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驅散了夜寒，卻驅不散青木鎮西南山林間彌漫的、帶着露水與腐葉氣息的溼冷。
鐵塔走在前面，他那魁梧得近乎誇張的身軀，在狹窄崎嶇的山路上卻顯得異常靈活，沉重的腳步踏在溼潤的泥土和碎石上，發出“噗噗”的悶響，每一步都穩如山嶽。那柄門板似的赤紅巨刀，被他隨意地扛在肩頭，刀身殘留的灼熱氣息與清晨的溼冷碰撞，蒸騰起縷縷微不可察的白霧。
夜寒跟在後面三步之遙。臉色依舊蒼白，但行走間氣息已逐漸平穩。他一邊運轉《歸墟引》，緩慢恢復着近乎枯竭的墟氣與精神力，一邊警惕地觀察着四周，也將部分注意力放在了前方那道寬闊的背影上。
鐵塔的出現太過巧合，援手也太過及時。僅僅因爲一份粗淺的煉體口訣？夜寒不信。此人看似粗豪，實則精明，絕非古道熱腸之輩。他主動提出同行，必有目的。
但無論如何，鐵塔暫時擊退了鬼書生，且實力強悍，與他同行，確實能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至少在抵達落雁坪之前，鬼書生及其背後的勢力，若要再動手，也得掂量一二。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穿行在晨霧彌漫的山林中。氣氛有些微妙，既非盟友，也非陌路。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翻過一道山脊，前方出現了一條相對寬闊、被踩踏出來的土路，蜿蜒通向西南方向。路面上有新鮮的車轍印和零散的腳印，顯然這條路上往來的人不少。
“從這條路往西，再走一天半，就能到落雁坪。”鐵塔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夜寒，“小子，你傷得不輕，能撐得住？”
夜寒點了點頭，聲音依舊有些沙啞：“無妨，調息片刻即可。”他確實需要時間恢復，但更不想在鐵塔面前顯得過於虛弱。
鐵塔咧了咧嘴，沒再多說，轉身繼續趕路。他的步伐稍稍放緩了一些。
兩人沿着土路前行。路上漸漸能遇到一些同樣趕早路的行商、腳夫和零星的低階修士。看到鐵塔那凶神惡煞的模樣和誇張的巨刀，路人大多遠遠避開，目光敬畏。而看到跟在後面、臉色蒼白、衣衫染血、背着古怪殘劍的夜寒時，則更多是好奇和些許同情——這少年莫不是被那煞星擄來的？
對於這些目光，鐵塔渾不在意。夜寒則低垂着眼瞼，將自身氣息收斂得更深，如同一個不起眼的影子。
又走了約莫一個時辰，日頭漸高，山霧散去。兩人在一處路邊供行人歇腳的簡陋草棚旁停下。草棚裏已有幾個行商和兩個看起來像獵戶的漢子在休息，吃着自帶的幹糧。
鐵塔大咧咧地走進去，找了個空位坐下，將巨刀“哐當”一聲靠在旁邊的木柱上，震得草棚頂簌簌落下幾縷灰塵。他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裏面是幾塊還冒着熱氣的、不知什麼妖獸的烤肉，自顧自大口啃了起來，香氣四溢。
夜寒在他對面稍遠些的位置坐下，背靠着柱子，取出自己的幹糧和水囊，默默進食。他吃得很少，大部分心神依舊沉浸在調息之中。
草棚裏的其他人，被鐵塔的氣勢所懾，說話聲都壓低了許多，時不時偷眼打量這對奇怪的組合。
就在這時，遠處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車輪滾動聲。很快，三輛由健馬拉着的、裝飾普通的黑色馬車，在一隊七八名騎着高頭大馬、身穿統一褐色勁裝、腰間佩刀的護衛簇擁下，快速駛來，停在了草棚外的路邊。
