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邀請來得毫無征兆,像深秋最後一場雨後的意外晴空。

周五放學時,陸星辰沒有像往常一樣問“今天數學哪裏需要鞏固”,而是將一張對折的淡藍色便籤紙推到初夏面前。紙張邊緣印着海浪的暗紋,觸感細膩。

初夏疑惑地展開。上面是他飛揚的字跡:

“奶奶問,這周末要不要來海邊看看?她說想見見你。如果你願意,明天早上八點,校門口見。陸星辰。”

沒有問號,卻處處是詢問的語氣。初夏盯着那行字,指尖傳來海浪紋路微微凹凸的觸感。海邊?奶奶?想見她?

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又緩緩舒張,涌起一股混雜着驚訝、不安和一絲隱秘期待的暖流。自從醫院那晚之後,她和陸星辰之間仿佛多了一層看不見的薄膜。她依然感激他,依然每天接受他的數學輔導,依然在藝術節劇本的修改上與他密切合作,但她開始有意無意地保持一種禮貌的距離——不再主動分享花店的瑣事,不再問他家裏打來的那些電話,也絕口不提醫藥費和那張借條。

陸星辰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變化,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將補習時間控制得更精確,討論劇本時更專注於技術細節。兩人之間那種曾因共同創作而滋生的、微妙的默契和親近,被一種新的、小心翼翼的客套所取代。

現在,這張便籤紙像一顆石子,投進了這片刻意維持平靜的湖面。

“你奶奶……爲什麼要見我?”初夏抬起頭,聲音有些幹澀。

陸星辰正在整理書包,動作頓了頓:“她看了我們藝術節劇本的初稿。她說……”他嘴角浮起一個很淺的、帶着暖意的弧度,“寫那個小提琴手獨白的孩子,心思一定很細膩,想認識一下。”

初夏愣住了。劇本?奶奶看了劇本?她從未想過自己寫的東西會傳到陸星辰家人那裏。

“我……”她張了張嘴,“這周末我媽可能還需要人照顧……”

“我問過阿姨了。”陸星辰打斷她,語氣平靜,“昨天放學我去花店買花,順便問了阿姨的身體。她說恢復得很好,周末店裏不忙,她正好想休息兩天。”

原來他早就計劃好了。甚至已經征得了母親的同意。初夏感到一陣輕微的氣惱,卻又被一種更深的、無法忽視的悸動所覆蓋。他考慮得如此周全,讓她連一個合理的推拒借口都找不到。

“只是去海邊走走,吃頓飯,當天來回。”陸星辰補充道,目光落在她臉上,那雙淺褐色的眼睛在夕陽下顯得格外清澈,“奶奶一個人住,很喜歡有年輕人去做客。如果你覺得不方便……”

“沒有。”初夏下意識地否認,然後才意識到自己答應了。她抿了抿唇,“……需要帶什麼嗎?”

“帶上你自己就行。”陸星辰背起書包,那個淺淺的梨渦又出現了,“明天見。”

他轉身走出教室,留下初夏獨自握着那張帶着海浪紋路的便籤紙,指尖微微發燙。

回到家,初夏和母親說了這件事。林母正在給一束香水百合剪枝,聞言停下動作,沉默了片刻。

“去吧。”她最終說,聲音很溫和,“散散心也好。那孩子……他奶奶人怎麼樣?”

“我沒見過。”初夏低聲說,“但星辰說,她看了我寫的劇本。”

林母“嗯”了一聲,繼續手裏的活計。過了一會兒,她才像是不經意地問:“醫藥費……你跟他說了什麼時候還嗎?”

“說了下個月。”初夏的聲音更低了,“媽,我會盡快……”

“不急。”林母打斷她,將修剪好的百合插進玻璃瓶,“媽不是催你。只是……初夏,去人家家裏做客,要有分寸。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看的別看。咱們是去感謝人家幫忙,不是去攀附什麼,明白嗎?”

