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傑昏迷的第四天下午,工作站來了位不速之客。
那時,二狗正對着電腦屏幕上一堆周玄通關聯公司的復雜股權結構圖揉着太陽穴,陳九在院子裏比劃着一套據說能“活動筋骨、引動陽氣”的古導引術,楚瑤和沈清辭在分揀新到的藥材,王素素靠着老槐樹閉目養神,臉色依舊有些蒼白。
一陣撲棱棱的翅膀聲和含糊不清的人語打破了院中的寧靜。
“倒黴……真倒黴……水逆……破財……”
衆人抬頭,只見一只羽毛凌亂、顏色黯淡的綠頰鸚鵡,跌跌撞撞地落在院子晾曬草藥竹匾的邊緣。它體型不大,眼神卻不像尋常鳥兒那樣懵懂,反而透着一種極其人性化的、混合着懊惱與疲憊的神色。最奇特的是它頭頂有一小撮羽毛是暗金色的,形狀隱約像個古老的符文。
鸚鵡站穩後,竟然像人一樣嘆了口氣,用字正腔圓、卻帶着點古怪腔調的聲音清晰地說道:“流年不利,犯太歲,東南方忌動土,宜靜守。” 說完,它自顧自地低頭,用喙整理起那撮暗金色的羽毛,對院子裏幾個大活人視若無睹。
所有人都愣住了。會說話的鸚鵡不稀奇,可能說出“流年不利、犯太歲”這種專業術語,還帶着一副“老夫掐指一算”神情的鸚鵡,就太詭異了。
“這鳥……”陳九停下動作,好奇地湊近。
鸚鵡猛地抬頭,綠豆小眼斜睨着陳九,聲音帶着點不屑:“看什麼看?印堂發暗,眼神渙散,昨晚子時是不是又熬夜打遊戲了?肝火旺,腎水虧,年輕人,要節制。” 腔調老氣橫秋。
陳九被噎得張大了嘴。
楚瑤眼睛一亮,輕輕上前,柔聲道:“小家夥,你從哪兒來?是不是迷路了?” 她試着伸出手指。
鸚鵡歪頭看了看楚瑤,眼神似乎柔和了一點點,但語氣依舊不客氣:“小家夥?哼,老夫……呃,我見過的風水局比你吃過的米都多。迷路?笑話!我是……戰略性轉移!” 它說到“戰略性轉移”時,氣勢明顯弱了下去,眼神還心虛地瞟了瞟院門方向,似乎怕什麼人追來。
二狗和林默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異。這鸚鵡不僅通人言,懂風水術語,還似乎……很有故事。
“你剛才說‘水逆’、‘破財’?” 林默推了推眼鏡,理性分析,“據我所知,鸚鵡學舌需要反復聽到相同語句。誰會在你面前經常說這些?”
鸚鵡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扭過頭去,用翅膀遮住臉,嘟囔道:“要你管……投資失敗,合夥人卷款跑路,流落街頭……鳥生艱難……” 這話聽起來像抱怨,但配上它那生動的神態,莫名讓人覺得它真的經歷過這些。
王素素不知何時睜開了眼,銀灰色的眸子靜靜凝視着鸚鵡。她的眉頭微微蹙起,低聲道:“它身上……有很淡很淡的‘輪回印’的氣息,還有一絲被強行遮蔽的靈光。這不是普通的鸚鵡,它的魂魄……很不一般。”
仿佛被說中了心事,鸚鵡猛地放下翅膀,警惕地看着王素素:“你……你看得出來?嘖,通幽眼……麻煩。” 它撲騰了一下翅膀,似乎想飛走,但又看了看院子裏溫暖的陽光、幹淨的竹匾,以及楚瑤手裏拿着的、散發着清香的草藥,猶豫了一下,最終沒動,只是嘀咕,“算了,反正也找不到那老東西了,這兒……暫時還算清淨。”
它口中的“老東西”,讓二狗心中一動。他沒再追問,而是對楚瑤說:“給它拿點清水和小米,它好像累了。”
鸚鵡似乎聽懂了,瞥了二狗一眼,哼了一聲,倒是沒再毒舌。
