的歌單清空，只留下一首——入伍前夜食堂裏循環播放的《當兵前的那晚上》，那旋律帶着民謠的溫柔與離愁，從昨晚到現在，就沒停過，在他耳邊響了整整一夜。
火車開動的那一刻，石岐下意識地扒着窗戶往外看。父母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縮成兩個模糊的黑點，消失在晨霧裏。他的鼻子猛地一酸，趕緊別過頭，戴上有線耳機，熟悉的歌詞順着旋律流淌出來：“當兵前的那晚上，興奮又緊張，翻來覆去難入睡，索性下了床……”
正怔忡着，幾個穿着同款迷彩服的新兵拎着背包走了過來，看見他身邊空着的座位，笑着問：“兄弟，這兒有人嗎？”
石岐摘下一只耳機，搖了搖頭。
幾個人利落坐下，自來熟地搭話。“我叫王浩，跟你一個武裝部的！”“劉陽，以後咱就是一個部隊的戰友了！”“武磊，體能考核我跟你一樣，也是前三！”“張柯，我爸以前也是陸軍！”“伊帆，你們叫我小伊就行。”
五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瞬間打破了石岐的沉悶。巧的是，他們不僅和石岐同出一個武裝部，還都被選進了陸軍，往後的日子，要一起扛過訓練的苦，一起守着軍營的夜。
車廂裏很吵，新兵們大多是和他年紀相仿的小夥子，有人興奮地聊着天，有人低頭擺弄着新發的軍用水壺，還有人偷偷抹着眼淚。石岐卻沒怎麼說話，只是把手機音量調大些，任由歌詞在耳邊循環：“望着窗前明月光，心裏空蕩蕩，父親悄悄來身旁，扶住我肩膀……”這歌詞像極了他此刻的心境，不安的情緒像潮水一樣，一波接一波地涌上來。
他瞥了眼手機屏幕，還停留在和林曉的聊天界面，最後一條消息是林曉昨天發的：“天冷了，記得多穿點，等你回來。”
石岐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猶豫了很久，終究還是沒敢打出“我去當兵了”這五個字。他怕林曉難過，怕她追問，更怕自己對着屏幕，會忍不住哭出來。
火車哐當哐當地往前晃，車輪碾過鐵軌的聲音和歌聲交織在一起，窗外的風景飛速倒退。從熟悉的縣城，到連綿的田野，再到陌生的山巒，一切都在變得越來越遠。石岐靠着冰冷的車窗，耳機裏“聲聲叮嚀語鏗鏘，牢牢記心上”的歌詞，讓他想起父親送行時的眼神，想起母親沒說出口的叮囑，心口泛起一陣酸澀。
他不知道軍營的訓練到底有多苦，能不能扛得住；不知道父親在南方的工地有沒有按時領到工錢，家裏的高利貸還了多少；更不知道，他和林曉隔着千山萬水的感情，能不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旁邊的王浩遞給他一塊餅幹，笑着問：“兄弟，你聽的是《當兵前的那晚上》吧？昨晚食堂循環放，我現在還能背下來歌詞！”
石岐勉強扯了扯嘴角，點了點頭，接過餅幹卻沒吃。餅幹的甜香彌漫在鼻尖，他卻想起了集訓時吃的硬饅頭，想起了父親教他捏的餃子，想起了林曉給他織的那件歪歪扭扭的毛衣。
這些細碎的念想，像一根根線，纏得他心口發疼。
他掏出懷裏的鐵盒子，打開來，裏面的桃木勺、林曉的便籤紙、入伍通知書，都安安靜靜地躺着。陽光透過車窗，落在桃木勺上，映出一道淺淺的刻痕——那是小時候爺爺親手給他刻的，刻着“平安”兩個字。
石岐摩挲着那兩個字，眼眶慢慢紅了。耳機裏剛好唱到“過硬本領靠苦練，越練人越強”，他想起爺爺說過，當兵的人，要守得住家國，也要守得住自己的心。
身邊的五個人還在聊着天，武磊正在比劃軍體拳的招式，張柯說着父親講過的部隊故事，小伊安靜地聽着，偶爾笑出聲。石岐看着他們年輕的臉龐，聽着耳機裏鏗鏘又帶着溫情的旋律，心裏的不安，好像悄悄淡了幾分。