母親的話像一盆溫水,澆滅了初夏心裏那點因邀請而升起的、模糊的雀躍。她點點頭:“我知道。”

那天晚上,初夏翻來覆去睡不着。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條蒼白的光帶。她想起醫院那晚陸星辰冰冷的語氣,想起那張三千五百塊的借條,想起母親眼底的憂慮。可她也想起他沖進雨夜花店時渾身溼透的樣子,想起他在救護車上冷靜的指令,想起他說“都會好起來的”時,眼中映着的病房燈光。

兩個截然不同的陸星辰在她腦海裏交替出現。哪個才是真實的?或者說,哪個才是完整的?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當那張海浪紋路的便籤紙遞到面前時,她心裏除了不安,還有一種壓不下去的、想要靠近、想要了解的渴望。

周六的早晨,天空是那種被雨水洗刷過後的、明淨的湛藍。風裏帶着海邊城市特有的、微鹹的溼潤氣息。

初夏在校門口等了幾分鍾,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緩緩停在她面前。車窗降下,陸星辰坐在副駕駛,朝她點了點頭:“上車吧。”

開車的是個看起來五十歲左右、穿着整潔襯衫的男人,面容和善,對初夏微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初夏拘謹地坐進後座,懷裏抱着一個小紙袋——裏面是她昨晚熬夜烤的一小盒蔓越莓餅幹,算是給奶奶的見面禮。

車子平穩地駛出市區,上了沿海公路。窗外,城市的輪廓漸漸後退,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防風林和偶爾閃過的、波光粼粼的海面。陽光很好,海天交界處一片耀眼的銀白。

陸星辰沒有多說話,只是偶爾指一下窗外的某個景致,說一句“那是新建的觀景台”或者“那片灘塗秋天有很多候鳥”。他的語氣很放鬆,和在學校時那種帶着距離感的從容不同,更像是一種回到熟悉環境後的自然舒展。

大約一個小時後,車子拐下主路,駛入一條安靜的、兩側種滿高大棕櫚樹的私家道路。路的盡頭,是一棟並不算特別豪華、但設計得頗有韻味的白色兩層小樓,有着傾斜的屋頂和寬闊的露台,面向大海的一整面都是落地玻璃窗。樓前的小花園裏,種滿了各種耐鹽鹼的植物和色彩斑斕的時令花卉。

車剛停穩,小樓的門就開了。一位頭發銀白、身材清瘦、穿着素雅棉麻長裙的老婦人走了出來。她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意,眼神明亮,步伐穩健,完全看不出已經年過七旬。

“奶奶。”陸星辰下車,快步走過去,很自然地接過老人手裏拿着的披肩,“說了不用出來等。”

“我樂意。”奶奶拍了拍孫子的手臂,目光隨即落在剛從車上下來的初夏身上,笑容加深,“這就是初夏吧?路上累不累?快進來。”

她的聲音柔和,帶着一點南方口音的婉轉,眼神裏沒有審視,只有純粹的好奇和歡迎。初夏心裏那點緊繃的弦,稍稍鬆了一些。她走上前,微微躬身:“奶奶好。打擾您了。這是我做的一點小點心,不成敬意。”她遞上那個小紙袋。

“哎喲,還帶什麼東西。”奶奶接過紙袋,打開看了一眼,眼睛彎了起來,“蔓越莓餅幹?我最喜歡了!快進來,外面風大。”

小樓內部的布置簡潔而舒適,以米白和原木色爲主,到處擺滿了書和植物。最大的一面牆上掛着一幅巨大的抽象油畫,色彩濃鬱奔放,筆觸大膽,與室內寧靜的氛圍形成奇妙的對比。

“那是星辰媽媽年輕時的作品。”奶奶注意到初夏的目光,微笑着說,“這房子是我和老伴早年置下的,後來他們忙,就我一個老太婆住。星辰小時候,一到寒暑假就愛往這兒跑。”

初夏看向陸星辰,他正從廚房端出兩杯熱茶,聞言嘴角彎了彎,沒說話。但初夏能感覺到,在這個空間裏,他整個人都是放鬆的,眉宇間那種偶爾會流露出的、與年齡不符的疏離和緊繃,此刻消失無蹤。

奶奶很健談,拉着初夏坐在面朝大海的落地窗前的沙發上,問她的學習,問花店的生意,問劇本創作的靈感。她的問題不讓人感到冒犯,更像是一種真誠的、平等的交流。初夏起初還有些拘謹,但慢慢地,在老人溫和的注視和陸星辰偶爾的補充下,她也放鬆下來,甚至說起了母親生病那晚自己的慌亂。

“星辰做得對。”奶奶聽完,點點頭,看向孫子的眼神裏滿是慈愛和驕傲,“遇事冷靜,能擔責任,這才是男孩子該有的樣子。”她又轉向初夏,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也做得很好,臨危不亂,孝順懂事。你媽媽有福氣。”