這只自稱“玄哥”(它拒絕透露更多,只讓這麼叫)的鸚鵡,就這樣在半推半就中,在守脈人工作站暫住下來。它挑剔(嫌小米不夠新鮮,要求加一點芝麻和枸杞),嘴毒(經常對衆人的風水布置或生活習慣點評打擊,比如吐槽陳九的導引術“有形無神,練了也白練”,說林默整天對着電腦“傷了神光,影響財運”),但偶爾蹦出的一兩句“專業點評”,又往往切中要害。
比如看到王大媽新送來的一盆金桔放在工作站門口,它會冒出一句:“金桔放門口,招財又納福,但盆要圓,土要滿,三天澆一次,別積水,不然招來的財也留不住。” 說得頭頭是道。
又比如傍晚時分,它會飛到老槐樹較高的枝椏上,看着天邊晚霞,忽然用一種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帶着滄桑感的語調念叨:“‘山管人丁水管財,陰陽相濟福自來。明堂開闊心神定,背後有靠事業穩。’ 老掉牙的東西,現在還有幾個人記得全乎……” 然後陷入沉默,眼神悠遠,仿佛透過霞光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景象。
它的存在,給緊張備戰的工作站帶來了一絲古怪的生氣(和怨氣,主要來自被它毒舌的衆人)。但二狗和林默都察覺到,這只鸚鵡絕不像它表現的那樣只是個“落魄的話癆”。王素素私下說,玄哥魂魄深處的“輪回印”非常古老復雜,絕非近代之物,而且它身上那層遮蔽靈光的手法極其高明,若非她天生通幽眼對魂魄異常敏感,根本看不出來。
玄哥似乎對昏迷的阿傑格外關注。它經常飛到阿傑躺着的木台邊,安靜地待上好一會兒,不再毒舌,只是用那雙黑豆似的眼睛看着阿傑,眼神復雜,有時還會極輕地嘆口氣。
第五天清晨,一直昏睡的阿傑,忽然有了動靜。
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手指無意識地蜷縮,眉頭緊鎖,額頭上滲出冷汗,嘴唇翕動,反復呢喃幾個含糊的音節。守在旁邊的楚瑤立刻上前,握住他的手,輕聲呼喚。
衆人圍攏過來。阿傑的眼睛沒有睜開,但夢囈聲漸漸清晰了一些,變成破碎的句子:
“鏡子……好多鏡子……走不完……”
“冷……好冷……有東西在鏡子裏看我……”
“路……鏡子裏的路……通向……”
“鏡中界!” 站在二狗肩頭的玄哥突然脫口而出,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
“什麼鏡中界?” 二狗立刻追問。
玄哥似乎意識到說漏了嘴,撲騰了兩下翅膀,顧左右而言他:“沒……沒什麼,我聽錯了。他可能就是做噩夢。”
“玄哥,” 王素素走到近前,銀灰色的眼眸直視着它,“阿傑的魂魄受損前,很可能被拉入過某個與鏡子有關的邪術空間。你知道什麼,對嗎?這關系到能不能救他,也關系到另外四個人的命。”
鸚鵡沉默了,眼神掙扎。它看看昏迷痛苦的阿傑,又看看周圍衆人關切焦急的臉,最後頹然地耷拉下腦袋,那撮暗金色的羽毛都似乎黯淡了些。
“唉……罷了罷了。” 玄哥的聲音低沉下去,不再有平時的尖刻,“‘鏡中界’……是一種極其陰損的困魂邪法。以特殊煉制的法鏡爲媒介,可以生生開辟出一個依附於現實、卻又獨立存在的陰性能量空間。活人魂魄被拉入其中,會在無窮無盡的鏡面迷宮中迷失,感受不到時間流逝,只有孤獨、寒冷和被窺視的恐懼,直到魂魄之力被慢慢消磨殆盡,成爲施術者的養分……”