隨着火車一路顛簸，石岐和五人的關系也漸漸熟絡起來。王浩性格最活絡，見石岐一直悶悶不樂，便湊過來拍他的肩膀，把自己集訓時被教官罰蹲馬步，腿麻得站不起來的糗事講給他聽，逗得旁邊的劉陽和張柯哈哈大笑。石岐聽着聽着，嘴角也忍不住揚了起來，緊繃的肩膀慢慢放鬆。
劉陽是個實在人，見石岐的水杯空了，二話不說就擰開自己的軍用水壺遞過去：“喝我的，剛接的熱水，還溫着呢。”石岐道了謝，喝了一口，溫熱的水流過喉嚨，暖意瞬間漫到心底。
武磊和石岐一樣，都是體能考核前三的好手，兩人聊起集訓時的五公裏越野，一下子就有了共同話題。武磊說自己最後一公裏是咬着牙沖的，腿都快抽筋了，石岐點頭附和，說自己沖線時眼前都發黑，兩人越聊越投機，儼然成了惺惺相惜的對手。
張柯則捧着一本部隊常識手冊，時不時念幾句給大家聽，講到軍紀嚴明的部分，還特意加重語氣，惹得王浩打趣他“還沒入伍呢，就一副老兵模樣”。小伊話不多，卻細心地發現石岐的背包帶子鬆了，默默幫他收緊，還提醒他“背包帶子鬆了容易硌肩膀，訓練的時候更受罪”。
火車還在往前晃，帶着滿車廂的年輕心事，朝着未知的遠方駛去。
石岐閉上眼睛，把鐵盒子緊緊抱在懷裏。車廂外的風呼嘯而過，他仿佛聽見了軍營的號角聲，聽見了父親的叮囑，聽見了林曉的笑聲。
只是，這一切，都隔着一層搖晃的、模糊的霧氣。
不知晃蕩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漸漸沉了下來，火車的速度慢慢放緩，最終伴隨着一聲悠長的汽笛，穩穩停在了站台。
“全體都有！拿好行李，列隊下車！”帶隊教官的吼聲穿透車廂的嘈雜，新兵們瞬間安靜下來，手忙腳亂地拽起背包，跟着隊伍往車門涌去。
石岐把手機揣進兜裏，緊緊抱着鐵盒子，跟着王浩幾人擠下車。站台上的風比車廂裏更烈，刮得人臉頰發麻，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穿着迷彩服的身影，還有幾輛軍綠色的卡車停在不遠處，車頭的軍徽在昏黃的路燈下閃着光。
“各單位新兵，按照編制集合！”擴音喇叭裏傳來響亮的口令，石岐和王浩、劉陽他們對視一眼，默契地湊到一起，跟着人流往指定的區域走。
很快，接兵的士官就點到了他們的名字。“石岐、王浩、劉陽、武磊、張柯、伊帆！出列！”
六人齊聲應了聲“到”，齊刷刷地站成一排。士官看了眼手裏的名單，又掃了掃他們，沉聲說：“跟我走，上三號車！”
他們跟着士官往卡車那邊走，腳下的軍靴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整齊的聲響。走到卡車旁，石岐才發現，車廂兩側已經焊好了長條凳，車幫上還刷着“聽黨指揮，能打勝仗”的紅色大字，透着一股肅殺的威嚴。
“上車！”
幾人麻利地爬上卡車，找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沒過多久，車廂裏就坐滿了新兵，大家擠擠挨挨地靠着，誰都沒說話，只聽見風吹過車廂縫隙的嗚嗚聲。
等所有新兵都上了車，卡車的車廂板被“哐當”一聲扣上，瞬間暗了下來。緊接着，發動機發出一陣轟鳴，車子緩緩駛離站台，朝着夜色深處開去。
車廂裏依舊安靜，石岐能感覺到車身的顛簸，能聽見身邊戰友們淺淺的呼吸聲，還能聞到空氣中彌漫的塵土味和淡淡的迷彩服皂角香。他抬頭看向車廂板的縫隙，能看見外面一閃而過的路燈，昏黃的光映在他的臉上，忽明忽暗。
他不知道，這輛軍車會把他們帶到哪裏，只知道，從踏上卡車的這一刻起，他的軍旅生涯，才算真正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