簡單的幾句話,卻讓初夏心裏涌起一股暖流。在醫院那晚之後,她第一次感覺到,那場災難帶來的不全是負擔和債務,還有被人理解和肯定的溫暖。

午飯是奶奶親自下廚做的,很簡單的家常菜:清蒸海魚、蒜蓉青菜、蛤蜊豆腐湯。味道清淡鮮美。吃飯時,奶奶說起陸星辰小時候的趣事:如何在沙灘上挖螃蟹挖到天黑不肯回家,如何第一次學遊泳嗆了水卻倔強地不肯上岸,如何用撿來的貝殼和舊木板,在院子角落給自己搭了一個“秘密基地”。

陸星辰有些無奈地聽着,偶爾反駁一句“奶奶您又誇張了”,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初夏安靜地吃着飯,聽着那些她從未想象過的、屬於陸星辰的童年片段。那些畫面裏的男孩,不是成績優異的學霸,不是備受矚目的校隊主力,只是一個在海邊自由奔跑、會因爲搭了一個粗糙的小棚子而得意洋洋的普通孩子。

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離那個真實的陸星辰,近了一點點。

午飯後,奶奶要午休。陸星辰對初夏說:“帶你去個地方。”

他們從後門出去,穿過一片小小的、略顯荒蕪的後院,沿着一條被雜草半掩的碎石小徑,走向屋後那片礁石林立的海灘。深秋的海風已經有些凜冽,吹得人衣袂翻飛。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濺起雪白的泡沫,發出空洞而持續的轟鳴。

陸星辰走在她前面,腳步輕快熟悉。他走到一片巨大的、向海面微微傾斜的礁石前,彎下腰,撥開垂掛下來的幾叢耐鹽植物,露出一個不起眼的、大約半人高的洞口。

“小心頭。”他說着,率先鑽了進去。

初夏猶豫了一下,也跟着彎腰鑽入。

洞內比想象中寬敞,大概有四五平米,高度也足夠一個成年人站直。最令人驚訝的是,洞口雖小,裏面卻並不昏暗——頂部有一道天然的裂縫,天光從那道縫隙裏漏下來,像一道傾斜的光柱,正好照在洞中央一塊平坦的岩石上。

而那塊岩石,以及洞壁凹進去的幾個天然石龕裏,堆滿了東西。

舊書,很多舊書,封面褪色,紙張泛黃。有《海底兩萬裏》、《魯濱遜漂流記》這種冒險小說,也有《DK海洋大百科》、《星空圖譜》這類科普圖冊,甚至還有一些初高中的理科教材。除了書,還有各種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貝殼和鵝卵石,幾個生鏽的鐵皮罐頭盒(裏面居然還插着早已幹枯的野花),一塊用防水布仔細包裹着的、看起來像是望遠鏡的舊物,以及幾個用木頭和繩子簡單捆扎成的、看不出用途的模型。

這是一個孩子的寶藏庫,被時光遺忘在這裏,卻保存完好。

初夏怔怔地站在洞口的光暈裏,看着這一切。海風從洞口灌進來,帶着鹹腥的氣息,也翻動着那些舊書脆弱的書頁,發出譁啦啦的輕響。

“這是我小時候搭的。”陸星辰的聲音在略顯空曠的洞穴裏響起,帶着一點回音,“說是‘秘密基地’,其實就是個躲清靜的地方。爸媽忙,保姆只管做飯打掃,沒人管我。我就把這兒當據點,看書,發呆,搭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走到那塊平坦的岩石旁坐下,隨手拿起一本《星空圖譜》,翻了翻。天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給他側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銀邊。

初夏慢慢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保持着一點距離。她拿起一個鐵皮罐頭盒,裏面幹枯的野花還保持着最後的形態,是海邊常見的、不起眼的紫色小野菊。

“你經常一個人來這裏?”她輕聲問。

“嗯。”陸星辰合上書,目光投向洞口外那片波光粼粼的海面,“尤其是他們吵架的時候。”

“他們?”

