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戈維申斯克的風,似乎永遠都帶着一股子煤渣味。
陳默站在旅館那扇有些漏風的窗戶前,手裏捏着那張黑色的便籤。
指尖傳來的觸感很硬,像是一塊被打磨過的鐵片。
莫斯科,庫圖佐夫大街101號。
這不僅僅是一個地址。
這是一張入場券。
一張通往那個核心圈層的入場券。
他把便籤小心翼翼地夾進貼身的皮夾裏,然後轉身,看向房間角落裏剩下的那幾個編織袋。
那是最後一批貨。
大概還有兩百多雙絲襪,幾十個電子表,還有一些零碎的小百貨。
按照現在的市價,這批貨如果慢慢賣,至少能換回兩三千盧布。
但他等不及了。
時間就是金錢。
對於現在的他來說,每一秒鍾的滯留,都是在浪費生命。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
很有節奏,三長兩短。
這是倒爺之間約定的暗號。
“進。”
門被推開了一條縫,一個戴着狗皮帽子、滿臉胡茬的中年男人探進頭來。
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確認房間裏沒有別人後,才側身擠了進來。
“陳兄弟,聽說你要走?”
男人搓着手,臉上堆着笑,那笑容裏透着一股子精明和試探。
這人叫老趙,是個典型的“老倒爺”。
膽子大,路子野,但格局不大。
屬於那種爲了幾塊錢能跟人磨半天嘴皮子,但真遇到大機會又不敢下注的主兒。
“嗯,家裏有點急事,得回去一趟。”
陳默隨口編了個理由。
他指了指角落裏的編織袋。
“這批貨,我不帶走了。老趙,你給個價,合適就全拿走。”
老趙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早就盯着陳默這批貨了。
尤其是那些絲襪,現在在黑市上可是緊俏貨。
他走過去,解開袋子看了看,又拿起一塊電子表按了按。
心裏有了底。
但他臉上卻露出了一副爲難的表情。
“哎呀,陳兄弟,你也知道,最近風聲緊,這貨不好出啊……”
他嘆了口氣,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遞給陳默一根。
“而且你這量也不小,我這一時半會兒也湊不出那麼多現金……”
陳默沒有接煙。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老趙表演。
這種壓價的套路,他上輩子見得多了。
先貶低貨物價值,再哭窮,最後給個白菜價。
“兩千五。”
陳默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
“盧布。”
老趙愣了一下。
這價格……比他心理預期的還要低一點。
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兩千五?太高了太高了!頂多兩千二!”
“兩千五,現結。”
陳默的聲音很平淡,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行就行,不行我找老王。”
說着,他作勢要往外走。
“哎哎哎!別介啊!”
老趙急了,一把拉住陳默的袖子。
“兩千五就兩千五!誰讓咱們是兄弟呢!哥哥我就當幫你個忙了!”
他一邊說,一邊心疼地從內褲口袋裏掏出一疊盧布。
那是他的全部家當。
但他知道,這筆買賣他賺大了。
這批貨轉手一賣,起碼能賺一半。
陳默接過錢,直接揣進了兜裏。
他看着老趙那副撿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心裏有些好笑。
在老趙眼裏,這兩千五百盧布就是天大的財富。
而在陳默眼裏,這只是他前往莫斯科的路費。
“謝了,趙哥。”
陳默拍了拍老趙的肩膀。
“祝你發財。”
“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老趙樂得合不攏嘴,扛起編織袋就往外走,生怕陳默反悔似的。
走到門口,他又停了下來,回頭看了陳默一眼。
眼神裏帶着一絲同情。
“陳兄弟,回去好好過日子。這倒爺的飯碗,不好端啊。”
在他看來,陳默這就是混不下去了,只能變賣家產灰溜溜地回國。
陳默笑了笑。
“是啊,不好端。”
他關上門,把那句“所以我準備把鍋砸了”咽回了肚子裏。
……
處理完貨物,陳默只剩下一個隨身的小皮箱。
裏面裝着幾件換洗衣服,還有那把從安德烈手裏贏來的左輪手槍。
他走出旅館,來到了伊萬諾夫的商店。
商店裏依舊冷清。
伊萬諾夫正趴在櫃台上打瞌睡,口水流了一灘。
聽到腳步聲,他猛地驚醒,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陳!你來了!”
看到是陳默,他立馬精神了,從櫃台後面繞了出來。
“怎麼樣?卡捷琳娜那邊……”
“搞定了。”
陳默點了點頭。
“我要去莫斯科了。”
“莫……莫斯科?”
伊萬諾夫張大了嘴巴,一臉的不可思議。
雖然之前陳默提過一嘴,但他以爲那只是說說而已。
畢竟,對於他們這種邊境小城的居民來說,莫斯科那是遙不可及的聖地。
是只有大人物才能去的地方。
“什麼時候走?”