馬車停下，護衛們警惕地掃視着四周，尤其是草棚裏的衆人。爲首一個面容精悍、太陽穴高高鼓起的中年漢子，目光在鐵塔身上停留了一瞬，瞳孔微縮，隨即移開，落在了夜寒身上，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
車簾掀開，從第二輛馬車上，下來一位身穿淡青色錦袍、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年輕男子。男子面容清俊，氣質溫潤，嘴角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手中握着一把合攏的折扇。他目光掃過草棚，在鐵塔和夜寒身上略微停頓，隨即對那護衛首領微微頷首。
護衛首領會意，上前幾步，對着草棚內衆人抱拳道：“諸位，我家公子途經此地，欲在此稍作歇息，打擾之處，還請海涵。”語氣還算客氣，但身上那股淡淡的煞氣和不容置疑的味道，卻讓人不敢輕視。
草棚裏的行商獵戶連忙拱手回禮，連道不敢。
那青袍公子緩步走進草棚，目光再次落在鐵塔身上，拱手微笑道：“這位兄台氣宇軒昂，想必是位了不得的英雄人物。在下雲州‘長風鏢局’少東家，蕭長風，不知兄台如何稱呼？”
他看似隨意搭話，實則目光敏銳，顯然看出了鐵塔的不凡，有意結交，或者……試探。
鐵塔啃肉的動作沒停，只是抬起眼皮，瞥了蕭長風一眼，甕聲甕氣道：“鐵塔。”
言簡意賅，帶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粗豪。
蕭長風笑容不變，目光又轉向夜寒：“這位小兄弟，似乎身上有傷？可需在下提供一些傷藥？”
夜寒抬眼，平靜道：“多謝蕭公子好意，已無大礙。”
蕭長風點了點頭，不再多問，在護衛搬來的一個幹淨馬扎上坐下，自有下人奉上清茶點心。他舉止優雅，與這簡陋的草棚格格不入，卻又不顯倨傲，顯然教養極好。
草棚內的氣氛，因爲這一行人的到來，變得更加微妙。長風鏢局的名頭，在附近幾州也算響亮，專走貴重貨物，據說與不少修真勢力都有往來。這少東家親自押鏢（或者出行），所運送的東西，恐怕不簡單。
鐵塔依舊自顧自地吃肉，仿佛對周圍一切漠不關心。
夜寒則垂下眼瞼，精神力卻悄然感知着那三輛馬車。馬車並無特殊禁制，但用料扎實，車輪沉重，拉車的馬匹也非凡種，顯然載着重物。護衛們氣息沉穩，最低也是煉氣三層，那首領更是達到了煉氣六層，放在青木鎮也算好手。
這蕭長風，年紀輕輕，修爲竟也有煉氣五層左右，且氣息中正平和，顯然根基扎實，非散修可比。
就在這時，草棚外路上，又傳來了腳步聲。
這次來的，是三個人。兩男一女，皆是風塵仆仆，穿着普通的粗布勁裝，腰間掛着武器，看起來像是普通的冒險者或散修。但夜寒的目光，在掃過其中一人時，瞳孔卻是微微一縮。
那是一個身形略顯佝僂、臉色蠟黃、留着兩撇鼠須的中年漢子。他低着頭，跟在另外兩人身後，看起來毫不起眼。但夜寒的精神力，卻敏銳地捕捉到，此人身上，有一股極其微弱的、卻讓他感到熟悉的陰冷氣息——與鬼書生，以及那日刺殺他的殺手身上散發的氣息，有幾分相似！雖然極其隱晦，且被刻意用某種藥物或功法掩蓋，但瞞不過感知敏銳且接觸過墟氣的夜寒！
鬼書生的人？還是屬於同一勢力的其他成員？
那三人走進草棚，看到裏面這麼多人，尤其是鐵塔和長風鏢局的一行人，似乎也愣了一下。隨即，他們找了個遠離衆人的角落坐下，默默取出幹糧水囊，低聲交談，目光卻時不時地瞟向鐵塔和夜寒，尤其是在夜寒身上停留的時間更長。
夜寒心中警鈴微作。對方顯然是沖着他來的！難道鬼書生的動作這麼快？還是說，這三人本就是一直在暗中追蹤他的尾巴？