“我爸媽。”他的語氣很平淡,像在說別人的事,“其實也沒什麼好吵的,無非是理念不合,一個覺得對方不顧家,一個覺得對方不支持自己事業。但每次吵,家裏就跟冰窖一樣。我就跑出來,躲到這裏。聽着海浪聲,會覺得……也沒那麼難受。”

他的話像一把小小的鑰匙,輕輕打開了那扇初夏一直隱約窺見、卻從未真正進入的門。門後不是她想象的、屬於富裕家庭的完美圖景,而是一個空曠、冰冷、充滿了無聲對峙和疏離的世界。那個在運動會上光芒四射、在課堂上對答如流、在處理危機時冷靜可靠的陸星辰,原來內心深處,藏着這樣一個需要躲進礁石洞才能獲得寧靜的孤獨小孩。

“奶奶知道這裏嗎?”她問。

“知道。”陸星辰笑了笑,那個梨渦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有點模糊,“但她從不拆穿我,只會在我該吃飯的時候,站在後門喊一嗓子。她知道我需要這個地方。”

初夏心裏那點因母親提醒而築起的防線,在這一刻悄然鬆動。她看着他被天光照亮的側臉,看着他撫過舊書封面的、修長的手指,忽然很想問:那你現在,還需要這裏嗎?還需要躲嗎?

但她沒有問出口。有些問題,答案或許就在這滿洞的舊物和寂靜的海浪聲裏。

“這本書,”陸星辰拿起另一本更舊的書,封面是手繪的帆船,“是我爺爺留下的。他是個海員,去過很多地方。我爸小時候,他經常不在家。後來我爸做生意,也經常不在家。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家的男人,好像都留不住。”

他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種近乎自嘲的平靜。初夏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刺了一下。

“不會的。”她脫口而出,聲音比想象中堅定,“你不一樣。”

陸星辰轉過頭看她。天光從她身後照過來,她的輪廓有些模糊,但那雙眼睛在昏暗裏卻異常明亮,像落進了星子。

“哪裏不一樣?”他問,聲音低沉。

初夏被他看得有些心慌,移開視線,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罐頭盒粗糙的邊緣:“你……你會陪同學去醫院,會幫同桌補課,會照顧奶奶,會……會在別人需要的時候出現。”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你不會像他們一樣,只留下紙條和背影。”

話音落下,洞裏陷入一片寂靜。只有海浪永不停歇的拍擊聲,從洞口傳來,像是遙遠而巨大的心跳。

陸星辰很久沒有說話。他只是看着她,目光深沉,像要把此刻的她刻進眼底。然後,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拿起了她手邊那個裝着幹枯野花的罐頭盒。

“這些花,”他說,指尖輕輕碰了碰那些脆弱的枯瓣,“是我有一次躲在這裏,發高燒,燒得迷迷糊糊。奶奶找到我,把我背回去。第二天我好了,她又帶我來這裏,指着這些花說,‘星辰你看,這麼不起眼的花,長在石頭縫裏,沒人澆水,靠海風裏的那點水汽也能活下來,還能開花。’”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她,嘴角慢慢揚起一個很淺、卻很真實的笑容。

“林初夏,”他說,“你有點像這些花。”

初夏的心髒在那一瞬間,停止了跳動。隨即,更猛烈地撞擊着胸腔。臉頰無可控制地燒了起來,幸好洞內昏暗,看不真切。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低下頭,假裝在研究另一個貝殼的紋路。但心裏那片荒蕪了許久的地方,仿佛有溫熱的泉水流過,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無聲息地、堅定地破土而出。

黃昏時分,他們回到小樓。奶奶已經醒了,正在廚房忙碌。看見他們回來,笑眯眯地說:“晚上我們吃簡單的,烤紅薯,玉米,還有下午燉的雞湯。就在後院生堆小火,看着海,怎麼樣?”

這個提議充滿了童趣,初夏立刻點頭。陸星辰熟練地去柴房搬來一些幹燥的枯枝和木塊,在後院避風的一塊平地上搭起一個小小的篝火堆。奶奶拿來紅薯和玉米,用錫紙包好,埋在火堆邊緣的灰燼裏。

天色漸漸暗下來,深藍從海平面升起,慢慢吞噬了天際最後一抹橙紅。奶奶點燃了篝火,橘紅色的火焰跳躍起來,驅散了傍晚的寒意,在三人臉上投下溫暖晃動的光影。

紅薯和玉米的香氣慢慢飄散出來,混合着海風的鹹味和柴火燃燒的焦香。奶奶用長樹枝撥弄着火堆,開始講她和爺爺年輕時的故事:如何在動蕩的年代相遇,如何靠着微薄的薪水在海邊置下這處小小的房產,如何看着潮起潮落、兒女長大、老伴先走。