“今晚的火車。”
陳默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
“還有兩個小時。”
伊萬諾夫沉默了。
他看着陳默,眼神有些復雜。
有羨慕,有不舍,還有一絲惶恐。
陳默走了,他的主心骨也就沒了。
以後這店裏的生意怎麼辦?那些難纏的稅務官和黑幫怎麼辦?
“別擔心。”
陳默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走了,這店還是你的。”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上面寫着一個電話號碼。
那是他在北京家裏的電話,也就是陳東守着的那個。
“以後缺貨了,打這個電話找我弟弟。他會想辦法給你發貨。”
“至於莫斯科那邊……”
陳默頓了一下,眼神變得深邃起來。
“等我在那邊站穩了腳跟,我會聯系你。”
“到時候,就不止是絲襪這麼簡單了。”
伊萬諾夫接過那張紙,手有些顫抖。
他知道,這張紙就是他的護身符,也是他的未來。
“陳……你放心!”
他挺直了腰杆,像是在向長官保證。
“我一定守好這個店!等你回來!”
陳默笑了笑。
他沒有說“我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有些話,留點念想比較好。
“走了。”
他提起皮箱,轉身走出了商店。
伊萬諾夫追了出來,一直送到門口。
看着陳默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盡頭,他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有一種預感。
這只鷹,終於要起飛了。
……
布拉戈維申斯克火車站。
這裏永遠是整個城市最擁擠、最混亂的地方。
到處都是扛着大包小包的倒爺,穿着制服的列車員,還有眼神警惕的警察。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混合了汗臭、劣質香水和煤煙的味道。
陳默擠過人群,來到了售票窗口。
“一張去莫斯科的票。”
他把護照和一疊盧布遞了進去。
售票員是個胖胖的大媽,正嗑着瓜子。
她瞥了一眼護照,又看了看陳默。
“沒票了。”
她吐出一塊瓜子皮,冷冷地說道。
“下周再來吧。”
“沒票?”
陳默皺了皺眉。
他知道這時候的票難買,但沒想到這麼緊俏。
下周?
他可等不了那麼久。
他左右看了看,發現窗口旁邊站着一個穿着鐵路制服的男人,正賊眉鼠眼地打量着過往的旅客。
黃牛。
無論在哪個國家,哪個時代,這種職業都永遠存在。
陳默走了過去。
“哥們兒,有去莫斯科的票嗎?”
他用俄語低聲問道。
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到他那身考究的大衣和手裏的皮箱,眼睛亮了一下。
“有是有,不過……”
他搓了搓手指,做了個全世界通用的手勢。
“價格嘛……”
“軟臥。”
陳默直接打斷了他。
“我要最好的位置。錢不是問題。”
男人笑了。
笑得很猥瑣,也很燦爛。
“懂行!”
他從懷裏掏出一張票,在陳默眼前晃了一下。
“今晚八點,K19次。軟臥包廂。”
“五百盧布。”
這個價格,是正常票價的十倍。
簡直就是搶劫。
但陳默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他直接數出五張百元大鈔,塞進男人手裏。
“成交。”
男人愣了一下。
他顯然沒想到這個中國人這麼痛快。
平時那些倒爺,爲了幾十盧布都要跟他磨半天。
“爽快!”
他把票遞給陳默,還順手幫他指了指檢票口的方向。
“祝你旅途愉快,老板!”
陳默接過票,看了一眼。
K19次,布拉戈維申斯克——莫斯科。
這就是那趟著名的“國際列車”。
也是無數倒爺的淘金之路,更是無數人的不歸路。
他提起皮箱,大步向檢票口走去。
……
“嗚——”
一聲長長的汽笛聲劃破了夜空。
巨大的鋼鐵巨獸緩緩啓動,車輪撞擊鐵軌,發出“哐當哐當”的節奏聲。
陳默坐在軟臥包廂裏,看着窗外緩緩倒退的站台。
燈光昏暗的站台上,依然擠滿了送行的人。
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揮手,有人在追着火車奔跑。
他看到了那個賣票的黃牛,正數着錢,笑得合不攏嘴。
他也仿佛看到了伊萬諾夫,正站在商店門口,望着這個方向發呆。
還有那個以爲撿了漏的老趙,此刻估計正抱着那些絲襪做着發財的美夢。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每個人都在這個動蕩的時代裏,尋找着屬於自己的位置。
火車加速了。
布拉戈維申斯克的燈火逐漸遠去,最終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西伯利亞荒原。
黑沉沉的,像是一張巨大的嘴,等待着吞噬一切。
陳默收回目光,靠在柔軟的椅背上。
他從懷裏掏出那張便籤,借着包廂裏昏黃的燈光,再次看了一眼那個名字。
彼得羅維。
莫斯科。
我來了。
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空氣中,似乎已經能聞到那股屬於權力和金錢的血腥味。
那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哐當……哐當……”
火車在荒原上飛馳,向着那個即將崩塌的帝國心髒,一往無前。