鐵塔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啃肉的動作慢了一拍，眼角餘光掃了那三人一眼，鼻子裏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
蕭長風品着茶，目光在草棚內衆人身上流轉，嘴角那絲笑意似乎深了一些，但並未多言。
草棚內，三方人馬，各懷心思，氣氛一時間凝重起來。只有那幾個行商獵戶，感覺到不對勁，匆匆吃完幹糧，付了錢，趕緊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夜寒迅速判斷着形勢。對方三人，修爲都不弱，爲首那個絡腮胡大漢，煉氣五層，另一年輕男子煉氣四層，那個鼠須漢子也是煉氣四層。若是平時，他全盛狀態下，或許還能周旋，但現在重傷未愈，墟氣枯竭，正面沖突，凶多吉少。
鐵塔態度不明。蕭長風更是一團迷霧。
必須想辦法破局。
他不動聲色地將手縮回袖中，指尖悄悄扣住了兩枚昨夜準備的、混合了微量驅獸粉和麻痹草藥粉末的小石子。同時，精神力悄然溝通胸口墟鑰，嚐試引動其中一絲最微弱的清涼氣息，試圖激活墨鋒劍中那新補部分的一絲聯系。
就在這時，那絡腮胡大漢忽然站起身，朝着鐵塔和夜寒的方向走了過來。他臉上堆起看似憨厚的笑容，抱拳道：“這位鐵塔兄弟，還有這位小兄弟，看兩位也是去落雁坪方向？這荒山野嶺的，不如結個伴，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他說話時，目光卻更多地落在夜寒身上，尤其是他背着的墨鋒劍。
鐵塔將最後一塊肉塞進嘴裏，拍了拍手，斜眼看着絡腮胡大漢，粗聲道：“照應？老子看你們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吧？”
絡腮胡大漢臉色一僵，笑容有些掛不住：“鐵塔兄弟說笑了，我等只是……”
“只是什麼？”鐵塔打斷他，霍然站起，高大的身軀投下一片陰影，一股凶悍的氣息毫不掩飾地釋放出來，“老子最煩你們這些藏頭露尾、鬼鬼祟祟的家夥！想打這小子的主意？先問問老子的刀答不答應！”
話音未落，他肩頭那柄赤紅巨刀已“嗆啷”一聲彈起，被他握在手中，灼熱的氣息轟然爆發，草棚內的溫度都瞬間升高了幾分！
絡腮胡大漢臉色大變，連連後退，他身後的年輕男子和鼠須漢子也立刻起身，手按在了武器上，眼神驚怒。
蕭長風依舊坐在馬扎上，慢條斯理地品着茶，仿佛眼前劍拔弩張的場面與他無關，只是眼中閃過一絲饒有興致的光芒。
夜寒也站了起來，手握住了墨鋒劍的劍柄，雖然氣息虛弱，但眼神冰冷，毫無懼色。
“鐵塔！你別欺人太甚！”絡腮胡大漢厲聲道，“我們‘黑煞三雄’也不是好惹的！這小子是我們先盯上的獵物，你非要橫插一手？！”
黑煞三雄？沒聽過，多半是自吹自擂的匪號。但對方直接挑明目標是他，顯然是撕破了臉皮。
“獵物？”鐵塔咧嘴一笑，笑容卻充滿猙獰，“在老子眼裏，你們才是獵物！滾！再不滾，老子把你們三個都劈了當柴燒！”
他身上煉氣七層的強悍靈壓毫無保留地碾壓過去，配合那柄凶威赫赫的赤紅巨刀，氣勢逼人。
絡腮胡大漢三人臉色鐵青，互相對視一眼，眼中都有退意。他們雖然不弱，但面對明顯更強、且戰鬥風格凶悍的鐵塔，勝算不大。更何況，旁邊還有個深淺不明的蕭長風一行。
“好！鐵塔，今日之事，我們記下了！”絡腮胡大漢咬牙撂下一句狠話，狠狠瞪了夜寒一眼，揮手帶着兩個同伴，轉身快步離開了草棚，很快消失在土路另一端的山林中。
鐵塔看着他們消失的方向，冷哼一聲，收起巨刀，重新坐下，仿佛剛才只是趕走了幾只蒼蠅。