她的語調平靜而溫柔,沒有太多煽情,卻自有一種歷經歲月後的通透和力量。初夏抱着膝蓋,安靜地聽着,看着火光在奶奶銀白的發絲上跳躍。陸星辰坐在她旁邊,偶爾往火堆裏添一根柴,火光映亮他沉靜的側臉。

這一刻,世界仿佛縮小到這個溫暖的火堆旁,只有海浪聲、柴火噼啪聲和老人平緩的敘述。沒有學業的壓力,沒有家庭的隔閡,沒有那些若隱若現的流言和差距。只有此刻的安寧,和身旁這個人真實而平靜的存在。

紅薯烤好了,外皮焦黑,掰開裏面是金黃流蜜的瓤,燙得人直吹氣。玉米也熟了,顆粒飽滿香甜。奶奶還盛出了溫在爐子上的雞湯,一人一碗。簡單的食物,在寒冷的海邊夜晚和跳躍的篝火旁,卻成了無上的美味。

吃飽喝足,奶奶年紀大了,有些乏,先回屋休息了。後院只剩下初夏和陸星辰,還有一堆漸漸變小、卻依然溫暖的篝火。

海上的夜空徹底黑透,沒有城市光污染的遮蔽,星星一顆接一顆地亮了起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最後匯成一條橫跨天際的、璀璨朦朧的銀河。海浪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更加清晰,溫柔地拍打着沙灘,像永恒的呼吸。

陸星辰往火堆裏添了最後一根粗柴,火焰又旺了一些。他抱着膝蓋,望着海面上碎鑽般搖曳的星輝倒影,忽然開口:

“有時候我覺得,遇見你之前,我的人生像一部黑白默片。”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要被海浪聲蓋過。初夏轉過頭看他。火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他的眼神望向遙遠的星空,深邃而專注。

“一切都按部就班,清晰,明確,但……沒有顏色,沒有聲音。”他繼續說着,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着大海傾訴,“我知道該怎麼取得好成績,怎麼在球場上得分,怎麼在別人面前表現得體。我知道別人期待我成爲什麼樣的人,我也一直努力朝着那個方向走。但好像……從來沒有問過自己,我到底想看到什麼樣的顏色,想聽到什麼樣的聲音。”

初夏的心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她屏住呼吸,聽着他說出這些她從未聽過的、來自內心深處的話語。

“直到你出現。”陸星辰收回目光,轉向她。篝火在他淺褐色的瞳孔裏跳動,像兩簇小小的、溫暖的火焰,“你讓我看到,原來有人會爲了一道數學題煩惱一晚上,會因爲一句詩開心一整天,會在深夜的醫院緊握着母親的手一遍遍說‘堅持住’,會把自己關在世界的痛苦和美好寫進劇本裏……這些顏色,這些聲音,我以前的世界裏沒有。”

他的話語像夜晚的海風,輕輕包裹住她。初夏感覺到眼眶有些發熱,她用力眨了眨眼。

“所以,”陸星辰看着她,火光在他臉上跳躍,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認真和……脆弱?“林初夏,你會一直在我這部片子裏嗎?”

問題很輕,落在初夏心上,卻重如千鈞。海浪聲,風聲,柴火噼啪聲,此刻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他凝視的目光,和那個懸在空氣中的、沒有答案的問句。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心跳如鼓,撞得耳膜嗡嗡作響。她想起母親憂慮的眼神,想起那張三千五百塊的借條,想起蘇晴站在主席台上的畫面,也想起他沖進雨夜的樣子,想起他修改劇本時的專注,想起這個礁石洞裏堆積的舊日時光。

就在她幾乎要被那雙眼睛裏的火焰灼傷、想要不管不顧地說出什麼的時候——

陸星辰口袋裏的手機,尖銳地震動起來。

不是普通的來電震動,是一種持續的、急促的嗡嗡聲,在寂靜的海邊夜晚顯得格外刺耳,瞬間撕裂了剛才那層幾乎要凝固的、曖昧而脆弱的氛圍。

陸星辰臉上的柔和和脆弱瞬間消失,眉頭蹙起,眼神重新變得冷硬。他掏出手機,瞥了一眼屏幕,臉色明顯沉了下去。是那個沒有存名字的號碼,但這次不是短信,是視頻通話的請求。