它頓了頓,似乎在回憶什麼不愉快的事:“要布置這種邪法,需要一面至少百年以上、浸染過大量陰氣和執念的‘古鏡’作爲核心陣眼。周玄通那小子……他手裏很可能就有這樣的東西。阿傑被提前動手,可能就是被當成了測試這‘鏡中界’威力的試驗品,或者……是爲了抽取他的一部分魂力,去滋養那面古鏡,爲朔月之夜的大陣做準備。”
“怎麼破?” 陳九急問。
“難。” 玄哥搖頭,“鏡中界一旦成型,從外部極難強行打破,除非找到並摧毀作爲核心的那面古鏡。但從內部……如果有被困者的至親至愛之物,或者與他有極深因果牽連的東西作爲‘引路信標’,再配合特殊的‘引魂歸竅’法門,或許有一線希望,能把他的主魂意識暫時拉回來一點,獲取更多信息。”
至親至愛之物?阿傑是孤兒。
因果牽連之物?衆人面面相覷。
“那枚銀戒指……” 王素素忽然開口,“徐婆念念不忘的那枚。我‘下陰’時感覺到,那枚丟失的戒指上,承載的情感非常強烈。而阿傑和徐婆,都是周玄通選中的祭品,他們的命運通過那個邪陣被強行聯系在一起,這算不算一種‘因果牽連’?”
“可以試試。” 玄哥難得地表示了贊同,“強烈的執念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能量印記。如果能找到那枚戒指,或者哪怕是一小塊當年的碎片,以它爲媒介,配合通幽眼和歸魂術,有可能在阿傑的殘存意識與徐婆的執念夢境之間,搭起一座短暫的橋,窺見一些鏡中界的碎片景象。”
事不宜遲。二狗當機立斷:“楚瑤、素素,你們留在這裏,繼續穩定阿傑的情況,準備‘引魂歸竅’需要的法器和陣法。陳九、清辭,你們跟我去徐婆那裏,盡量在不驚動她的前提下,尋找那枚銀戒指的線索。林默,你負責總控和接應。玄哥……”
他看向肩頭的鸚鵡。玄哥扭了扭脖子,不情不願地說:“行吧行吧,老夫……我跟你去一趟。那橋洞底下陰氣重,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多,我好歹……見多識廣。”
再探橋洞,已是輕車熟路。爲了避免再次驚動可能存在的監視者,三人一鳥選擇在午後陽氣較盛時前往。徐婆通常這個時間會外出撿拾廢品。
窩棚裏依舊簡陋髒亂,但少了主人,那股沉甸甸的孤苦之氣似乎淡了一些。三人小心翼翼地翻找,玄哥則站在一個相對幹淨的破箱子上,小眼睛銳利地掃視四周。
“床底下,那個生鏽的鐵盒。” 玄哥忽然開口。
陳九趴下身子,從床底拖出一個巴掌大、鏽跡斑斑的鐵皮糖果盒。打開,裏面是些零碎:幾枚褪色的紐扣、一段紅頭繩、一張模糊的老照片、還有……一小塊邊緣不規則、氧化發黑的銀白色金屬片。
“是銀的,看形狀和磨損,像是戒指的一部分,可能是戒面脫落下來的。” 沈清辭仔細查看後判斷。
“就是它了。” 玄哥看着那小塊銀片,“上面的執念很深,雖然殘缺,但夠用了。”
他們沒有拿走整個鐵盒,只小心地取走了那枚銀片,並在原處放了一小包楚瑤準備的、有安神效果的幹花作爲補償。
返回工作站的路上,玄哥站在二狗肩頭,望着車窗外流逝的街景,忽然用一種近乎自言自語的聲音低聲說:“鏡中界,古鏡……周玄通那小子,野心真是不小。他恐怕不只是想借運續命那麼簡單……那面鏡子,如果真是我想的那面,‘破鏡重圓’之日,恐怕會有更麻煩的事情發生。”
“你知道那面鏡子的來歷?” 二狗敏銳地捕捉到它話裏的深意。
玄哥卻閉緊了嘴,無論二狗怎麼問,都不再開口,只是望着天空,眼神裏掠過一絲深深的憂慮,還有一絲……極爲復雜的追悔。
回到工作站時,已是傍晚。楚瑤和王素素已經按照玄哥之前的指點,在阿傑身邊布下了一個小巧但精密的“引魂橋”陣法,用了紅線、銅錢、檀香和特制的符水。