草棚內重歸平靜，但氣氛卻更加微妙。
蕭長風放下茶杯，撫掌輕笑道：“鐵塔兄果然快人快語，豪氣幹雲。佩服，佩服。”
鐵塔瞥了他一眼，沒接話。
夜寒對鐵塔拱了拱手：“多謝。”這一次的感謝，比之前多了幾分真心。無論鐵塔出於何種目的，他剛才確實替自己擋下了一波明顯的威脅。
鐵塔擺擺手，甕聲道：“少來這套。老子只是看不慣那些陰溝裏的老鼠。不過，小子，你惹的麻煩看來不小啊。‘黑煞三雄’？哼，不過是幾條雜魚，背後肯定還有人。到了落雁坪，自己小心點。”
夜寒點了點頭，重新坐下。他自然知道麻煩不會就此結束。鬼書生，或者其背後的勢力，絕不會輕易放過他。
“鐵塔兄，夜寒小兄弟。”蕭長風忽然開口，笑容溫和，“看兩位也是去落雁坪參加易寶大會？正巧在下也要護送一批貨物前往。此去一路，恐怕不太平。方才那幾人，或許只是前哨。不如……我們同行一程？互相也好有個照應。”
他目光清澈，語氣誠懇，仿佛真的只是出於好意。
鐵塔皺了皺眉，看向夜寒。
夜寒心中念頭急轉。與長風鏢局同行，固然能借助對方的力量和名頭，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騷擾。但同時也意味着將自己置於對方的觀察甚至掌控之下。蕭長風此人，看似溫文爾雅，實則心思深沉，目的難測。
不過，以他現在的狀態，單獨與鐵塔同行，雖然暫時安全，但鐵塔本身也是個不穩定因素。若加上長風鏢局，三方制衡，或許反而更安全一些？而且，蕭長風似乎對鐵塔和自己都有些興趣，暫時應該不會有什麼不利舉動。
“蕭公子盛情，卻之不恭。”夜寒最終點了點頭，“只是我等傷勢未愈，恐拖累公子行程。”
“無妨。”蕭長風笑道，“我們此行也不急於趕路，正好可以慢行，讓小兄弟好生調養。”說着，他吩咐手下，“去，將我那輛備用馬車收拾一下，請夜寒小兄弟上車休息。鐵塔兄若不嫌棄，可騎馬同行。”
鐵塔看了看夜寒蒼白的臉色，哼了一聲：“行，老子就蹭你們一段路。”
很快，一輛較爲寬敞舒適的馬車被整理出來。夜寒沒有推辭，在鐵塔和蕭長風手下的注視下，登上了馬車。
馬車內布置簡潔，但桌椅床鋪齊全，鋪着柔軟的墊子，比外面風餐露宿強了太多。夜寒盤膝坐在鋪上，終於能真正靜下心來，全力調息恢復。
車隊再次啓程。鐵塔騎上了一匹蕭長風提供的健馬，扛着巨刀，跟在夜寒的馬車旁。蕭長風則回到了自己的馬車內。
車輪轆轆，馬蹄嘚嘚，沿着土路，向着落雁坪方向，緩緩而行。
馬車內，夜寒服下丹藥，手握靈石，全力運轉《歸墟引》。墟鑰微光在胸口亮起，幫助他更高效地吸收能量，修復着體內的暗傷和精神上的疲憊。墨鋒劍橫於膝上，劍身那灰黑色的細線，在幽暗的車廂內，偶爾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共鳴光芒。
他知道，暫時的安全，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鬼書生，黑煞三雄背後的勢力，神秘的古墟殘片，以及身邊這兩個心思各異的“同伴”……前路依舊布滿荊棘。
但他必須盡快恢復，變得更強。
落雁坪，易寶大會，那裏或許有他需要的資源，也或許是下一個漩渦的中心。
他閉上雙眼，心神徹底沉入修煉之中。
車外，山林倒退，陽光透過車窗縫隙，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
車輪，碾過泥土與碎石，也碾向那未知的、危機與機遇並存的遠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