他手指懸在屏幕上方,猶豫了幾秒。震動聲固執地響着,像一種不容忽視的催促。

“接吧。”初夏輕聲說,移開了目光,看向漸漸暗下去的篝火,“可能……有急事。”

陸星辰看了她一眼,眼神復雜。然後他站起身,走到離火堆稍遠一些的陰影裏,背對着她,接通了視頻。

初夏聽不清具體內容,只能聽到陸星辰壓抑着怒氣、卻又不得不壓低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我在奶奶家……我說了周末過來……這是我的自由……不需要您安排……我不回去……隨您怎麼跟張叔叔解釋……我的未來我自己……”

聲音時高時低,最終變成一種冰冷的、帶着嘲諷意味的簡短應答。然後,通話被猛地掐斷。

陸星辰站在原地,背對着她,肩膀微微起伏,握着手機的手指關節因爲用力而泛白。月光和遠處篝火的餘光勾勒出他緊繃的背影,像一張拉滿的弓。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轉過身,走回火堆旁。臉上的表情已經恢復了平靜,但眼底殘留着一絲未散的陰霾和疲憊。

“抱歉。”他低聲說,重新坐下,往即將熄滅的火堆裏扔了一根細枝,濺起幾點火星。

“沒事。”初夏搖搖頭。她沒有問是誰,沒有問說了什麼。有些答案,她或許已經猜到,而有些鴻溝,不是此刻的她能夠觸碰,甚至不是此刻的他能夠跨越的。

沉默再次降臨,但剛才那種心照不宣的暖意和靠近感,已經被那通電話帶來的冷風吹散了。篝火越來越弱,最後只剩下一點暗紅色的餘燼,在海風中明明滅滅。

“很晚了。”陸星辰看着徹底暗下去的火堆,站起身,“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回程的車裏,兩人都沒有說話。窗外是飛馳而過的、沉入睡眠的郊野和零星燈火。初夏靠在車窗上,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和窗外陸星辰同樣沉默的側臉輪廓重疊在一起。

今天發生的一切像一場夢。溫暖的奶奶,堆滿舊時光的礁石洞,星空下的篝火,還有那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但最後那通冰冷的視頻通話,像一根針,刺破了夢的泡泡,讓她跌回現實。

車子在校門口停下。初夏下車,陸星辰也跟了下來。

“今天……”初夏轉身面對他,想說謝謝,想說很開心,但話到嘴邊,卻覺得蒼白無力。

“下周藝術節第一次聯排。”陸星辰先開口,聲音恢復了平時的冷靜,“劇本最後那場戲,燈光設計我有了新想法,周一我們再對一下。”

“好。”初夏點頭。

“還有,”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臉上,在路燈下顯得格外清晰,“分科後的新班級名單下周公布。不管我們在不在一個班,”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說,“我想和你考去同一座城市。”

這句話,比篝火旁那個問題更具體,更像一個承諾。但初夏卻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過的、不確定的陰影。那陰影來自那通越洋電話,來自他口中那個“安排”,來自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她尚未完全看清卻已能感受到的巨大渦流。

她點點頭,努力揚起一個微笑:“嗯。”

陸星辰看了她幾秒,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揮了揮手:“路上小心。周一見。”

“周一見。”

初夏轉身,走向花店亮着的那盞燈。她沒有回頭,但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背上,直到她推開花店的門,消失在暖黃色的燈光裏。

門關上,將深秋夜晚的寒意和海風的氣息隔絕在外。母親已經睡了,店裏一片安靜,只有鮮花的暗香浮動。

初夏走到櫃台後面,拿出那個裝着借條和醫藥費單據的牛皮紙袋。她打開,看着上面自己稚嫩卻認真的字跡,還有那個沉甸甸的數字。

然後,她抬起頭,看向窗外。街道空無一人,路燈在潮溼的地面上投下昏黃的光暈。陸星辰的車已經離開了。

但星空還在。穿過城市稀薄的光霧,依然能看到幾顆最亮的星,固執地閃爍着微光。

她想起他說的“黑白默片”,想起他問“你會一直在我這部片子裏嗎”,想起他說“我想和你考去同一座城市”。

也想起母親說的“那道溝”,想起那通視頻電話裏他冰冷的聲音,想起他眼中那片不確定的陰影。

未來像眼前這片被城市燈火暈染的夜空,模糊,混沌,卻又隱隱閃爍着幾點微光,指引着某個尚未可知的方向。

【第十章完,第一卷《初見時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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