王素素手持那枚小小的銀片,盤坐在陣法一端。銀片在她指尖微微發燙,仿佛能感受到其主人跨越數十年的思念與遺憾。
“我會以這銀片爲引,再次‘下陰’,嚐試連接阿傑殘存意識與徐婆的執念夢境。” 王素素臉色凝重,“這比上次更危險,因爲要主動靠近可能被鏡中界污染的魂識。楚瑤,我的身體就拜托你了。玄哥……”
她看向蹲在二狗肩頭,顯得有些緊張的鸚鵡:“如果……如果我超過一炷香時間沒有主動回歸,或者出現魂魄劇烈波動的跡象,請你用你的方法……打斷我。哪怕會讓我受傷。”
玄哥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
夜色漸濃,陣法啓動。檀香青煙筆直上升,紅線上的銅錢無風自動,發出細微的叮當聲。王素素閉上雙眼,氣息很快沉靜下去,仿佛睡着了。楚瑤手持銀針,全神貫注地守在她身旁,監測着她的生命體征。
二狗、陳九、林默、沈清辭屏息凝神地守在周圍。玄哥飛到了老槐樹最高的枝頭,俯視着下方,黑豆似的眼睛在夜色中格外明亮,仿佛在警惕着來自遠方的威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一炷香的時間,短暫又漫長。
就在香即將燃盡的那一刻,王素素的身體猛地一震!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額頭青筋隱現,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她手中的那枚銀片,驟然變得滾燙,發出暗紅色的微光!
“素素!” 楚瑤驚呼,就要施針。
“等等!” 枝頭的玄哥厲聲喝道,它死死盯着王素素,又猛地扭頭望向城東氣象站的方向,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驚怒,“不對!是陷阱!那古鏡……那古鏡在反向追蹤!它想通過這條魂橋,把素素的魂也拉進去!”
話音剛落,王素素身體劇烈抽搐起來,一道極其微弱的、灰黑色的霧氣竟從她眉心緩緩飄出,向着銀片的方向流去!
“斷橋!” 玄哥尖嘯一聲,猛地從枝頭俯沖而下,那撮暗金色的羽毛驟然爆發出一點璀璨的金芒!它不顧一切地撞向那枚發燙的銀片!
“啪!” 一聲輕微的脆響,銀片上的暗紅光芒被金芒撞得一滯,灰黑霧氣回流。幾乎同時,楚瑤的銀針和王素素事先貼在自身的護魂符同時生效!
王素素“哇”地吐出一小口鮮血,身體軟倒,被楚瑤扶住。她勉強睜開眼,銀灰色的眼眸裏充滿了驚駭,用盡力氣嘶聲道:“鏡子……氣象站地下……不止一面……鏡子後面……有……龍……”
話音未落,她便徹底昏死過去。
而那枚銀片,在玄哥一撞和陣法反噬之下,徹底化爲了灰燼。
院子內一片死寂。只有昏迷的王素素和依舊沉睡的阿傑,以及枝頭羽毛凌亂、喘息不已、眼神驚魂未定的玄哥,證明着剛才那一刻的凶險。
“龍?” 二狗咀嚼着這個字,看向氣象站的方向,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如山雨欲來。
玄哥疲憊地落在二狗肩頭,聲音低不可聞,帶着一絲絕望的意味:“這下……真的麻煩了。周玄通要動的,可能不只是這座城的氣運……這個瘋子……”
夜風穿過院子,老槐樹的枝葉沙沙作響,仿佛也在不安地低語。
朔月之夜,就剩三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